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 100 章
“烤全羊来喽!”
小二把热腾腾的“羊”丢到桌上。
白花教众人面色大变。
桌上的哪是什么羊, 分明是扎纸匠的尸体。他捂住脖子,瞪大双目,神情痛苦。
扎纸匠也是教中一把好手了, 还有许多纸人替身保其无恙,却在短短时间里, 如此凄惨死去。
“烤全羊烤全羊。”小二大声吆喝:“今日掌柜儿子来信了, 大家鼓掌!”
街上的人聚在酒坊之前, 把酒楼围得水泄不通。
想要逃离的教众看见这么多鬼,头皮发麻, 连忙把腿缩回来,聚在酒楼一隅。
“咱们掌柜儿子子承父业, 也开了一家酒坊!更是喜得明珠, 给家中添一新丁!”
鬼魂们露出羡慕的神色, 大声叫好。
掌柜抚着下巴的山羊胡,笑得眼睛只有一条缝。
“为了庆祝,咱们掌柜特意烤了只上好的肥羊,大家敬请享用。”
小二声音一落, 那些鬼蜂拥而上, 扑倒扎纸匠的身上。
尸体顿时被鬼潮淹没。
白花教众只见恶鬼贪婪地推搡挤在一起,人的断肢残臂被他们哄抢。
一颗人头在争抢中飞起。
扎纸匠那颗光溜溜的脑袋弹了几下, 掉在他们的面前。
他面上凝聚着惊惧至极的表情, 张大的嘴巴, 似乎想要朝他们大声呼救。
荒骨童姆吓得尖叫一声,缩到自己巨熊的后面。
白花教众都是些血债累累,穷凶极恶之徒, 见惯血腥恐怖之状。但今时非同往日,想到被屠戮的会是自己, 他们神情不由浮现几分惊惧,往角落缩了缩。
一双手捧起纸扎匠的脑袋,把他抛入鬼潮中。
“只是一个脑袋,”羊老汉冷笑,“被你们砍过头的人还少了吗?被脑袋吓成这样,也配当我白花教的人。”
童姆冷哼:“护法,这地方古怪得很,你有办法?”
羊老汉不回答,只是偏过头,望向酒楼一角。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他们追杀的小贼,正悠哉悠哉坐在那儿。
少年盘腿而坐,把碟子里的眼珠子往上抛,再擡头张嘴接住,玩得不亦乐乎,而那一脸寒霜的小剑客,从酒壶里倒出一杯殷红血液,从容饮下。
童姆面色一变,“他们和这群鬼是一夥的?”
羊老汉:“先抓住他们再说。”
逢尸仙子摸了摸腰上的针孔,目光在叶蓬舟面孔几番流连。
这实在是个俊俏至极的少年郎,让人又爱又恨。
她轻移莲步,走到桌前,手搭在桌面,娇声问道:“郎君,你带人家来的是什么鬼地方?”
叶蓬舟捏起一颗血淋淋的眼珠子,歪了歪脑袋,看着她笑道:“大娘,这么大年纪,就不要掐着嗓子说话了,真是叫人听着怪恶心的。”
缝尸仙子娇躯发抖,眼前发黑,死死咬住下唇,好半晌,才冷笑道:“小郎君,你生得真好看,要是不长嘴巴,那就更好看了。”
叶蓬舟弯起桃花眼,容貌绮丽,明朗得如春日和煦的春风,他翘起嘴角,笑道:“大娘——你生得不好看,话也不好听,却挺爱说话的哈。”
“珵。”
空气中银光闪过,而后爆开几点火星。
几枚细如毫毛的银针落地。
缝尸仙子见偷袭不成,便不再伪装,手中数枚银针如雨射向少年,誓要把他这讨人厌的嘴巴给缝上。
又是一声剑鸣。
针线齐齐割断,剑客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手里的剑收回鞘中。
缝尸仙子嘴角微翘。
还有几根比蛛丝更细的线,趁剑客拔剑时,没入了她的酒杯中。
等线钻进她的肚肠……
她正想着如何收拾小鬼,却见两个少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在望着她。
后背蹿起股凉气。
仿佛瞬间被沧州隆冬的冷风从上到下吹了个透心凉。
她慢慢转过头。
一张惨白的面孔贴在她的面上。
“两位是贵客,”小二吐出的气息冰凉,青绿烟雾从他七窍飘出,被缝尸娘子吸入口鼻,“莫要惊扰了贵客。”
缝尸娘子手脚发软,咬破舌尖,数十银针齐齐飞出。
却穿过了小二的身体,徒劳掉在地上。
咀嚼声顿时停下来,疯抢纸扎匠尸体的人们擡起脸,幽幽望过来。
涎水顺着小二裂开的嘴巴滴落,他笑着说:“我怎么没看清呢,原来这也是一只烤好的小羊呀。”
“啊!”
惨叫只一声便戛然而止。
众鬼托起女人,高高兴兴地跑开,小二嘴角咧到耳根,用毛巾擦干净桌椅上的血,“贵客,可有受到惊吓?”
叶蓬舟捏起颗花生米丢入嘴里,“给我们再上壶酒来罢!”
……
眼见缝尸仙子下场,白花教众人不敢再轻举妄动,而是选了个角落坐下,只想等门前厉鬼散去,再寻办法。
但掌柜却不想这样放过他们。
一只血淋淋的臂膀被丢到桌上。
掌柜笑问:“客官,来尝尝我们店里的烤羊腿吗?”
没有人动。就连平日食人无数的恶徒,此刻也面色惨白,冷汗涔涔,瘫坐在地上。
掌柜俯身,轻声问:“客官真的不吃吗?”
屋里的鬼幽幽望来。
“客官莫非不是人吗?”他细细打量众人,摘出自己眼珠子,擦了几下,“莫非我看错了,客官不是人,是要做成馄饨的羊吗?”
“滴滴答答——”
一滴滴涎水从众鬼的嘴角滴落,他们眼睛发红,露出垂涎三尺的馋相。
“我受不了了!”一个壮汉拔刀立起,朝掌柜砍去,他的刀饮过许多人血,凶煞难当,普通鬼怪不敢靠近。
与此同时,另一个沈默的黄袍术士丢出几张符咒,身形如水波消失,眨眼便迈出去十来步,直奔门口行去。
屋里响起声好似塞子拧出瓶盖的声音,波的一声轻响后,壮汉的脑袋被拧下来,身躯却依旧往前跑了好几步,才轰然倒地。
鲜血如注冲上了屋顶。
而黄袍术士则是使出浑身解数,往门口逃去。趁着众鬼注意力被吸引,他飞快遁走,心中暗暗后悔来趟这么一趟浑水。
哪里知道这两个小贼还有这样的底牌,身后居然立着一座鬼城?
他的面色一变。
门口蹲着几只小鬼,在舔地上的血。小鬼擡起青紫的脸,歪头看着他。
黄衣术士手中捏诀,身形顿时隐去,往前踏出一步,再出现时,已到了街上。
他见小鬼没有找他,继续趴在地上舔血,心中松了口气,想着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一扭头。
满街的行人都扭过脑袋,看着他,笑问:“你要去哪儿呀?”
……
客栈外又传来声惨叫。
掌柜把眼珠子安回眼睛,“让我仔细看看,客官是人,还是羊肉馄饨呢?”
羊老汉拿起那只犹温热柔软的手臂,撕咬着上面的肉,咬得一嘴是血。
掌柜笑嘻嘻地说:“原来客官是人呀。”
他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回到自己柜台前。
白花教的人这才松口气。
忽然,那掌柜的脑袋又整个扭过来,道:“其他人怎么不吃呢?”
待每个人都啃了口“羊肉”,他才满意地回头,继续靠在柜台,晒着明亮的月光,轻哼欢快的歌谣。
经此一遭,白花教教众不敢再动弹。有人被吓傻,呆呆坐着,有人使劲扣喉咙,想把肉呕出来,而更多的教众看向了羊老汉。
身为沧州总坛坛主,白花教护法,他就算不能带着他们拿下小贼,冲出鬼城,也能全身而退,有自己的办法吧。
但羊老汉咀嚼嘴里的肉,低念“枌城”二字,眼神迷茫。
“我说咱们可真倒霉,”一个癞头假和尚抱怨道:“为了镇厄司那档子事,结果到这么一个鬼地方,早知如此,我可不过来帮忙了。”
“哼,”童姆冷冷道:“来之前就你叫得最欢。”
“行四那家夥跑哪儿去了?”
……
众人你埋怨我,我抱怨你,吵了起来,但有缝尸仙子那一遭,无人敢再去找两个少年的麻烦,唯恐惹怒这满城的恶鬼。
羊老汉喃喃自语半晌,放下手里的臂膀。
臂膀布满他的牙印,被他咬得见了白骨。
他咧了咧嘴,笑了起来,“原来这儿有一座迷阵,让我差点忘了,嘿嘿,枌城,可是我的得意作啊。”
“护法可有后手?”
“后手?”羊老汉环顾四周,明亮月光透过窗照在地上,一桌一椅俱是熟悉模样,柜台前圆脸掌柜含笑迎客,酒楼里年轻小二托起酒盘到处转动。
“枌城,让你们看看枌城的真容吧。”他把杯子里的酒泼出,酒液凝聚空中,化作一面透明的镜子。透过水镜,热闹的小酒楼化作烧毁的废墟,烧焦断壁间,翠绿杂草疯长。
至于好客掌柜,年轻小二,嗜酒酒客,不过是废墟间半截漆黑的残骨。
“瞧你们这点出息。”他嗤笑,毫不在乎众鬼投来的幽怨眼神,“不过是群死鬼,他们活着时你们杀得开心,死了,又有什么好怕的。”
“大不了,再杀第二次罢了。”
“可是护法,”童姆打了个寒颤,望向旁边,似乎是被羊老汉这番话激怒,四周的鬼露出死时的狰狞模样,齐刷刷扭头看来,酒楼愈来愈冷,落在地上的月光结了冰似的,她张口吐出口白汽,“这里的鬼也太多了。”
“无妨。只是这座阵法厉害些罢了,”羊老汉走到门口,仰头看着天空,“待我破了安魂阵,教这些恶鬼重见天日,嘿,灰飞烟灭!”
枌城的上空,月光照耀里,一个青色的巨大鬼影慢慢飘过。
所过出,城池倾塌,枌花枯萎。
连城中恶鬼也畏惧它散发的可怕气息,纷纷跑到另一头,惊惧地望着庞大大物。
“鬼嘛,老夫也有。”
……
疫鬼重新出现在枌城的上空。
遮天蔽日,摧枯拉朽,不可阻拦。
它的影子覆盖住整座枌城,阴影下的众鬼挤在一起,仰头看它,面露恐惧。
疫鬼每往前一步,他们便后退一步,直至挤在章氏酒坊门口。
羊老汉欣赏地看着荒城断壁,废墟枯骨,仿佛在看一件精雕细琢的宝物。
目光在杂草间扫过,最后,他扭头看向一堆焦黑废墟。
疯长杂草唯独那儿空出一圈,在空地中心,长着一朵花色浓郁丶香气凛冽的兰花。
“那儿是阵眼,把花给拔了!”
羊老汉一声令下,白花教众拿出看家本领,朝兰花冲去。
厉鬼们展露凶戾本相,拦住他们。
逢雪和叶蓬舟也亮出武器,刀剑配合,杀入战局中。
但天空中巨大的鬼影越来越近了。
逢雪抿紧唇,心中想着十五年前师姐对付疫鬼的办法。
啧。
这可麻烦了。她那三流的本领,连雷部将帅都未必能请来,何况是传说中的瘟神呢。
再说,如今仓促之间,也未必能找齐法坛的材料。
脑中想着对策,她手里的剑却不曾停下,戳穿一个凶徒的背心。
叶蓬舟顺势砍掉那人的脑袋,抹了把溅在面上的血,擡头看着疫鬼,忽然说:“小仙姑,待会你离我远些吧。”
逢雪蹙眉,“为何?”
他笑了笑,“我想试个办法。”
逢雪眉怔了片刻,马上意识到他在指什么,眉头皱得更紧,“不许。”
叶蓬舟偏头看她笑,“为什么不许?”
逢雪抿唇,眼皮垂着,想了片刻,说:“你不是总说要遵我的令吗?我说不许就不许。”
“小仙姑,”叶蓬舟摇了摇头,“你可太霸道啦。”
逢雪情攥紧扶危剑柄,用力戳进白花教众的胸口,滚热的血溅在她的手背上,把她烫了下,她猛地抽出剑,隔着胸口破开的血洞,对上少年清亮的眼睛。
尸体轰地倒下。
叶蓬舟含笑看着她,手里浮现一张合拢的卷轴。
比起上次所见,卷轴多了淡淡的血色。
逢雪神情冷凝,紧紧握着手里的剑,手背滚热的血一点点凉下来,冻成血渍。
冷风如刀,吹起二人浸满血的衣袍。
她眼神如冰,沈了声音,“叶蓬舟,你不许再用这个邪器。”
叶蓬舟微笑解释:“其实这没什么……”
逢雪俏面凝霜,再喊了声他的名字,“叶蓬舟,你听不听我的话了!”
叶蓬舟轻轻叹息一声,敛去散漫笑意,露出一丝难过的神情,“小仙姑,你对我这样凶,我听着总是很伤心。”
逢雪心里气得很,见他手里的图如流光消散,才转动剑鞘,气得砍了他好几下。
叶蓬舟捂住胸口,可怜兮兮地说:“更伤心了。”
疫鬼已经近在眼前,身后长街坍塌成断壁残垣。
“杀了他们!”羊老汉兴奋喊道。
逢雪偏过脸,看着少年苍白的面孔,轻声说:“不必如此,我还提得动剑。”
使用鬼图能使他们绝境翻盘,但代价必然不小。
所以不必如此。
她还提得动剑,还能站在所有人的身前。
她没有再多说,也不必多说。他们本就只一个眼神,就心意相通。
叶蓬舟微微怔了片刻,眉眼轻弯,低低回道:“小仙姑……你这么好,叫人怎么受得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