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8章 第 98 章
飘飘的雨丝慢慢落了下来。
雨丝散发柔和的白光, 仿佛一场除去污秽的春雨,将天地都洗濯清明。
但葛千户看见的,确实和春雨迷蒙美景毫不相关的一幕。
细密的雨丝仿佛千丝万丝的利箭, 笔直坠下。
行四手里的素烛被射穿,掉在地上, 而他本人, 却不见了踪影。
“净天地神咒!”葛千户面色大变, 一咬牙,在身上贴了张护体符, 纵身跳向半空的窗口。
窗外却猛地挥来一道雪亮刀光。
他被迫后撤,铜铃声又起, 十二具残尸拔刀相向。
葛千户神情凝重, 擡起手, 吹了声口哨。
远处传来一身鹰啸。
他拿出一个金光闪闪的大钵。金色的法罩出现在头顶上空,这是镇厄司内存放的珍贵法器,曾是万法寺高僧游历时所带的金铂,日夜聆听佛音, 于防护上的神通, 独一无二。
法罩笼于头顶,挡住了死亡雨丝。
葛千户这才有空打量其他人。
白花教这次带出来的都是一些好手, 在净天地神咒下, 各有各的保命手段。
扎纸匠身上披着层纸铠甲。薄薄白纸, 却能让刀枪不入。
逢尸仙子把身子一扭,似蜘蛛一样趴在地上,用自己的情郎来抵挡千万利箭。
男子望着坠下的箭雨, 露出解脱的笑意。
荒骨童姆则是往巨熊身下一缩,用巨熊的皮毛之锐, 来挡住符咒的神光。
看着那只拱起来把童姆护在身下的巨熊,葛千户心想,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找来这么忠心的畜生。
他知道这道神咒厉害。这怕是江远道他们从京城带来的宝贝,幸好念咒人的修为也不高,未发挥神咒三成之功,但饶是如此,也够他们掉一层皮了。
好在神咒快至尾声,以他的金钵法罩,能挡住这一击。
正想着,忽然听见一声惨叫。
竟是那少年披着红衣,执刀跳入屋内,悄无声息地靠近逢尸仙子。
他手里的长刀通体漆黑,融于黑暗之中,一刀劈下。
寒芒闪过,伴随一声惨叫,杀人无数的魔头鲜血淋漓,后背背着的人则被劈成了两段。
少年笑了起来,双手握刀,弯起眼睛,望向屋里的魔头,边点着数:“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刀光从黑暗中掠过,溅起血花朵朵,五颗头颅飞起。
“啧,老虎打不着,打到小松鼠,”他眉眼弯弯,“松鼠有几只?”
“让我数一数。”
“一二三四五。”
每念一句,便是一个人头落地。
这些白花教的杂兵被杀得七七八八,只剩十来个高手警惕地望着他。
血珠从少年的长发滴落,他立在神咒的范围内,红色云衣上飘起层柔和的白光。
手里的刀却漆黑滴血,不停冒着煞气。
“打完小松鼠,”他嘻嘻笑起来,长刀指向葛千户,“开始打老虎。”
……
倒也没有什么白花教徒挡在葛千户面前。相反,他们迅速让开了一条路。
隔着薄薄的金光法罩,葛千户冷冷望着眼前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起来玩世不恭,却认真地回答了,“云梦。”顿了顿,“江要。”
“云梦,江要。”葛千户拔出腰间佩刀,“我记住你了。”
“记住不记住也不要紧。”叶蓬舟摸了摸嘴角,笑道:“我本不是什么出名的人。”
葛千户站在金光法罩中,泰然看着他,似乎在问:“我身在佛光笼罩中,你又能奈我何?”
少年不慌不忙,摇动铜铃。
“叮铃——”
黑暗中的残躯拔刀而起。
葛千户目眦尽裂。
一张张青灰色的面孔凑到他的面前,只隔着层薄薄的法罩。金光照在他们的面上,他能清楚看清,青灰腐肉下惨白的骨茬,浑浊眼珠里扭动的蛆虫。
如同恶鬼索命。
葛千户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被他下手害死的同僚化身恶鬼,举起长刀,当头劈下。
“当——”
法罩上出现一道深深的凿痕。金光照在一具具死去的面孔上,好似烈火灼烧,他们被燎起烧痕,漆黑如炭,黑色的雾气从七窍钻出。
却依旧拔刀往前,一刀刀劈在法罩上。
葛千户不由再退,心慌意乱,大声说:“可不是我要杀你们!是你们自己不识擡举,自取灭亡!”
“都尉有心赏识,谁叫你们油盐不进,杀几个平民怎么了?你又不认识他们!”
“你们自毁前途,若真想寻仇,何不去寻都尉?”
那些人却依旧奋力劈砍着法罩,尽管身上被佛光灼烧得焦黑。
生前不通机变,不识好歹,死后也这般固执。
葛千户气得破口大骂,无端发抖,竟是恐惧悄然爬上,攥上心头。
金色的佛光最克制邪祟恶鬼。鬼卫们的残躯被灼得焦黑,几成焦炭,每一次动作,都有漆黑碎屑絮絮掉落。
威猛如舞斧的刑天,执着如衔木的精卫。
“不可理喻!”葛千户颤抖着继续退,竟没办法握好手里的刀,“再这样下去,你们可要魂飞魄散的!”
“咔嚓。”
金光上裂开一道细小的裂缝。
葛千户面色大变,丢出手上缠绕的菩提珠,“定!”
珠子滚落,果然阻了片刻尸卫步伐。他们被钉在原地,骨架撑不起焦黑的身躯,马上要在金光照耀中灰飞烟灭,化为齑粉。
葛千户重重吐出口浊气。
“好走罢。你们现在的结局,也是咎由自取……”
话还未说完,一只苍白的手忽然钻过了裂缝,伸手往外一扯。
那双手顿时鲜血淋漓,法罩也被生硬地扯开。
葛千户大惊,拔出腰间的佩刀。他随身携带的有两把刀,一把长且宽,是镇厄卫对敌时常用,而另外一把小刀,只有一掌长,两指宽,刀身旋转,会冒出数根尖锐的钢针。
钢针淬毒,绿惨惨的。
此刀用来近身对敌,出其不意致人死地最是方便。
他猛地出手,数枚钢针如雨飞出。
刀刃劈开一道惨绿的光。
却停在了半空。
一只焦黑的手握住了淬毒的刀。
葛千户愕然擡头,看见法罩金光劈啪断裂,在散落的佛光里,一只又一只焦黑的手抓住他的刀丶他的手丶他的脚丶他的头。
……
“凶晦消散,道炁长存。”
神咒最后一句结束,神光炽盛,白茫茫照亮了整间屋,又迅速地黯淡了下来。
逢雪垂眸,往下望了眼。
白花教的高手纵有保命手段,也少不了受点伤丶脱层皮,至于葛千户……
嗯,七零八碎了。
化为行尸的镇厄卫们也被佛光烧灼焦黑,江远道缓缓擡起脸,在一片逐渐黯淡的白光中,朝逢雪勾起嘴角。
从那张脸上看出表情变化有些难。但逢雪心想,他应是在笑的。
她不自觉双手合十,轻念超生法咒。
下一瞬,鹰扬卫们的身体化作黑灰,悄然无声溃散。
净天地神咒,既能杀鬼万千,也能赦鬼万千,本是祛除邪秽,致天地清明的宝物。
江远道给他们的神咒,据说是镇厄司指挥使亲手所绘。
那位指挥使,逢雪也知道,按照辈分,算是她的大师兄。不过后来师兄投靠朝廷,被斥作朝廷鹰爪,与本门祖训相悖,被逐出了青溟山。
前世今生,他们之间素无交集。
连素来慈霭温柔的紫云师叔,也不曾同她说过关于大师兄的事。
不过,能画出这张神符,大师兄的本领也很了不得。
眼见底下白花教还没缓过来,逢雪吹了声口哨,金雕振翅飞起,飞到她的面前。
逢雪欲握住小九的爪子飞离,却忽然皱了下眉。
金雕的指爪断了小截。
她摸了摸小九的伤处,望向它飞来的方向。
乱葬岗上,还囚着一只金雕。
叫阿生的金雕是雄鸟,比小九体型更大一些,本该威风凛凛,振翅云霄。然而它的爪子却被条铁索系住,囚于地上,羽毛金光黯淡。
它奋力啄着爪上的铁索,每啄一下,铁索上就有道黑光闪过,把它刺得鲜血淋漓。
小九爪子上的伤,也是方才帮它啄锁链来的。
“那是你的丈夫?”
小九应了声。
逢雪笑笑,“我去把它救出来。”
小九高兴蹭了蹭她的脸,羽毛刮得她痒痒的。
她抓住鹰爪,借风飞至乱葬岗,提剑刺向锁链。
这锁链是用特殊方法炼成的宝器,当她用扶危刺下时,忽地有一道黑光蹿出。
手背顿时被划破,缓缓淌出条鲜红的血线。
逢雪抿唇,挥剑再刺。等黑光蹿起,她出手如电,猛地抓住了它。
是一条小蛇,被她扼住了七寸,张开嘴,凶狠地伸出獠牙。
锁链上封了一条妖蛇的魂。
逢雪嘴角上扬,若真是其他方法制的法宝,一时半会她或许劈不开,但是,妖怪么……
“降妖!”
锁链应声而断,阿生扇动翅膀,直冲云霄,小九跟在它的身边,两只鸟畅快地在夜空飞翔,时而钻入阴云中,时而冲出云朵,沐浴月光下。
兴奋的鹰啸声此起彼伏。
逢雪擡头望着他们,长舒一口气,转而将目光望向义庄。
叶蓬舟为何还没出来?
她是不担心少年会似江远道他们一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他最狡黠通机变,懂得随机应变。
如今他们神咒用完,白花教的人也回过神来,该往后撤了。
她提剑往义庄走,忽地,一道人影从坟地蹿过来。
“啊——啊——”
披头散发的毁容女人挥动手里的无病囊,咿咿呀呀朝她傻笑着。
逢雪一怔,诧异道:“羊……姑娘?”
不正是在榆阳镇城门口,她遇见的傻姑娘吗?
她记得这拿走无病囊的姑娘,目光越过痴傻的少女,望向她的身后。
羊老汉穿着破袄子,老实巴交地站在坟堆里,堆满皱纹的脸上,浮现愁苦的表情。
“老伯,”逢雪神色惊讶,“你们缘何在此?”
羊老汉愁眉苦脸地说:“姑娘,我们出城,想着在义庄凑合住一晚上,结果遇到这群稀奇古怪的人咧。他们可古怪了,还有人想把我的皮给剥下来,不成,我得回去报官。”
“无事,报官,”逢雪顿了顿,无奈道:“是不管用的,老伯,你可有受伤?”
羊老汉挠了挠头,“被推搡着摔了一下。”
逢雪快步走去,关切问道:“伤到了哪?我这儿有药……降妖!”
剑刃穿胸而过。
羊老汉张大嘴唇,神情惊惧。
傻姑娘在旁抚掌大笑:“死啦!死啦!”
逢雪收回剑,羊老汉的身体却未倒下。他的心口被戳出一个洞,眼睛死死盯着逢雪,嘴角上扬,扯出诡异的笑容。
傻姑娘继续哈哈大笑,围着他们打转,挥舞手里无病囊,“吃人!吃人!”
“不愧是师凌云的徒弟。”羊老汉把手指伸进胸口的洞里,勾了勾,扯出点暗红的血。他将染血的手指放在嘴里,笑道:“倒也警觉。”
逢雪皱紧眉,透过羊老汉胸口的洞,能望见他身后的墓碑。她对自己的剑法有自信,一剑穿心,是断不能活了,但见羊老汉的模样,却不似有事。
眼皮一跳,她心中涌上不安。
“又见面了,小道人。”
逢雪:“你是……是你!”
攥紧剑柄,一剑刺向羊老汉的双目,老汉却不闪不躲,反而迎了上来,仍由剑尖刺破眼珠,从脑后刺出。
他嘻嘻笑着,曲起手指,点在逢雪的手上。
逢雪被冻得打了个寒颤,一股剧痛骤然炸开。她是惯于忍痛的,山上学艺丶山下游历,早已习惯鼻青脸肿,受伤无数,但这轻轻一点,却让她痛得几乎握不住剑。
这痛楚并非普通的皮肉之痛,而是刺在魂魄上。
阴寒的痛意从手上往上蹿,她的魂魄好似在一寸寸被挤出躯壳。
但那痛意快到胸口时,猛地一顿,迅速消散。
羊老汉愕然看着她,“你——”
这次,不等他说话,逢雪连刺数下后,甩出张黄符,撤开一段距离。
眼前的老汉,怕就是张老全的师父,那位指点他渡劫成“仙”的老者。擅长的么,自然是夺舍之术。
逢雪再出剑时,却警惕了许多,与他拉开段距离。
老汉被剑刺成蜂窝,依旧行动如常。
她剑术洒脱,防守严密,在身前挥舞起一道如雨的剑幕。
羊老汉一时近身不得,便换了个方式,跳到旁边坟头,拿起腰边卷起的鞭子。
鞭子化作条黑色的龙朝她扑来。
龙吟一声,震得耳中隆隆作响。
逢雪攥紧剑柄,长剑闪起白光,手握长剑,斩向黑龙的头。
快要触到龙首时,黑龙忽地张开巨口,吐出口毒烟。
逢雪把云衣丢给叶蓬舟穿了,此刻身上只有简单的布衣,情知毒雾了不得,却躲闪不及,只能捏诀御风。
风只把毒雾吹散片刻,下一瞬,黑绿烟雾如潮水,眨眼将少女身影淹没。
两只金雕焦急飞来,扇动翅膀,亮出利爪,与黑龙相斗。
但等毒烟散去,少女的身影却不见了。
羊老汉扯了下嘴角。这毒厉害得紧,只怕小道人被毒烟腐蚀成一滩烂泥。
只是可惜她的好皮囊。
对于夺舍之术,人之皮囊便是衣裳。于他们,夺舍如换衣裳那么简单。
他这身老汉衣裳穿腻了,若是换上小道人的衣裳,到青溟山上走一遭,不知山上那些人会是什么反应。
那场景,想一想,便叫人无比激动。
傻姑在旁边抚掌笑着喊:“换衣裳丶换衣裳。”
羊老汉摇头,可惜叹了口气,“小道人本事不行,换不成衣裳啦。”
忽地。
一声痛吟如惊雷响起。
他擡头望去,面色微变。
天空中的那条“龙”扭动身体,似极痛苦,金雕一左一右,在它身上留下道道血痕,带血的黑鳞片片飞落。
龙腹出现一条细细的银光。
片刻,银光越来越炽烈,几乎要照亮天空。剑光透过了龙腹,黑龙哀吟一声,腹部破开个大口子,一道身影从其中跃出。
顿时血流如注,倾盆如雨。
少女跳出龙腹,跃至黑龙的头顶,长剑往前一递,两根尖锐的龙角应声而落,化作两把尖刀坠地。
黑龙哀嚎一声,身躯化作两段,跟着从半空坠落,身形越来越小,至落到地上时,已变成一条碗口粗的大蛇。
小道人踩着蛇头,足下用力,将血肉模糊的蛇首踩入坟土中。
血从她冷厉的眉眼滴落。她低笑了声,“山野里的野蛇,也敢扮龙,还以为今日真要屠龙呢。”
傻姑哈哈笑,“活过来啦!活过来啦!”
“好道人!”羊老汉大笑,“倒有些本事。”
逢雪不语,拔剑刺去,既然戳他的要害拿他没办法,便把他当成尸兵,削去他的四肢头颅,倒看他还能不能动弹。
羊老汉这次却往后面退了退,直至背抵在碑上,他伸出手,抓住傻姑的后心。
傻姑被他拉在了前面挡着,剑尖递到脸前,还乐呵呵地笑着。
逢雪剑一滞。
傻姑的笑容凝滞在面上,剑尖停在她面前,但一只漆黑的爪子,却从她的后心穿过。
那只手还在她的体内搅了搅。
傻姑微微张大嘴巴,怔怔望着逢雪,面上痴傻的笑意消失不见,而化作一种覆杂而难过的神情。
既有解脱,也有悲痛。
“疼啊……小……娘子。”
她的身躯突然到底,半睁的眼睛失去神采,鲜血从胸口涌出,浸湿了衣裳。
逢雪手攥紧,傻姑不是如羊老汉那样的活尸,胸口这么大一个血洞,自然活不成了。她心中蹿起股怒火,望向羊老汉。
这傻姑娘与他不是父女,只是一个邪道准备的牺牲品。
但他杀了傻姑做什么?
老汉蹲在一座坟头,脸上挂起诡异的微笑。
逢雪提剑过去,他却没有倒,反而双膝触地,噗通一下,跪了下来。
逢雪楞住。
羊老汉五体投地,重重磕了个头,声音拖长,“恭迎——圣女——”
一股阴寒的气息从身后升起。
逢雪汗毛倒竖,缓缓回头。
傻姑的尸体倒在地上,无神眼眸半阖,挂着一颗要落不落的泪珠,而一缕缕黑绿的雾气从她胸口的血洞飘了起来,往上升高,在月光下,凝成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四周翠绿茂盛的杂草好似被火烧过,变得枯萎发黄。
“嘿嘿,这可是老夫几十年来收集的疫气,”羊老汉跪在地上,仰头看着黑绿烟雾,神情沈醉骄傲,“先是从岭南闹疫的村里找到疫种,再一点点把疫种散开,一共送到几十个村镇,嘻嘻,从死人的口里再把它吸出来。可是个费力活呀。”
“可惜……”他的话锋一转,面上添抹戾色,沈声道:“它本该更加厉害,若非十五年前,哼!”
“青溟山坏我大事!”
逢雪挑起一块石头,堵住傻姑胸口的血洞,又试着御风吹散丶雷劈火烧。
但一丝效果也无。
“圣女……白花教的圣女,”她垂眸,低声道:“原来这就是圣女?”
并非在教内地位神圣的女子,而只是,被用来储存疫气的皮囊。
羊老汉嘻嘻笑道:“人活着不可怕,死了才可怕咧,世间妖魔,不都是由人而生嘛。小道人,待我杀了你,就把你奉作圣女可好?”
逢雪:“你想得美。”
就算她答应了,盘踞在她胸口的邪神也未必答应。
不过,傻姑的身体被用来装疫鬼,而她的身体,难道是为那位不知名的“邪神”准备的吗?
眼见疫鬼快成型,逢雪吹动口哨,纵身一跃,单手抓住鹰爪。
小九带她飞上半空。
羊老汉也不急,只跪在地上,朝空气中的飘渺身影跪拜,拖长古怪的声音,高声喊:“恭迎圣女——”
逢雪跳到义庄屋顶上,瞥了眼,喊道:“走了。”
叶蓬舟自包围中擡起脸,笑着说:“好咧。”
他很有默契地往上一跃,拉住逢雪的手,抱住她的腰。
逢雪:“……那还有一只雕。”
“可是我畏高嘛。”
逢雪沈默了。
叶蓬舟蹭了蹭她,闻见她身上的血珠,蹙起墨黑的眉,问:“蛇血?”
“你倒见多识广。”
少年望了眼乱葬岗,看见那只飘浮的疫鬼,“谑”了声,“那东西看着可邪性。”
“不能让它靠近人住的地方。它会招来疫病。”
虽说眼前这只疫鬼,比不上当年沧州那只,也不会发生席卷整个沧州的大疫。
但若感染疫病,对于每家每户,都是灭顶之灾。
世上已无三师姐。
榆阳镇还在义庄旁边,想到城镇那么多人,还有不少保家卫国的精兵良将,若是疫鬼进城,后果不堪设想。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金雕扶摇而起,带着他们往前飞。
一个手缠白布的大力士拿出身后的弓,拉开长弓。
飞箭破空,笔直追着金雕而去,箭矢擦着小九的翅膀飞过。
阿生尖啸一声,扭头去啄神射手。但一人打开葫芦,无数蛊虫汇聚成黑压压的雾,铺天盖地。
就这样,两人依仗金雕之能,在前奔逃,白花教的邪魔穷追不舍。
中间难免交战了几场。
激战中,阿生被蛊虫所咬,左翼羽毛大片脱落,小九则是被一箭贯穿翅膀,跌入山岭中。
逢雪为它们把伤处处理好,撒上灵药,“我们引开他们,”她摸摸金雕的羽毛,“在这好好养伤。”
两只金雕依恋地望着她,轻轻哼了声,彼此依偎在一起。
茂密的树林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逢雪靠在树上,从随身的皮袋里拿出两张神行符。
“喏。”
叶蓬舟贴上符,纵身跃至树梢高处,轻“啧”一声。
逢雪也跳到他身边,往外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山林分成两种颜色。一边是披绿的青山,青翠葳蕤,而另一面,是枯黄丶黯淡丶落叶飘飘,仿佛一边在春日,一边在秋日。
而春秋的交界线,在逐渐往这边移动。
这自然不是季节变更缘故,方才坠下来时,她还记得入目是翠绿的青山。
那些死去的树木,枯黄的树丶稀疏枝干,是被疫气所染。
而疫鬼似乎也更大了。
它的脑袋高过树梢,冒出个青黑丶长满脓包的肿胀面容。
那硕大的脑袋扭头望过来。
逢雪拉起叶蓬舟的手,“走!”
……
一路奔逃,逃了一昼一夜。
身后白花教,如同咬上肉不肯撒口的毒蛇,对他们穷追不舍。
神行符已经用完,也与率先追来的白花教徒交手,受了点伤。
当然,也留下了许多尸体。
夜幕降临,今夜无星无月。逢雪刚杀了个用蛊的好手,有些虚脱,伸手推了推旁边人,“月露酒呢,给我一口。”
叶蓬舟苦笑着晃了晃空荡荡的酒葫芦,“小仙姑,月露酒已经喝完了。”
逢雪懊恼道:“可惜,该多从黑老爷那儿弄些过来的。”
叶蓬舟低笑,“那时你还怪我欺负小花仙。”
逢雪瞪他一眼,“我哪知道……”她哼了声,“我被你带坏了。”
“是是是。”叶蓬舟弯起眼睛,忍着笑意,“都怨我把小仙姑带坏了,下次咱们多带些蜂蜜丶小糖饼,到黑老爷那诓点好东西过来。”
“好!”
“那时小仙姑可又怜惜花仙,别拆我的台,我们先这般这般,再……”
夜色漆黑如墨,粘稠且浓重,阴冷的风凄厉嚎叫。
两个脱力的少年坐在地上,肩膀相靠,悄悄说着如何从妖怪手里骗点酒来。
说着说着,相对一眼,不由绽开笑意,擡手抹了把面上干涸的血。
明明是在被人追杀,身后还有只骇人的恶鬼,但逢雪却忍不住翘起嘴角。
她休憩片刻,有了丝力气,撑着剑站起来,伸出手,拉起地上的人。
“走吧。”
“好!”
逢雪听他的声音,忍不住偏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却好似能看见少年生动的容颜,快活的眼睛。
她心中不由想:“有你跟在身边,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担忧发愁的呢?”
“小仙姑,”那人侧脸望来,眼神灼灼,仿佛能在黑暗中烧出两个洞,“你在看我么?”
“哼,自作多情!”逢雪按剑便走,没走几步,她擡起头,露出丝笑意:“到了。”
……
树上挂着好几具尸体,像吊死鬼般,在风里摇摆。
“两个小兔崽子可真厉害。”逢尸仙子失掉了自己最近最爱的玩具,心中憋了股气,低头看向自己的腰。
腰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针孔。
那一刀差点把她劈成两段,幸好她及时用针线把自己给缝起来。她咬紧牙,怒道:“我要把他们缝起来!谁也别和我抢。”
“不和你抢,”赶尸匠冷冷道:“小兔崽子跑得越来越慢,身上也挨好几刀,该是强弩之末了。待抓到他们,你玩腻后,便把他们交给我,我要把他们的皮剥下来做纸人。”
“护法,追吗?”
羊老汉脚步顿了顿,眼神阴冷,“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