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 104 章
浓烟滚滚, 火光撕裂夜空。
栅栏里牲畜们凄厉哀嚎,嘶声震天。
火势借妖风而起,整片仓库都升起熊熊烈火, 照亮漆黑的夜空。
倪小五满面红光,目瞪口呆。
白毛僵尸是馋羊肉那一口了, 跑来烤全羊了?
但冲天的火势, 比他的叫声更引人注目, 瞬间唤醒大半个城池。
熟睡的人们从梦中惊醒,尚未穿上衣裳, 便赤足奔走,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走水可是稍有不慎, 便能祸及全城的人祸。于是无论是在睡觉丶干活丶看月亮, 人们纷纷起身, 或是拿起水桶救火,或是赶紧把家中值钱家当背出来。
杂乱的脚步声四面八方而来,如同小溪汇成河流,蹦腾向火红的烈焰。
“倪小五!你怎么看仓库的!”
红光照在倪小五的脸上, 他木然扭过头, 望着赶来救火的街坊,嘴唇颤抖, 神情呆滞。
“倪小五, 你还在臭水沟里躺着呢?仓库都快给烧完了。”
“小五哥, 怎么不说话,不会是傻了吧?”
直到一个高大如铁塔的身影冲出人群,“闪开!”
人们纷纷让开, 为他让出一条道。
大块头手里提着两口大缸,从人群飞出, 擡手一掷,两口人高的大缸便如飞燕从众人头顶掠过,砸向火海。
火焰稍熄,一缕青黑烟气笔直上升。
“火场里可有人困住?”
雄浑呼喊如惊雷炸起,在耳畔隆隆回响。
倪小五嘴唇哆嗦着,混着黑灰的眼泪夺眶而出,哭嚎道:“石校尉!闹僵啦,有白毛僵尸吃人啦!”
……
闹僵是沧州祖传鬼故事。
哪个孩童晚上哭泣时,没有被娘亲吓唬过,再哭就会有白毛僵尸循声而至,哐哐把门窗砸响。
它们力大无穷,铜筋铁骨,一蹦有三丈高,一跳有十步远,最爱吃深夜啼哭的婴童。
只有庙宇前高高的门槛,才能拦得住僵尸。
倪小五话语一落,四周一片静默。
火焰烧得劈啪作响,浓烟掩住半边天。
好半晌,不知是谁先笑开,随即笑声便如烈焰,迅速散开。
“倪小五!你便是扯谎,也好歹扯个像模像样的!”
倪小五哭丧着脸,抽抽搭搭。
火焰借风而起,愈演愈烈。饶是大块头神勇,也无法让火势浇灭。
幸好此地只做仓储,众人齐心协力,在附近挖出一条深长的壕沟,不多时,马蹄答答,是城中驻兵纵马疾驰,来帮忙灭火。
一车又一车土被挖出,深长壕沟隔绝烈焰,城里专业的灭火水局运来水龙车,皮带喷出如龙水柱,浇熄扑来的火舌。
热浪灼得人们面孔焦黑,头发发卷,还有人哎哟一声,被火星子溅到,在地上打滚爬起来后,摸了摸脑袋,发现自己头上的毛全被烧掉了。
火势冲天,黑烟滚滚。
一城之人努力,勉强将火势压在一隅,使其不再往外扩散。但一片又一片相连的房屋,却被烧成焦黑废土。
许多人焦黑着脸匆忙跑出。
许多义士纵身扑入火海,拉出受困的人们。
大块头数次冲进焰海中,背出一个个被烟呛晕的人,来不及说一句话,就转身冲回去。
“石校尉,”有人拦住他,“火越来越大,还是别进去了,娇杏娘子还在家等着你呢。”
大块头抹了把面上的黑灰,咧嘴一笑,露出排雪白的牙齿。他说:“娇杏才没有在家等着我呢,娇杏在那呢,你瞧。”
娇杏揽起袖子,与师野一起,用湿毛巾给昏迷之人擦浴,包裹伤者的创口。
热焰灼起她的头发,似乎是听见他们的对话,她擡起脸,望向了大块头。
目光相对,女人微微笑开,火光照在平日苍白清瘦的一张脸上,那对眼睛里有火焰在摇曳。
“娇杏,我进去了啊。”
娇杏点了下头,“好。”
但这次大块头只身扑进火海,许久没有出来。妖风又起,本已转小的火苗忽又冲天而起,通红的火舌舔舐夜空,滚滚黑烟遮蔽了明月。
眼见石校尉久久不出来,人群中难免窃窃私语。
“火势又大了,石校尉进去快一盏茶功夫了。”
“就算石校尉神勇,这么大的火,也……”
两人交头接耳,瞟向低头给伤者递凉茶的女人,“可惜娇杏小娘子。”
“听说她家不在这边,跟随石校尉千山万水来到沧州,要是石校尉出什么事,小娘子一个人在沧州,可怎么办哟?”
人群中流言蜚语,落到了师野的耳朵里。少女瞪了眼那些乱嚼舌根的人,心中难免忧愁,那些人说得不错,大火烧了这么久,大块头还没出来。
就算是神仙,也在火海里撑不了这么久吧。
她心烦意乱,手里那碗药汤洒了大半。
娇杏接过那碗药汤,喂给受伤低吟的患者,轻声说:“不必担心。”
“娇杏姐姐,你不担心吗?”师野瞪圆眼睛,蹲在她的身边,歪头望着她。
娇杏摇头,神情平静,“石大哥可比天神,英勇无敌,一定会无事。”
师野见她神色从容,也定了定心,继续跟在人群中,帮忙为烧伤的人敷药擦身。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火焰烧得劈里啪啦作响,空气中蔓延开烧焦的气味。
挖好了沟渠,处置好伤者,人们终于从忙命的奔波救火中得空,望着熊熊火焰,有时间忧愁了。
有坐在地上嗷嗷啼哭的婴孩。
有所有财产都被付之一炬满面木然的商贾。
也有庆幸火焰吞噬的大部分是仓库,没有蔓延到自己家的人。
一道身影越过深沟,从火海跳了出来。
师野急忙拿着条浸水的冰帕子迎上去。
那人脸被烟熏得黑漆漆的,大喊:“快拿点水过来。”
娇杏双手递来碗冷水。
“迟大哥,”师野惊声问:“你什么时候也跑进去啦?”
迟露白没有说话,一口把冷水喝完,坐倒在地上。
“幸好你没事,不然怎么像迟姐姐交代。”师野惊魂未定,拿凉帕子给他擦脸,擦到眉眼时,忽然楞住。
男人左边眉毛被烧掉半截,本来是个英俊俊挺的潇洒青年,现在显得怪滑稽的。
师野吐了吐舌头,“迟大哥,你破了相啊。”
“破相就破相吧,我又没有心上人。”迟露白满不在乎,望向娇杏,面上忽带几分愧色,“我方才去找大块头了。”
他顿了片刻,“抱歉,没有找到他。”
娇杏沈默半晌,神情没变,只是双手攥得紧了紧。她看着通红火焰,火苗劈里啪啦响,带着火星的黑烟直上云霄,好似能将天空烧出一个口子。
就算天神转世,在这样的火势里待上半个时辰,怕也是凶多吉少。
迟露白抿紧唇角,神情沮丧。
娇杏低头,朝他一拜叩谢,“多谢迟大哥。”
迟露白连忙摆手,“别这么客气,我也没找出他来。唉,里头火太大,烧裂的柱子往下掉,再往里就进不去了。”
他摸摸鼻子,心想,整片相连的屋舍都垮下来,大块头估摸着也……
连他也差点被压倒,一命呜呼。
他吸吸鼻子,迟疑地左右张望,喃喃:“奇怪。”
“奇怪什么?”
“谁家种了兰花吗?怎么闻见了花香。”
……
话语间,一道金光法罩如钟落下,罩住了大火。
火势不再随风往外蔓延,燃烧许久后,天空下起绵绵细雨,火焰终于越来越小。
透过熊熊火光,可见里面坍塌的街道房屋相连,化作漆黑一片废墟。
天将明时,大火终于熄灭,城中响起不绝的欢呼声。
年轻僧人低叹一声,松开紧合的双手。
“明澄法师,”行四摇动折扇,笑问:“费这么大劲救一群刁民,他们又不知晓,更不会心生感激,岂不是白费功夫?”
明澄轻转动手腕的佛珠,垂眸不语。
“法师修为精深,我自然比不上,”行四笑着转了转折扇,“只是,别为刁民劳力费心,等贼子来犯,没修为再为都尉大人撑起一方金光法罩,千条万条的贱命,也抵不过都尉身上的一根汗毛。”
他这般的话,显然很让都尉欢喜。
都尉笑道:“行四,明澄法师是万法寺得道高僧,慈悲为怀,济世救人,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死,是吧?只是,”他话锋一转,“法师,行四的考虑也不无道理,你是派来保护本官的,孰轻孰重,可要看得分明。”
明澄沈默不语,手指拈动佛珠,神色苍白而肃穆,宛若一尊石雕的佛像。
行四也笑:“高僧果然非同寻常,菩萨心肠,不似我,心中只挂念着大人。”
都尉越发喜欢这个能言善辩的青年,“行四,你这张嘴呐,在白花教里真是屈才了,等日后我们一起见节度使,我举荐你做个官试试!”
“多谢大人!”
都尉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官兵来禀告走水发生在藏羊之地,一把火烧完所有装羊的仓库。
他面色骤变,勃然大怒。
马上便有官兵拿下倪小五,捆至都尉面前。
倪小五自知犯了大错,哭成大花脸,跪在地上磕头,大声喊:“大人,冤枉啊!”
都尉冷笑,并不说话,旁边的管事替他大声训斥:“冤枉?你纵火烧城,害得城中多人伤亡,损失惨重,还敢说冤枉?”
倪小五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哆哆嗦嗦地回:“不是丶不是小人纵的火,是闹僵啊!真的有僵尸,白毛僵尸放的火!”
都尉面色微变,“僵尸?”
倪小五用力点头,“没错!大人明鉴,僵尸还把老更夫给咬死啦。”
“什么样的僵尸?”
倪小五认真想了片刻,“身上长满白毛,脸也长满毛,晃眼望过去,瞧着像顶着个羊脑袋。”
都尉猛地沈下脸。
倪小五被吓得脸色惨白,连连磕头。
一位面容温和,看起来脾气很好的白衣青年走过来,温声问:“你说得当真?”
倪小五赌咒发誓,“您看我脸上的臭水,是僵尸流的口水,对了!还有街上那棵树,被僵尸抓了一个洞。”他眼睛亮了起来,似乎绝境中寻到生机,“那棵树还在的!请大人跟我去看,树干上的洞就是白毛僵尸掏出来的,小人若是撒谎,天打雷劈!”
青年微微笑道:“看你也不像会撒谎的,若真有僵尸作祟,那真是一桩大事,你上报有功,该赏才是。”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金元宝递过去。
倪小五楞楞接过金子,还有些回不过神,下意识把金子放在嘴边咬了口。
青年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倪小五看着金子上的牙印,又哭又笑,跪在地上磕头,对不追究他过错,还大方打赏的大人感激涕零。
“行了,”都尉甩手,“走吧。”
“好好。”倪小五跪在地上膝行数步,才起身高高兴兴往回跑。跑了每几步,他的脚步顿住,双足如有千斤重,迈不动步子。
低下头,肚子不知何时破开,白花花的肠子淌了出来。
他不可置信张大眼睛,嘴唇蠕动好几次,才委屈又不甘地说:“大人,我……没有撒谎啊……”
……
行四低头。
尸兵茂如林,走入其中,却有几处空洞。杂草掩埋的土地上,却有许多个泥脚印。
泥巴印干燥,手一撮,如血的红色泥屑簌簌掉落。
看来是有僵尸跑出去了。
虽被炼成尸兵,却还残存有一些人的记忆,所以跑出去第一件事,就是把那间让自己化作肥羊的“囚牢”烧掉?
那么。
第二件事呢?
报仇?还是化作妖魔,滥杀无辜?
都尉同样想到此节,脸色苍白,“他们会来寻我报仇吗?”
行四折扇轻点掌心,笑道:“他们至死都不曾见过大人,便是寻仇,也寻不到大人的身上。再者,大人身边有高僧护法,妖魔难近,何况是几个小小的僵尸。”
都尉听后,神色稍缓。
行四指挥人把倪小五的尸体也丢进养尸地里。
尸体刚被抛入地里,尸兵便将其撕成了碎片。
“虽说男人的血肉不如女人美味,却也不用浪费了。”行四摇动折扇,望着密密麻麻的尸兵,低声道:“我倒想看看,几只螳螂,如何挡车呢?”
……
逢雪回到榆阳,面对的便是大火方歇的城池。
也许是夜晚去救火,守城的兵士们面色疲惫,眼下青黑,衣袍有烟火燎过的痕迹。
他们两披上羊皮,混在一队进城的牲畜中,大摇大摆走入城中,顺便听见大家议论,夜晚突然冲起的火光,和看仓库的夥计所谓的闹僵一说。
起火的地方在城西,离大块头住的街巷还有一段距离。听见大火没有蔓延开,她心中多少松了口气。
赶羊人拿着鞭子,同街头几人说起那场大火,不曾注意到,两只小羊蹦蹦跶跶跑出羊群,钻到街角昏暗的巷子里去了。
羊皮抖落,两个戴着斗笠的少年施施然从小巷走出。
他们直奔大块头的院落,却发现院门大开,无人在其中。
逢雪蹙紧眉,“怎么没人?”
她顿时有些心烦意乱,难道是阿兄他们被都尉寻上了?还是遇见什么危险?
“小仙姑,你关心则乱啦。”叶蓬舟倒了杯凉茶递给她,“这么大的火,现在火灭了,也少不得忙活,我看他们是在火场那边帮忙。”
逢雪眉头舒展,吐出口郁气,“应是如此。”
“火场人多眼杂,我们又被通缉,我看还是在这儿等着吧,忙活了一晚上,”他伸了个懒腰,“你也该累了,快去歇歇,等会想吃什么?我去做饭。”
逢雪还没开口,一道声音抢先答:“要吃鱼!”
他们齐齐低下头。
这才看见,桌子底下的阴影中,一直有两颗圆圆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圆眼睛冒出幽幽绿光,重覆:“要吃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