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逢雪面上一热, 佯装没听见他的轻挑话语,执剑望向天空中的疫鬼,微微眯起眼睛。
“御……”
法诀还未捏完, 那巨大的恶鬼身体突然剧烈颤抖,青绿疫气从它的身上散开。
青色的浓雾如同滚滚的潮水, 淹没了整条长街。
一只手忽地伸过来, 捂住了逢雪的口鼻。她瞪圆眼睛, 淡淡莲香飘来,仿佛不是在荒芜鬼城, 疫气连天,而是清凉夏夜, 荷花十里, 泛舟湖上, 月光在水雾里游移。
如同两只鸟惊起,他们纵跃跳出疫雾之外,来到城楼之上,望着浓雾中巨大的黑影。
疫气从恶鬼七窍钻出, 四周杂草枌花尽数枯萎。
唯有那朵兰花, 亭亭而立,迎风怒放。
羊老汉拿出面皮质小鼓。皮面黄白, 好似从谁身上剥下来的。
晃动小鼓, 疫鬼张开大嘴, 用力一吸。
街上挤在一起的众鬼被风席卷而起,眼看就要落入它的嘴中。
这时,清风拂过, 药香飘来。
疫鬼身子猛地颤抖。
“百穗。”
幽兰生长之处,一道纤细的人影悄然独立。青绿色的疫气从疫鬼七窍钻出, 不断飘往兰花盛开的花瓣里,成为滋养兰花的养分。
疫鬼巨大的身体宛如泄气的水球,迅速变小。
羊老汉脸上的笑意消失,用力晃动手里小鼓,讶然道:“怎么可能……”
如幽兰般的人影走向了巨大的疫鬼。
疫鬼颤抖着缓缓俯下身,伏倒在她的脚下。
“百穗,”女人声音清润柔和,擡手轻抚它肿胀可怖的面容,“这些年,你受苦了。”
狂风骤起,吹散迷雾。
明朗的月光洒落在地上,一个女孩扑向了那抹幽魂似的人影。
“小陆娘子!”
陆紫翘俯身,抱住飞扑来的女孩。
百穗将头埋在她的肩膀,紧紧抱住女人,哽咽道:“小陆娘子!”
两人紧紧相拥,与十五年前相同。
……
“这不可能!明明被炼成疫鬼,怎么可能还会有神智?”
羊老汉摇动小鼓,发现无用,逐渐消散的青色疫气里,两人已紧抱在一起。
他面色大变,转身便捏诀遁走。
手刚刚曲起,胸口忽然一痛。
左胸口透出半截银白的剑刃。
眼前劈开一道漆黑的刀光,羊老汉的脑袋飞落,被众鬼争夺。
白花教的其他人见状想跑,满城的厉鬼却已围了上来,直勾勾望着他们,逐渐逼近。
惨叫声不绝,地上血一滩又一滩。
而杂草丛生的荒芜城墙中,忽然爬过一只漆黑的小鼠。
耗子伏在地上,猩红眼珠机敏打量周围,从厉鬼的脚边飞快蹿出。
跑了十来步,它僵卧在地,失去动静。
枌城荒废十数年,废墟间草木葳蕤,早已是虫鼠飞鸟的家园。不远的树上,一只老鸹被惊起,哇哇大叫,倏地飞起。
底下血肉飞溅,惨叫连连。
老鸹扬起漆黑的翅膀,没入黑暗中,化作道残影,马上便要飞出枌城。
一道劲风劈来。
鬼哭从老鸹翅膀穿过,它只发出一声惨叫,便失去了动静。
顷刻后。又一只蜻蜓翅膀微动,停在草叶上。
千面寄生在蜻蜓上,寻找着逃离的机会。
连续好几次夺舍,他的眼前一片昏黑,耳畔嗡嗡作响,翅膀萎靡垂下来,如两片透明薄翼挂着。
好在白花教众各自使出自己看家的保命本事,阻住了恶鬼,为他逃命争取机会。
他望着街道尽头,兰花开处两道依偎的人影,心中尤为不甘。
那女孩十五年前被他们抓到,用了这么多年,终于炼成疫鬼。
堪比神魔的疫鬼,就这么简单地被一声呼唤唤醒?
就算她蒙受过陆紫翘的恩泽,但这本也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他们白花教的看家本领是把人变成妖魔,千年都不曾出过差错,也怪他太自信,如今算栽一跟头了。
千面凝视白衣青裙的清雅女子,在森然鬼气幢幢鬼影里,女人身上有层朦胧的白光,立在如水月华里,如同凛冽不肯侵的神像。
居然是神光?
千面心头一惊。
她受过谁的香火,谁在偷偷祭拜她?
都怪师凌云那一次害他重创,想到凌云真人,便吓得魂飞魄散,更不愿意靠近枌城,这些年,他居然不知这座鬼城的变化。
但眼下来不及想这么多了,他抓准机会,扇动蜻蜓翅膀,轻轻飞过摇动的草叶。
一只蜻蜓,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方才被刀气所伤,一定是意外!
他摇摇晃晃飞过茂密的灌木,心中却想起十多年前,在师凌云的追杀下逃跑。
连凌云真人都杀不死他,这几个小鬼又有多大的能耐想找到他?
待他另择一身体,召集尸兵,再卷土重来。
千面飞了半天,低头一看,不由目眦尽裂。
他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一根丝线不知何时探出,缠绕住蜻蜓足上的钩器。
他挂在丝线上飘飘荡荡,望去,果然是那臭小子手里牵线,把他当风筝一样在放。
叶蓬舟弯起唇角,对逢雪说道:“云梦夏日的午后,蜻蜓飞得很低。”
他勾起手指,把丝线一点点往回拉,看着那只蜻蜓徒劳扇动翅膀,“山下人人都有风筝放,我就缠着我的山魈娘要风筝,起先它是为我抓了只大鸟,但是太大了,大鸟翅膀一飞,反倒把我给提起来了。”
逢雪忍俊不禁:“所以你就是这样畏高的?”
叶蓬舟笑眯眯收回丝线,捏起蜻蜓,“后来山魈娘给我去山下偷鸡,鸡扑棱翅膀,给我头上插了几根鸡毛。我便自己抓蜻蜓玩,玩了没一会,”他曲起手指,抓住蜻蜓两片翅膀,“山魈娘就捏去它的脑袋,把它丢嘴里当小零嘴吃了,诺,像这样。”
蜻蜓翅膀一抖,垂倒在他手心,没了动静。
叶蓬舟晃了晃它,“这就被吓破了胆?胆子可真小啊。”
千面又移到了乱石里另外一只肥耗子上。
短时间夺舍数次,让他几乎没有力气在动弹,只能藏在草丛里,期盼着不会两个小贼发现。
“小仙姑,要不咱抓几只耗子回去喂小猫吧?哟,这只耗子可真肥。”
饶是千面对自己夺舍之法再自信,也察觉到端倪。
小子不知用什么方法,竟能看穿他的魂魄所在,却不拆穿他,而是像猫玩耗子般,想要慢慢将他逼入绝境。
他眼中闪过杀意,不再退让,往前一跃。
魂魄从耗子身上跃出,钻入少年体内。
一进入其中,千面便楞住了。
眼前是片绵绵无际的桃花林,粉红桃花层层叠叠,铺满道路。桃花尽头,是一座静谧安然的小山村。
千面怔住,他明明是夺舍,怎么到了这地方?
但到底是逃出枌城了吧。
他快步走到路边,两侧农田里,埋头耕作的农人擡起脸看来。
村口板凳上剥瓜子聊天的老人也纷纷转过头。
所有人都静静看着他,却没有说话,四周极其安静,静得只有他的脚步声。
他忍受不了这样古怪的气氛,正巧看见两个小童聚在一起游戏,便开口问道:“小娃娃,这儿是哪?”
女孩擡起小脸,看着他笑,脆生生地说:“是桃花源呀。”
桃花源?
四周忽地暗了下来,头顶铺满暗红的夕阳,天地蒙上层朦朦胧胧的血色。
女孩的眼珠子从眼眶掉落,挂在裂开的嘴角,扭曲的蛆虫从肉里翻了出来。
千面骇得往后退,脚边却响起哗啦水声。
低头看,冰凉的湖水已经淹没到脚脖子,水面泛起涟漪,漆黑的水草从湖底划过。
湖水飞快上涨,两岸桃花变成飘零的血色,在水面起起伏伏。
岸上的小村庄离他越来越远,他迈步往前跑,但脚却被水草缠住,差点一个趔趄摔在水里。
千面用手拨开水草,水草却越来越多,缠绕纠结,他用刀割开一团漆黑,水草散开,昏暗的湖水里,隐隐约约透出张惨白浮肿的面孔。
他神情惊惧,愕然道:“这不是桃花源,是……”
话未说完,冰凉的湖水翻涌,淹没了他的胸口,一双双惨白的手臂从水草中探出,紧拥住他的身体。
隔着湖水,模糊而血红的天幕上,似乎摇晃许多七彩斑斓的影子,仿佛无数鸟惊起,飞在白云间。
“咕噜咕噜。”
水面覆归平静,只有一串血红的小水泡冒出头。
……
叶蓬舟脚步微顿,停了片刻,擡头,一轮霜月照雪山。
月光照得他的肌肤冷白,眉眼漆黑。
逢雪侧过脸,望着他,轻声问:“怎么了?”
叶蓬舟笑了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了,一个叫巧手张鸢的大爷,世世代代都是做纸鸢的,他扎的蝴蝶丶燕子丶蜈蚣,个个都五彩斑斓,精神得很。他还送了我一只燕子纸鸢,可比我自己抓得蜻蜓要飞得高多了。”
逢雪也想起小时候,春风吹起时,她和阿兄一起嬉笑奔跑,看风把纸鸢吹高,天空五彩斑斓,好似无数鸟儿在云中穿梭来去。
“若是有机会,我也去他那买两个纸鸢给游星飞月他们玩。”
叶蓬舟手里飞刀一顿,笑道:“没有机会了。”
“啊?”
“他死了。当年和我放风筝的人也全死了,那只燕子也被毁坏,怎么也修不好了。”
逢雪轻轻“啊”了声。
叶蓬舟摇了摇头,语气颇为失落,“可惜我还没学成他的本领,不然便能给小仙姑扎个蝴蝶了。”
逢雪扭头,垂眸不语。
……
枌城的屠杀已近尾声。
鲜血浸透入土里,为丛生杂草又添一份养料。
陆紫翘牵着百穗的手走来,朝逢雪微微笑道:“师妹,这次又要多谢你。”
逢雪:“是我该谢谢师姐伸手相助。”
她垂眸,目光扫向了百穗。
小百穗吓得后退半步,大眼睛圆溜溜的,神情紧张不安,紧攥住陆紫翘的手。
逢雪勾起嘴角,尝试露出友好笑容。
但……此刻她面上血迹斑斑,勾起嘴角,几片结壳的血屑飘落,显然不能讨女孩的欢心。
小百穗身子一抖,兔子一样缩到陆紫翘身后。
“如今仇怨已消,”陆紫翘扭头,看着月光下大口啃噬仇人血肉的鬼,神情悲悯,“他们也放下一心结,也该自在一些了。”
鬼魂们仰头望月,吐出鬼气,朦胧白雾升起,在众人共同编织的回忆里,一座开满枌花的繁华城池,重新出现在明亮的月光中。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路人喧笑,每个人的面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
“嗖——”
不知谁爬到城墙,点起一簇烟花。
烟花无声绽开,化作星雨坠落。
“小百穗回来了呀,”章氏酒坊的掌柜笑眯眯地说:“快进来,今日枌酒不要钱,大家好吃好喝,吃个痛快!”
……
酒楼角落,四人重新坐下,小二飞快跑来,给他们上了壶上好的枌酒。
百穗在凳子上扭动身体,不安地打量四周,时隔十数年再回到枌城,一切都显得陌生又熟悉。
她好似只雏鸟,紧挨着陆紫翘。
陆紫翘握了握女孩的手,道:“我以为百穗逃出了枌城。”
逢雪也有一丝恍然,想起城墙前遇见,傻姑娘直奔无病囊而来,可惜对面不相识,百穗容貌被毁,神智痴傻,她没能将其认出。
“白花教,”逢雪吐出口浊气,低低念着这三个字,冷声道:“该死。”
十五年前也有许多人在烈火中逃出了枌城,可百穗被抓到,封入疫气,炼制成所谓的“圣女”。
其中受过多少折磨,不能细想。
陆紫翘摸了摸女孩的头,眼神怜惜,眼里清凌凌的,有水光闪动。她轻声问:“疼不疼?”
百穗仰起头,痴痴望着她的脸,半晌,绽开一个天真的微笑,“多少痛我都不怕,只要能回到小陆娘子身旁。”
陆紫翘阖上眼睛,羽睫轻颤,泪珠几要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