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 105 章
小猫如今长成一只黝黑的小猫, 悄无声息蹲在黑暗里,自成一道阴影。
连逢雪都没发现它。
她弯腰把小猫抱起来,怀里沈甸甸的重量让意识到, 小猫已经长大了很多,变得圆鼓鼓, 黑不溜秋, 像一块毛茸茸的炭球。
小猫说:“小仙姑, 昨天晚上起火啦!”
逢雪摸摸它的脑袋,“没有吓到你吧。”
小猫跳出她的怀抱, 在桌子上伸了个懒腰,“人怕火, 小猫不怕!”
叶蓬舟弯着桃花眼, 笑说:“那小猫岂不是好厉害?”
小猫骄傲地仰起脑袋, “小猫就是这么厉害!”
家里没有新鲜的鱼,若想吃鱼,还得去市场买,或是河里捞。如今逢雪他们被满城通缉, 不便招摇, 只好同小猫商量,能否换换口味。
好在小猫非常通情达理, 表示只要是肉便行, 如若他们不方便, 它还可以去抓新鲜的耗子来。
逢雪忍俊不禁,“你真体贴,不过, 耗子就不用啦。”
小猫叹口气,雪白胡须微微颤动, 似乎在为他们坚持不吃耗子感到可惜,“耗子很好吃的,黄姑也喜欢吃耗子。”
逢雪微微一怔,“黄姑是谁?”
“黄姑就是黄姑呀。”见逢雪依旧神色茫然,小猫回头,朝窗外喵喵叫了几声。
片刻,一个头顶黄毛的小脑袋怯怯从窗户探了出来,瞧见逢雪他们,它又飞快地缩了回去,细声细气地“喵喵”叫。
“它就是黄姑。”小猫道。
看着小猫介绍开心介绍好朋友,逢雪心中多少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小猫跳出窗户,和黄姑玩耍。叶蓬舟生起炊火,下面煮热汤,上面蒸玉米饼子。
汤煮的咕噜噜响,雪白的水汽蒸腾,香气飘过敞开的窗,四处飘荡。
逢雪找了个小马扎,坐在火前,用钳子拨弄柴火,说:“被白花教追了这么一路,刚回来就忙,不累?”
“我命贱,”叶蓬舟在案板切菜,指节曲起按着刀背,几下就把土豆切成了细丝,边切菜边回头同她说话,“天生闲不下来。”
逢雪皱了下眉,“你小心些。”
“放心,”叶蓬舟勾起嘴角,转动菜刀,“我玩刀你还信不过?说起来,以前师父让我选学什么时,我本也想学剑的。后来转念又想,要给师弟师妹做饭,还是学刀吧,方便一些。”
他停了下来,忽而语气惆怅,“若早知道小仙姑学剑,当年我便也要选剑了,咱们双剑合璧,多好!”
逢雪仰起脸,望着他轮廓分明的侧颜,问:“刀剑合璧不好吗?”
叶蓬舟猛地扭过脸,睁大了眼睛,怔了片刻后,垂下眼睛,长睫遮住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轻颤了几下后,笑着说:“好啊。只要你觉得好……刀剑合璧,自然也是好的。”
柴火在劈里啪啦燃烧。
烧到一截木头时,呛人的烟气升了起来。
烟辣得眼睛疼,逢雪拿起火筴,想把木头夹出来,但两根筷子一样的钳,看着简单,用起来却不容易。
一用力,木柴反而骨碌从钳底滚走。
她抿紧嘴唇,和那根木柴较上劲,结果不仅没成功,自己反而被烟熏得直咳嗽。
青黑烟雾弥漫。
一只冰凉的手接过滚热的火钳,于是烟火气里,多了段朦胧的莲香。
少年轻笑一声,“没做过这些事吧,我的大小姐?”
“我可不是什么大小姐!”逢雪瞪圆了眼睛,马上反驳,但稍倾,她回过神,火焰烧得面颊绯红,声音低了低,“谁是你的大小姐?”
叶蓬舟熟练地摆弄几下,木柴重新滚入火中,他像是做惯这样事情的,摆好木柴的位置后,柴火没有再升起呛人的青烟。
逢雪坐在小马扎上,出神地望着土竈里的火焰。
“你还不算大小姐啊?”叶蓬舟看着她笑,“雁回每个人都说,迟家的大小姐,从小,那可是出了名的……”
逢雪气恼道:“不许说了!”
谁知道街坊邻居都对他说什么,有没有把她过去成堆的糗事给说出来。若是叶蓬舟知道了,按他这张嘴,能把她损到下辈子去。
“夸你嘛,怎么又害羞啦?”
见对方重新转身切菜,逢雪松了口气,不自觉将手抚上胸口,按住里面隆隆不歇的春雷。
……
等到猫吃完肉,人喝完汤,玉米饼子热了又凉。
大块头他们却依旧没有回来。
逢雪透过门缝,见去火场帮忙的街坊陆续归来,却迟迟等不到阿兄,心中难免焦灼。
叶蓬舟知道她在担忧什么,摸了摸下巴,便有了主意,走到窗前,学着猫儿,喵喵几声。
他学得惟妙惟肖,逢雪没瞧见时,还以为是小猫回来了。
好几个猫猫头从窗户探出来,鬼鬼祟祟往里张望。
叶蓬舟掰了点玉米饼子,又送上一碟肉干,“喵喵喵。”
“喵喵?”
“喵呜——”
似乎达成某种协议,猫儿们叼走肉干,四下散开。又等了一会,更多的狸奴从四面八方角落里钻出来吃肉干,也带来大块头们的消息。
大火虽歇,但被火焰烧毁之地需重建,被烧伤之人需医治,还有烧成焦炭的死者,也需收敛入棺。
然而,眼前被火海烧成一片焦黑的废墟,大火之中,房屋倾颓,梁柱倒下,曾经的屋舍化作断壁残垣。
妇人跪在尚有馀热的地上哭泣,双手挖掘灰烬,试图从其中找出自己的孩子。
许多人和她一样,冲入火场找亲人,挖得双手鲜血淋漓,手指白骨森森,也不肯放弃。
受灾后的土地上响起哀哀的哭泣声。
师野扁起嘴巴。
“怎么啦?”迟露白察觉到她的异常,问道:“见不得这场景?想哭?”
“怎么会!好歹我也是个赶尸匠,这场面我可见多了。”师野马上反驳,“什么场面我没见过?我只是……”
她顿了半晌,小声说:“有些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迟大哥来给你解惑!”
“你说这么大的火,”师野坐在焦黑的地上,手托着腮帮子,困惑又苦恼:“不可能有人再生还啦,困在火海里的人,早就被烧得跟焦炭一样。这些人肯定也知道,看见也是徒增伤心,为什么还非要找到尸首呢?”
迟露白一楞,“不然总不能让他们一直被压在底下吧?”
“为何不能?反正都是埋在地里面,烂在地里,坟地是地,其他地方不也是地?”
迟露白挠了挠脑袋,“你这丫头,说得怪有道理的。但是,如果我死了,我也不想一个人躺在地底下。”
师野:“咋,你还想带走几个人陪你?”
迟露白笑了,“那倒不是。就是,想埋在离家近一点的地方啊。”他擡头望天,笑眯眯地把脸上的黑灰擦掉,“说起来,好久没有回家了。也不知道家里两熊孩子想不想我。”
两人昼夜忙碌,精疲力尽,便不顾脏污,席地而坐。
一场大火后,上升的焰流化作了绵绵细雨,冰凉雨丝洒在少女迷惘的脸上。
“我也想爷爷。”她低声说。
“那就快点回去吧。”
师野:“不成,我想跟着迟姐姐当剑仙的。”
迟露白笑着摇头,“傻姑娘。当剑仙有什么好的。”他想到妹妹满身的伤痕,静默半晌,吐出口浊气,低声道:“当剑仙……怪让人心疼的。”
……
人们挖掘遗骨,哀声哭泣。
师野咬紧唇,却在人群中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娇杏。年轻的女人同样忙碌了一整夜,脸色苍白,面容憔悴,却依旧在烧焦的废墟上左右张望,寻找大块头的踪迹。
师野心知大块头肯定是没了。
不过,他生得那么魁梧高大,尸首应比其他人更好辨认。
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她拧紧眉毛,手摸向别在腰边的布袋,自言自语:“也许我能帮一帮他们。”
……
“叮铃铃叮铃铃——”
清脆铃声响起。
焦黑的尸体掀开横梁砖瓦。
“魂归来兮——”
一只只漆黑手臂从废墟里伸出,爬向人间。
“魂归来兮——”
人们欣喜拨开砖瓦,握紧废墟里伸出的手,喜极而泣。
生人与死人相拥,哭声和铃声交织。
师野把尸体赶至一处,方便亲人辨认,但在一众尸体里,却没有找到大块头的尸身。
旁边也有人小声议论:“石校尉个头那么大,比普通人高一截,怎么没有看见他?”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般掉着,真是让人着急。”
“哪有什么活要见人?火这么大,说不定都烧成灰了。”
“石校尉是个大好人呀,他那么神勇,假以时日,肯定能建功立业,结果却折在了这儿。”
“唉,只是可惜了娇杏娘子。”
人们低声说着,神情哀切,看向女人的目光不免同情。相熟的几位街坊,陪在娇杏的身边,怕她想不开。
娇杏神情平静,转身走入烧焦的废墟,从第一间烧榻的屋舍开始,翻开木板与石头,一一细心寻找。
师野跟在她后面,低声说:“娇杏姐姐,抱歉,我找不到石校尉。”
娇杏朝她笑了笑,“没事,法术找不到,翻开这些砖块,总能找见的。”
师野展目望去,一大片街区化作了焦土,她还记得来抢羊时,白日这儿热热闹闹的样子,转眼却变成废墟。
想要把这么大片区域用手挖开,谈何容易?分明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她心里这般想着,却没有说什么,跟在娇杏身边,陪她捡拾砖石。
细雨蒙蒙,黑灰沾水,变得泥泞不堪。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群狸奴,泥地上立马留下许多梅花爪印。
“喵喵喵。”
“喵喵!”
毛茸茸的猫儿灵巧地在坍塌的屋舍间跳动,低头闻嗅,有时擡头呼叫。跑到片倒下屋顶时,狸奴炸了毛,叫声凄厉,尾巴毛茸茸炸开,飞快地跑走了。
迟露白来到废墟前,“奇怪,它们像是受惊了。”他皱紧眉头,打量四周,“这儿有些眼熟。”
师野道:“迟大哥,你不当人的时候来过这儿。”
迟露白:“骂我作甚?我什么时候不当人过?”
好吧。他却有一段不当人的日子。
“云记仓库。”
云记仓库烧榻的废墟足有一人多高,堆成一座小山。迟露白擡头望着焦黑砖瓦,脑中模糊记忆闪过,那时群羊攒动,腥臭扑鼻,头顶的“天空”格外漆黑而高远。
忽然之间,一块砖瓦掉下,废墟之中,突然伸出只焦黑的手。
师野惊呼:“有人还活着?石大哥?”
娇杏连忙跑过去,费劲搬开一块块砖瓦。听闻有人活着,街坊们也齐聚过来,合力搬动沈重的巨梁。
一筐筐断瓦被挑走,一车车泥土被推开。
在焦黑的泥土里,挖出许多截白森森的骨头,这些骨头纠缠相连,被雨水冲刷出漆黑灰烬,格外刺目。
“奇了怪,”有人疑惑问道:“我记得这儿是放羊的仓库,夜里只有倪小五守着吧,怎么烧出这么多人骨头?也没听说过这底下原来是乱葬岗啊。”
眼下来不及疑惑,救人最重要。
那只从废墟底下探出的手,偶尔还在抽动。
娇杏拿出手帕,替那人擦去手上的黑泥。
师野鼓励道:“石大哥,你再坚持坚持,马上就能出来啦!”
娇杏垂眸,眼里的光熄灭,“不是石大哥。”
她细心擦拭干净这只伸出的手臂,手上黑泥被擦掉,露出纠缠的寒毛,和漆黑如刀的指甲。
“哎嘿呀——”
数个年轻力壮的青年一起用劲,把最后一根梁柱挪开,压在底下的人,便也露出了真容。
青面獠牙,红瞳竖直,哪里是大火里侥幸生还的人,分明是一只自地府而来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