第140章 第 140 章
三花猫伏在地上, 仰头看着黑暗,身体微微发抖。
它并不是只胆子很大的猫,就算偶得灵智, 修炼化形,也素来避着人群, 独自在山沟野地里抓虫子耗子之类的果腹。
四周目光有如一支支无形利箭, 射在它的身上。它害怕得发抖, 尾巴也炸开毛,却依旧望着栅栏, 又喊了声“爷爷。”
“喵呜。”
“这只猫儿怎么老对着我叫唤?”
逢雪捏诀,清风将太阳往旁移了三寸, 日光驱散黑暗, 坐在牢里的人便显露出来。
他是个模样潦倒的老者, 灰白头发杂乱如草,用木枝松松簪起,但也掩不住头顶大片斑秃。
老者披身黑得油光发亮的黄衣,笑着打量小三花, “我以前也养过一只这模样的三花猫咧, 不过是只公猫,卵蛋小得跟瓜子壳似的。”
“公三花?”八字胡老三怪笑:“那不是天阉?”
张琦损道:“这么清楚, 你卵蛋也像瓜子?”
旁人哄堂大笑, 八字胡恼道:“你好好一个姑娘, 说这种污言秽语,真是……”
三花猫尾巴摇晃,匍匐在地, 慢慢靠近监牢。老人伸出手,在它头顶摸了摸, “别说,还真像我以前养的那只猫儿。”
监牢栅栏狭窄,三花的胡子先碰了碰栅栏,低头顺滑钻了过去,在老人的怀里寻了个合适的位置,盘好身体,低低喵呜一声。
小猫想过去找它玩,脑袋倒是过去了,挤了挤,前腿也钻过栅栏,但是再往前,肉卡在肚子上,努力几次,也没能挤过去,气得在外面喵喵叫。
叶蓬舟把它捞起,说:“平日让你少吃一点吧,你瞧瞧别的猫。”
“喵——”小猫骂骂咧咧。
“好好好,我们小猫不是胖,只是骨架大。”
“喵!”
逢雪侧过脸,假装没听见它难听的骂声。
监牢里关着十来个“妖道”,以赵三浪和张琦为首。这两人是戏法班子的班主,之前便不对付,挤在了一座狭窄牢房里,更加水火不容。
你说你会猴子捞月,我便来一招蟾宫折桂。
斗得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逢雪瞧他们的模样,心中有了计较。
这些街头表演术法的江湖人,惯会骗术,性格油滑。
什么仙界佳酿,王母蟠桃,说得唬人,其实是方才进屋时,衙役们喝了一半的酒水丶啃了几口的油桃。
她眸光微冷,侧头看了眼放在叶蓬舟旁边的包裹,包裹皮微微耸动。
忽地,一声惨叫从地牢角落响起,“什么东西咬我?”
叶蓬舟招招手,一条黑蛇从包裹里游了出来,爬到他的手腕。他笑问:“哪位仁兄被咬了一口?我们隔得这样远,总不是我的蛇儿咬的罢?”
“哎,我这蛇儿七步断肠,俗称阎王笑,若是被咬一口,啧……”
“没解药吗?”一个瘦小的少年面无人色,捂着左手手背,喃喃问道。
“当然没——”
逢雪擡手敲了下他的脑袋,“别唬人了。”
黑蛇化作一把折扇,被青年提在掌心,他眉眼弯弯,“尊仙姑令。”
少年惴惴不安,“真没毒吗?”
逢雪看他,面无表情地说:“你若总手脚不干净,总会遇见一条毒蛇。”
少年扁了下嘴,显得有点委屈,又有些不甘。他是赵三浪手底下的,如今被人教训,自然眼巴巴将目光投向赵三浪,期盼着班主为自己做主。
但赵三浪朝逢雪拱了拱手,笑道:“我家这小子轻狂,仗着自己练成无影手,看见人家鼓囊囊的包裹,总想着去摸一摸,姑娘教训得对,”他指着少年的脑门,“司猴儿,你不管管自己的手,下次可不只是被咬一口的事啦,说不定被人砍掉手了。”
司猴儿扁嘴,更加委屈,“班主,我被人欺负了,你还跟着吓唬我。我丶我瞧见包儿,手痒痒,心也痒痒,就好像有千万只跳蚤在心里跳来跳去,哪里忍得住咧?”
赵三浪啐他一口,“瞧你这没出息的模样。”
和逢雪想象中不差,这些人表面是戏耍班子,实际上都是些妙手空空儿。
若是平常,逢雪瞧见他们用术法敛财,都会径直揭穿,将其扭送官府。丶
可如今……
大家都是牢友。
她不理会张三浪的搭讪,伸手捏诀,尝试遁地离开,但试了几次,竟纹丝不动。
张三浪提醒道:“小姑娘,云螭被高人布置过,可不许我们这些人来去自如。”
逢雪想起用失败的御风诀,点了点头,只怕在云螭,上天入地没这样容易。
师叔的遁地,和她的遁地,毕竟不太一样。一个是遁地术,一个叫泥里爬。
不过遁地术用不出来也没多大关系,她的依仗本就不是术法。
地牢寒气重,师叔腿脚不好,恐怕承受不住寒气,早些离开为好。
逢雪摸了下头发,转身来到师叔身边,轻声问:“师叔,你能再用一次遁术吗?”
紫云师叔眨了眨眼睛,“炖树?树也可以炖汤嘛,好呀好呀,我也想喝。”
逢雪叹口气,“算了。”
她摸向头发上的簪子,银白一根发簪,光华盈盈,压过了火红的“太阳”。
这班江湖人看得意动,司猴儿捂着自己的手,“完了完了,我的手又开始痒了。”
赵三浪笑着说:“姑娘,你也别太急,在这儿有酒有肉,神仙也比不上咱呢!再说,过不了多久,官衙就会把咱给放了,他们总不能一直关着我们。”
张琦冷哼:“臭老三,别热脸贴冷屁股啦。没看出来吗?这位姑娘师承名门,可不愿同我们这等三教九流混迹在一起。”
逢雪拔出发簪,乌发散落肩头。
发簪在她指间,迅速变成一柄三尺左右的细剑。
她提剑一挥,木栏轰地碎开,变得畅通无阻。
蹲牢的江湖人没瞧过这样暴力拆监狱的,直楞楞看着她。赵三浪好心提醒:“姑娘,你……你这样出来,会被通缉的。”
逢雪:“也不差这一次了。”她看向这些人,问:“你们要出去吗?”
“这——”他们显得有些犹疑。
逢雪又看向旁边,“月姑,你要和我们走吗?”
小三花在老人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喵唔”一声回应。
逢雪点头,“好。”
她擡手,飞剑笔直冲向石墙,轰地一声,尘土飞扬,阳光斜斜洒入,浮尘扬动。
叶蓬舟扶着紫云真人走到墙边,想到什么,微微一笑,从怀里拿出两个小木人。
木人落地,便化作他们二人的模样。一个冷面小剑客坐得笔直,一个嬉皮笑脸的酒鬼懒散靠墙。
还差一个老人一只小猫。
叶蓬舟眼珠子一转,拿出张白纸,在纸上画了几笔。
白纸飘飘坠地,头发斑白的老人便低头坐在稻草上。
“小猫呢小猫呢?”小猫期待地问。
叶蓬舟笑道:“你哪里用得着画哦。直接拿墨洒几个点就是了。”
小猫气得喵呜一声咬在他的手上。
又用障眼法把出口遮掩一番,逢雪朝牢友拱手,道:“诸君来去随意,我们先走了。”
……
望着少女施施然离开,牢里的人目瞪口呆。
“还真是高人咧。”赵三浪啐了口,“还是牢里好,卧虎藏龙的。小猴儿,要不是人家心善,你的手早就没了。”
司猴儿打量手背伤口。小小的两个血洞,与蛇咬出的伤一模一样。
“谁知道他们包裹里竟放一条蛇?谁把蛇放包里?”他不情不愿嘟囔,却免不得手痒,把没动的那壶酒液偷了过来。
这招“妙手空空无影手”练成可不容易。
虽说登不上大雅之堂,但……很是实用。
将酒液倒入喉中,他美滋滋地说:“这些狗衙役,又喝上杏花春了,在外面赚钱累死累活,还不如直接在这儿躺着呢。”
看守监牢的衙役蠢笨如猪,饭量又大,被偷走酒菜浑然不觉。
赵三浪提醒:“喝几口就还回去,别让他们发现了。”
“晓得晓得,让我看看,狗衙役今天吃的是什么?”司猴儿把手一抓,抓到一根骨头,便笑:“还真是猡儿,又在吃。”
骨头雪白细长一根,没有多少肉,被舔得干干净净。
司猴儿舔了舔,骂了声:“舔得这么干净,一点儿肉味都没有。我再捞一个。”
这次有肉了。
他惊叫一声,骇然看着地上被啃掉的半边手掌。
……
一墙之隔,墙内是漆黑监牢,墙外是车水马龙。
从地牢缺口走出来,往外走了十来步,便到阳光明媚丶人来人往的长街。
他们弄出的动静不小,好在街道热闹繁华,各色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逢雪温声问老人,“师叔,如今你回家看一趟了,还有哪儿想去的?”
紫云师叔想了会,道:“我想去吃小白豆腐脑。”
小白豆腐脑?
“小白家做的豆腐和别家滋味不一样,豆味醇厚,滑嫩香甜。以前每次过节,阿娘都会带我们去吃一小碗。”紫云真人眯起眼睛,嘴角翘着,“刚刚阿姐还同我说起,说他家的豆浆依旧是过去滋味,阿雪,我带你们去吃。”
逢雪心想,这么多年了,村庄变成城池,昔日小小的豆浆铺,怎会还在?
还真在。
师叔熟练地带他们走过街巷,来到了一座酒楼前。昔日的豆浆铺,变成了繁华酒楼,小二看见这样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扶着手杖,慢悠悠地走近,连忙迎了上去,“老人家,您小心些,别摔着了。”
张紫云眯起眼打量会他,问:“你是白四文他儿子吗?”
小二楞了好半晌,才笑着说:“儿子?老婆婆,你说的是我曾曾祖父啦。”
“啊……”张紫云喃喃:“过去这样久啦。我离开时,他还光着屁1股到处跑呢。”
“您这话说得,我瞧您最多不过古稀,您出生的时候,我曾曾祖父估计早埋土里了,您怎么见他光屁股蛋。”
老人笑眯眯地说:“古稀?先翻个倍吧。”
她年纪上来,吃不了太多东西,只点一碗雪白豆腐乳,添上一撮虾干,一点姜丝酱油,沿碗边慢慢喝着。
逢雪垂眸望着窗外。
一条碧带穿过城池,绿水里渔舟飞梭,风翻白浪。里面还有不少人赤着膊在游泳,往水里一扎,便抱起一条肥硕的鱼儿来。
“鱼倒是挺多。”逢雪笑了笑。
全州地界一路走来都是萧瑟倾颓之景,乍钻进这座热闹又生机勃勃的城池,仿佛进入另一片天地。
叶蓬舟撑着下巴,笑着说:“鱼儿也很肥,去岁一场大乱,应是喂饱了它们。”
逢雪想到什么,抿紧嘴角。
小二正端上来一盘清蒸鲈鱼,油香铺在银白鱼鳞上,柔嫩的鱼肉被汁水浸透。
若是平常,逢雪早拿起了筷子。
她忍住反胃,瞪了叶蓬舟一眼,“就你话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