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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7章 第 9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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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7章 第 97 章
    夜色漆黑。
    柳丝垂下, 在风中乱晃,数只乌鸦受惊,从柳树上飞起, 哇哇的叫声刺破乱葬岗死一般的宁静。
    今晚的乱葬岗很热闹。
    除了地上草席卷着的尸骨,还多了许多活人。
    虫瘿鸟飞回葛千户的左臂上, 他冷哼一声, “不知好歹。”
    行四折扇轻摇, 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对方既非俊杰, 也非英豪,千户何必多费唇舌?交给我们便是了。”
    葛千户微微侧过身子, 面无表情。镇厄司内务, 他本不欲让白花教的贼子过来, 奈何,同僚相残,不能放在明面上,自己手下的司卫, 对上同僚也难免会心慈手软。
    还是让白花教这群穷凶极恶的歹徒动手更方便。
    他们声名狼藉, 本就是把再好不好的尖刀。
    想到此处,他稍一颔首, 让到旁边。
    折扇下, 行四勾起嘴角。
    早就听说, 鹰扬卫是指挥使教出的一把好刀。
    “让我领教一番镇厄司的手段吧。”
    他还未出手,白花教那些教徒便按捺不住了。比起都尉府那日,他们人数又多了许多, 都是白花教内的高手,沧州各地有名的魔头。
    骑在巨熊上的女童手执雪白笛子, 看着只有七八岁,但若是当真被她皮相蛊惑,对她卸下心房,便会变成她手里一截新的骨笛。
    荒骨童姆,最喜欢取走人的骨头。
    四个纸人擡着一辆纸轿,轿前纸马开路。纸轿单薄,隐隐透出里面干瘦的人影。
    那是四阴门中的高手,扎出的纸人惟妙惟肖,点上眼睛,还能走动,与常人无异。
    纸人眼珠子转动,忽地瞧了过来。
    葛千户移开打量的目光,望向旁边人。
    同属四阴门的,还有纸轿旁边立着的男人。他生得温柔俊美,嘴角微翘,只是面色惨白,身子微弓,后背背一个女人。
    远远望去,如同恩爱眷侣。
    但若仔细看,便会发现,公子惨白的肌肤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细小针孔。透明的细线穿过针孔,他的手脚丶嘴角,面上的五官,都被针线操纵,玩弄于女人的十指之中。
    注意到葛千户的目光,公子求助地看着他,眼里水光闪烁,但转瞬,他的头便被牵扯着,僵硬地扭向了另一个方向,绝望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坠地。
    后面的女人侧过脸,靠在他的肩头,朝葛千户柔柔一笑。
    葛千户微眯起眼,在镇厄司的通缉榜上,早见过这位的大名。她自号缝尸仙子,最爱玩弄年轻俊俏的青年,属于二皮匠丶逢尸人阴行中的翘楚。
    这些邪魔,他在卷宗上大多都见过,闭眼就能背出他们犯下的罪行丶制造的血案。
    乌云移动,明月露出一角,银浆般的月光倾泻洒于大地,乱葬岗上群魔乱舞。
    在群魔中,葛千户却注意到两个人。
    看着像一对父女,老汉穿着破旧的羊皮袄,手里卷起皮鞭,老实巴交地站着,少女披头散发,蹲在地上他,把脸贴在一个素色的香囊上,时不时发出傻笑。
    他们与周围的群魔格格不入,魔头们也与他们隔开一段距离。
    附近便空了下来。
    老汉显得有些局促,搓着手,可怜巴巴的模样,仿佛是被哪个魔头拎过来当挡箭牌的。
    他挤动五官,朝葛千户露出个讨好的笑容。
    葛千户皱了下眉,移开了目光。
    这些妖魔鬼怪,张开利爪,扑向义庄。
    先出手的是坐在纸轿中的扎纸匠。轿前八匹大马冲向了义庄,马上坐着八个身披银甲丶手执长槊丶威风凛凛的小将。
    小将还未靠近义庄,只接近柳树时,柳丝下传来鹰啸。
    数只虫瘿鸟从柳条底下飞出,利爪如钩,转瞬之间,纸马纸将扑倒在地,变成纷飞的雪白纸屑。
    葛千户眼神微紧。
    每个人在进入镇厄司时,除却佩刀丶制服丶还有一个鸟蛋。
    这种长在南方山林里的鸟,似鹰非鹰,毛发长着虫蛀的树瘤般圆形的斑点,眼神锐利,刚破壳后,便会认破壳后见到的第一人为父母。
    它们虽是妖怪,却不一定非要吃肉,也以蔬果为食。
    镇厄卫们入门学的不是术法,而是如何孵一个蛋丶拉扯大一只幼鸟。
    有人甚至把蛋塞在被窝里,学老母鸡,天天捂着。
    鸟蛋裂开一个口子,没有毛丶丑兮兮丶粉红色的小东西啄开壳,从里面钻了出来。它张开嘴巴,嗷嗷待哺,稍大点,就跌跌撞撞跟在人后面。
    鸟与人的情感便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对于许多镇厄卫,它们不是一只鸟,而是自己的同伴,亲手养大的孩子;对于鸟而言,亦是如此。
    所以,在鹰鸟飞出时,葛千户只是皱了下眉,并无意外。
    但虫瘿鸟是种擅于搜查追踪的鸟,在对战之上并不擅长。
    突然袭击,暴起用利爪撕碎纸人后,一根根丝线悄无声息射出,把一只鸟儿射成了筛子,从高空跌落。
    纸轿打开条缝隙,一片片薄薄的纸片,从缝隙飘了出来。
    落地的瞬间,纸片迅速立起,竟是一只只巨大的罗刹恶鬼,青面獠牙,赤目乱发,漂浮半空。
    若是有鸟来啄,它们便伸出簸箕大的利爪,拍向空中的鸟儿。
    带血的羽毛飘飞。
    葛千户盯着义庄紧闭的门窗,面色稍霁,眼见虫瘿鸟死了这么多,也无动于衷,看来他们果然受伤不轻。
    他吹个口哨。
    肩膀上的鹰鸟飞起,与天空中虫瘿鸟厮杀在一起。
    “多谢千户大人。”行四拱手,客客气气地笑拜。
    葛千户冷脸道:“几只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紧的是除掉屋里那些人,为都尉解决心腹大患才是。”
    “也为千户大人的仕途解决一大患。”行四摇扇,笑眯眯地说。
    葛千户扭过脸,重重吐出口浊气,忽然,他见木窗露出的小缝间,隐隐透出线暗红的火星。
    还未来得及反应,四周骤然而起大风。
    风吹迷人眼,扬起烟尘,那火星忽地化作条红色的火箭,借风而起,如若虹光,射向了纸轿。
    轿子燃起大火,纸人在地上打滚,裂开嘴角,无声哀嚎,很快被火焰烧成漆黑的灰烬。
    一个灰扑扑的人影从轿子里栽出来,打几个滚,才消掉身上的火焰。
    “快死的兔子咬人可真疼!”长得有点不堪入目的侏儒骂道。
    黑暗中。
    少年低低笑了声,“小仙姑,御风用得越来越好啦。”
    逢雪哼声,“下次争取不把你丢到地上。”
    叶蓬舟手扶噬魂铃,轻摇,清脆的铃声叮当响起。
    地上倒着的尸体僵硬地立了起来,每立起一具,江远道便会默默唤一声他们的名字。
    “左丘时丶赵菁明丶安念……”
    声音低而轻,从腐烂的喉头发出,好比一声叹息。
    最后一个是他自己。他朝逢雪笑了笑,把贴在胸口的黄符撕下,眼神变得浑浊,循着铃声,立了起来,拔出悬在腰间的刀。
    金雕守在主人身畔,哀啸一声,轻蹭他僵硬的脸颊。
    ……
    义庄老旧的木窗里亮起黄澄澄的烛火。
    数道影子映在纸窗上,窗里的人影正举杯相敬,作敬酒之态。
    觥筹交错,姿态闲适,仿佛此时此刻,是花前月下,有无限风流雅兴。
    葛千户眉头一皱,陡然起了疑心。他细数映在窗上的人影,竟不多不少,有十二个人。
    难道鹰扬卫这群人一个都没折损?
    不对。
    他确信那时好几个人都身受重伤,断了手脚,如何还能活着?
    难道有人救下了他们?
    他的心头闪过一个人的名字,忽地冷了半截,萌生一丝退意。惊疑不定时,他的耳畔响起一阵笑声。
    行四攥紧折扇,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行四笑得直不起腰,“千户有所不知,上次,我就差点被这出空城计骗了。”
    “什么意思?”
    “里面只怕,不过几个纸人而已。他们怕是自知不敌,盘算着吓退我们呢。”
    葛千户恍然,再看那些人的身影,动作僵硬,异常违和。他松了口气,“原来如此,差点着了道。”
    既然如此,也不再犹豫,一行邪魔外道冲进屋内。
    刚进门的依旧是坐在纸马上的扎纸匠。老头白须白眉被火烧得光溜溜,像个光头,誓要给这几个镇厄卫点颜色看看。
    满屋灯火骤然熄灭,纸马被长刀劈断四蹄。
    在义庄里等着他的,并非奄奄一息,被迫演空城计的镇厄卫,而是十二名手执长刀,身披黑袍,悍不畏死的义士。
    他们藏在黑暗中,只有冷厉的刀光,如清清冷冷的月华,滑过门口与窗楹。
    铃声轻摇,四面八方飘来。声音愈疾,如密集的雨点,似崩腾的海浪。
    随着铃声,这些镇厄卫的动作也越来越快,长刀舞得虎虎生风。
    他们似乎并不畏惧受伤,被刺中劈中也毫无反应,逢尸人的针丶纸扎匠的纸兵纸马丶童姆摄魂心魄的骨笛,都阻拦不了他们。
    饶是白花教人多,做足了准备,对上他们,心中也不由生出惧意——这群人,难道一点都不畏死的吗?
    腐臭的味道冲入鼻中,挤满屋子。
    但白花教中,多的是整天与尸体为伍的旁门左道,身上的味道可谓五花八门,没人察觉到这一丝诡异。
    惨叫与兴奋的喊声四起,小小屋舍,鲜血四溅,纸人被劈得七零八碎,浸泡在血水之中。
    行四与葛千户信步往前走,边走边夸赞:“不愧是镇厄司中的精良,一个个如此悍勇,以一敌百。不过,再怎么也是强弩之末而已。”
    葛千户却疑惑皱起眉,“空城计……我怎么瞧着不太像呢。就算他们未受伤时,也未见得有这样厉害。”
    行四笑道:“千户又不曾与他们真正交过手,如何知道他们的实力?”
    葛千户脸一红,如果不是用了些卑鄙手段,未必能那么简单收拾从都城来的年轻司卫。
    “他们毕竟是指挥使亲自调教的,”葛千户冷哼一声,“我们普通司卫怎比得上?说是绝不使用青溟山的术法,可谁知道呢?”
    “青溟山,”行四勾起嘴角,“仙山素来避世,倒出了指挥使这么一个出世之人。”
    “不对。”
    他转动折扇,点了点自己的眉心,想起不久前曾见过的少女,“应是两个。”
    “师凌云啊,”青年轻叹一声,“凌云真人的徒弟,果然一个个都非同凡响。不知他本人又该如何……”
    葛千户想到山上的仙人,不由打了个哆嗦。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颤抖,但人间有这样的人在,譬如日月悬于苍穹,让人不由心生畏惧。
    而刚做完背刺同僚的事后,他尤其畏惧。
    “据说真人已经一百多岁,容貌依旧很年轻,”他的声音又压低了些,“我原以为长生不老是虚妄之言,可自我第一次见指挥使,到上次回京述职,中间隔十多年,他却一直是那般模样,不差分毫。”
    “真人的徒弟都已至此,不知真人又该如何……”葛千户顿了顿,感叹:“真是如日如月啊。”
    “日月?”行四抚掌大笑,“修为再深,神通再强,也是凡人,舍不掉爱恨嗔痴,七情六欲。千户可知,强如凌云真人,十五年前也差点折在沧州。”
    “怎么可能?”
    行四笑眯起眼,忽然凑到葛千户的面前,“千户不信否?”
    葛千户无端吓了一跳,往后退半步。
    行四笑着转了转折扇,“所以,千户何必烦忧呢?”
    已至义庄门口。
    葛千户鼻子抽动,闻见了股再熟悉不过的味道。血的腥甜,汗的酸臭,还有一股腐烂的味道。
    他推门而入,想要点燃烛火,迎面而来,却是一道冷厉的剑光。
    剑光从黑暗中刺出,快若闪电。
    葛千户是司内好手,本能往后一闪,这才没有被直接刺中心脏。他后背蹿起一丝凉意,好似条冰凉的蛇爬过脖子,伸入衣领中。
    “叮铃铃——”
    铃声贴着耳朵,在脑中炸开。
    数道刀光笔直劈下。
    葛千户被迫拔出刀,进入一片漆黑的战局中,屋内挤着好些人,他冷哼一声,转动手里长刀,劈向迎面而来的巨大黑影。
    刀劈下去,却是异常坚硬的触感。
    他默念法诀,浑身涌上劈山之力,握紧刀柄,奋力劈下。
    滚热的血洒在了面上,什么东西落地,闷地一声巨响。
    “呜嗷——”
    奇怪的哭嚎声响起,葛千户不及细想,脑后又有冷风骤起。他横刀转身,背抵墙角。
    忽地,一束微弱的烛火亮了起来,驱散屋中的黑暗。
    葛千户这才看清,自己劈刀砍断的,并非什么敌人,而是童姆身下巨熊的熊爪。
    巨熊嗷嗷叫着。
    童姆拿起骨笛,怒目而视。
    昏暗的角落,缓缓走来一人。黑袍,长刀,面孔青紫,宛若阴曹爬上来的恶鬼。
    葛千户盯着那张面孔,不自觉发抖。
    那人面无表情,骷髅上挂着几丝肉,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长相。但是,葛千户却认出了他手里的刀,颤抖着说:“江远道。”
    “原来是走尸了,难怪这么难对付。”行四捧着手里的白烛,素烛散发幽幽的光芒,下一瞬,诡异的阴风骤起,烛火剧烈摇摆。
    在火焰中,隐约有一线黑色的烟雾飘了出来。
    素烛散发的火焰从红转绿,绿惨惨的光,照得四周鬼气森森。
    “鬼烛。”葛千户看见他手中蜡烛,愕然道。他知道这种鬼烛是要活剥皮,生取脂。瞧这只素烛色若白雪,好似凝脂美玉,应是杀了许多二八少女才制成。
    如他所想,黑色雾气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影。她擡起手臂,指向了头顶。
    众人视线转向上空。
    手执铜铃的少年懒懒散散坐在横梁上,一腿支起,手撑着膝盖上,垂眸望着他们。
    见他们终于擡头,他翘起嘴角,露出孩子般天真而愉悦的微笑,好似在为自己藏了这么久而骄傲。
    刹那间,纸人丶逢尸线丶骨笛齐齐飞向屋顶。
    逢尸线先扎穿少年的胸膛,密密麻麻的纸人飞去,扑上去啃噬他的血肉,骨笛挑起他的皮肉,意图挑出他的骨头。
    那少年被纸人扑倒,栽在地上。
    葛千户松了口气,“原来是那两个小鬼刺客,他们竟是江远道派过来的。不过到底年轻,居然敢这样冒出头,真是轻率。只是这赶尸的手法精妙,难道赤水村那夥赶尸匠也掺和了一手?”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
    葛千户一怔,“什么声音?”
    是道女声,清脆婉转,声如凤鸣,快似夏日迅疾的雨点,念道:“……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
    万箭穿心的“少年”坐了起来,嘻嘻笑着。
    什么俊美少年郎?
    不过是个描眉画眼的纸人而已。
    纸人坐在地上,抚掌大笑,鹦鹉学嘴似重覆:“小仙姑真了不得!小仙姑真了不得!”
    那念咒声音一顿,更快速念道:“斩妖缚邪,杀鬼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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