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不要被命运找到(完结章) 2……
立春后, 时间过得飞快,在十八岁的春天,纪徊青想伸手拼命留住些什么, 可时间还是在他的手中流逝,一去不覆返。
他翻开日历 , 今天是三月中旬了,江闯已经外出参赛了近一个多月,且作为四川省代表闯入了全国决赛。
在整个北川“江闯”这个名字被彻底的打响, 人人都知道从这座小县城里走出去了一个数学天才,可随着这样的关注度引来了一些人的瞩目, 例如警察。
纪徊青像往日一样下楼,走过五楼时,看见了两名身着制服的警察,一男一女,拿着笔记本站在江闯家门口张望。
他心底忽然一紧,装作没事人一样走过, 却被其中一名女警官拦了下来:“同学, 需要你配合做一下调查。”
纪徊青僵着身子, 他吞咽了口唾沫,问:“什么调查?”
“这户人家的户主是不是叫江鹏云?”
纪徊青眼神飘忽, 他只要自己不擅长撒谎, 只垂下头“嗯”了声。
“是个残疾老头儿。”
“那你上一次看见江鹏云是什么时候呢?”
纪徊青手心渗出了不少汗,他一时间语塞,生怕说错话, 忽然,一只手将纪徊青护在了身后。
“他一个娃娃家天天上学下学的,哪里知道什么事情啊?”
王婶儿笑呵呵的道:“这江老头儿啊, 我上次看见他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应该是去年吧,还是我带着他下楼的呢,他嘴里一直嘟囔什么要给儿子买蛋糕去,我就推他出去,结果快到了东街的那家蛋糕店门口,我一转身,人就消失了。”
她神情自然,面对警察丝毫不犯怵:“我们这一层啊,就三户人家,你们不信也可以去问问那家姓李的,她也知道的。”
那名女警官详细记录了下来,她点点头,道:“江闯平时也住在这里吗?他父亲消失了这么久,为什么不上报警察局?”
王婶儿“啧”了声儿,她拍了下手掌:“江闯现在可是我们北川的名人,你们不知道啊,都代表我们北川外出参赛好几个月了,拿到金奖可以会被保送的,这个关头你们说我们能去打扰人家娃娃吗?这不误人前途?”
隔着几米开外,老上夜班的李姐窜出一个头,吼道:“大白天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搁楼道叽里呱啦的。”
砰!门被重力关上。
“警察同志您多担待,那个女孩儿老上夜班,白天是要补觉的,也是个辛苦人。”
那两名警察叹了口气,郑重的说道:“我们在几个月之前的爆发山火的教堂找到了三具残骸,其中一具根据轮椅推断,可能是失踪已久的江鹏云,等那个孩子比赛结束后就去警察局认领一下遗物和残骸吧。”
一直默不作声的纪徊青忽然开口问:“那凶手呢?凶手能找得到吗?”
稍显年轻的男警官摇了摇头:“难,那次的山火烧了整整一天,破坏了现场的痕迹,我们也是人口排查了很久才筛查出死者是江鹏云,至于其他两名,尸体实在是烧的太干净了,还没有核对出死者身份。”
“目前也没有家属前来报失踪。”
那名女警官用笔记本敲了下男人的头:“什么话都让你说完了,这是该给案件以外的人说的话吗?”
“哦……”他只好闭上嘴。
“就不打扰你们了,之后如果发现了新的线索可以来警察局上报。”
王婶儿极其热情的朝着两个人挥了挥手:“慢走啊警官。”
两名警察才转过那个楼道口,纪徊青缓下一口气,王婶儿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别紧张娃娃儿,有些人死了该是他的报应。”
今天王婶儿的心情格外愉悦,哼着歌儿转头就去水房洗漱去了,只留纪徊青一个人原地楞着。
纪徊青犹豫过要不要联系江闯,告诉他警察已经发现了江鹏云的遗体,可现在步入了全国决赛阶段,这份不合时宜的打扰还是被纪徊青暂且搁置下来了。
……
纪徊青每周只有一次的机会可以和江闯通话,所以这天他在学校里先一步知道这样的好消息。
之前惩戒过江闯的教导主任满面春风的上台,他手里拎了个小礼炮,轻轻一拉,半个教室飘起了小彩带。
“让我们恭喜江闯成功在国赛里获得银奖的好成绩!成功保送北京名校!”
眼泪比彩带先一步的落了下来,纪徊青笑着抹去,这段时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江闯的不容易。
而且这也意味着他们终于可以见面了。
教导主任用戒尺敲击了两下桌板,又道:“不过他也不一定很快回来,听说北京那边有个很出名的教授,打算带这一批国赛的前三名去参加另一个赛事项目,为国争光。”
“所以你们还是商量一下,选一个代理班长出来,好替江闯管理班务。”
苏从唰的一下举起手:“老付,选我选我。”
老付戒尺一扬,威慑力十足:“你小子模拟考能过四百再说吧。”
“散会。”
纪徊青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为江闯能有更大的舞台而感到开心,还是要为再次的分离感到难过。
不过他劝慰自己,他们来日方长。
苏从下了课贱兮兮的往他身后一坐,那是江闯的位置,纪徊青身体一僵,转过头发现是苏从,一拳给苏从头上锤去。
“欸欸欸错了错了,别打我。”黑黢黢的一张脸皱在一起,纪徊青突然想到了法斗。
他还是没下手,苏从趴在桌上冲纪徊青眨眨眼:“你想他了?”
“没有。”纪徊青落寞的垂下眼,他又修正了说辞:“还好,一点点吧。”
“我刚刚去打听了下,听说那个教授还挺出名,现在在机关单位工作呢,江闯要是跟着一块参赛被赏识了,福气在后头呢。”
纪徊青一怔楞,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自私想法忽然让他有些歉疚。
可是不知道怎么,他心里总觉得不安……
只点点头:“我知道了。”
……
晚上,江闯定时定点的给纪徊青打来了电话,他语气轻快:“你应该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整个北川都知道了。”纪徊青仰在床上长舒了口气,没有江闯在的房间,哪怕是个小单间也显得如此空荡荡。
“那等我回来,我就要许第二个愿望了。”
听筒那侧的声音压抑不住的兴奋,可江闯似乎不打算提要去国外比赛的那档子事儿。
纪徊青笑容僵硬了下来,他说:“江闯,去吧。”
“什么?”
两个人忽然都心照不宣的沈默了会儿,江闯也不再装傻,他说:“我不想参加,我想早点回来陪你,听说那个比赛要近两个月呢。”
随即他又软下声,和撒娇一样:“我可想你了。”
“那个比赛含金量更好,以后写履历上多漂亮啊,也不怕卷不过别人了。”
纪徊青尽力的让自己的语气轻快些,他又哄着江闯:“咱俩又不是见不着面了,都说了来日方长,真不差这几天。”
“纪徊青,你一点都不想我。”
江闯又耍起了大小姐脾气。
“不想理你了,我挂了。”
很尴尬,这通电话又延续了十来秒,两个人都没说话,可江闯也没挂,见纪徊青不说话,诡异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行行行,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去行了吧。”最终还是江闯做出了妥协。
他又强调了一遍:“你真的是一点都不想我。”
纪徊青听到这话终于缓和下了语气:“哪里啊,很想你的。”
他才不会告诉江闯他已经想到了做春梦的地步。
回想起梦里无比清晰的香艳场景,纪徊青咳嗽了下,正了正声:“不过你第二个愿望到底是什么啊?”
“不告诉你。”
“等我回来再给你说。”
很快,江闯那边响起了阵阵人声嘈杂,隐约的,还听见了一个人喊了江闯的名字。
“江闯,老师说请咱们几个吃饭,你快点的。”
纪徊青楞了楞,道:“去吧,才比完赛和认识的朋友放松放松也可以。”
江闯很不乐意:“我不要,我就想和你在一起,我们都好久没有打过长途电话了。”
“以后有的是时间的,闯哥,别闹脾气,你身边总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吧,多认识点朋友有好处的。”纪徊青尽可能的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他哄着江闯:“去吧,晚一点我们还可以再打电话。”
“纪徊青,等我回来。”
哔——
电话挂断了。
纪徊青缓缓地叹了口气,空荡荡的房间,窗户里外都透着风,他转过身,手轻轻的抚摸过摆放在枕头边的黑色小猫玩偶,巨大的空虚瞬间将他裹挟住。
手机又嗡嗡了两声儿,最近人肉他骚扰的人少了许多,可能是他公布在博客上的律师函起了作用,现在正在等待检察院搜集证据,律师开庭。
他点开那则未读讯息,是方媛。
【上次给你说的回北京备考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转移学籍比较难办理,回北京的话我和你爸来北川接你。】
纪徊青思索了会儿,如果他现在回北京,江闯说不准比完赛回来第一时间也见不着他了,而且新换一个环境和学习模式,风险很大,他也确实舍不得离开北川。
他回覆了过去:【还是办理转移学籍吧,我想留在北川等一个人回来。】
方媛的回覆也言简意骇:【恋爱脑。】
纪徊青立马直起身子,他这老妈又在哪里学的网络用词?谈恋爱不恋爱脑还要什么脑啊?
……
2008年5月
08年,我过了个没有江闯的春天。
不过我们以后一定还有很多个春天可以一起过。
……
北川的夏日从五月份就开始热起来了,气氛已经到了三十多度,距离高考的日子也更近一步,办理转移学籍这事儿他还没有告诉江闯,打电话的时候江闯还以为他在北京呢。
北川一中今年要开办五四青年表彰大会,日子定在了明天下午两点。
苏从最后一次模拟考还真上了400分,老付允诺他可以暂时做一班的代理班长,还让他帮忙置办学校这次的表彰大会,这几天可给苏从威风坏了。
不过他虽然学习一般,也爱皮,但做起事情来还是很认真的。
纪徊青也老打趣“苏班长”的叫,苏从直接狗尾巴摇上天,忙不叠的“欸欸欸”的应和着。
这几个月纪徊青也没闲着,他一头扎进了自己最不擅长的数理化科目里,不过还好有黎扬,多少能给他辅导些。
纪徊青这段时间里没办法停止思考,毕竟江闯现在远在国外,他们甚至连一通电话都打不了。
那真的是一段很煎熬的时日,几乎每天都是数着一分一秒过来的。
吃完饭后收拾好,纪徊青打开了电视,上次被他砸烂的电视江闯走之前又花钱维修好了,画质还是有些模糊,他也简单听个声儿,让家里能热闹一些。
还没等到新闻联播呢,他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只听见主持人康辉清朗的声音徘徊在耳边:“晚上好,今天是5月11号星期日,农历四月初七,距北京奥运会开幕还有89天。”
……
周一,今天是个艳阳天。
纪徊青从秦远那里得到了消息,他们正在回北川的路上,这次江闯在国外的大赛里表现优异,虽然只得了第二名,但是也在这个常年被外国人垄断的项目大赛里展露了华人面孔,为国争光。
秦远还花了不少钱给纪徊青发来了一则远洋彩信,纪徊青点开看,是江闯。
和平时不太一样,那人站在一块多媒体电子屏幕下,带着副眼镜,衣服穿的板正极了,白衬衫黑西装裤,浸泡在学习里久了一股子书卷气,还是一样不怎么爱笑,绷着张脸对着镜头比了个耶。
瘦了点,估计是白人饭吃不进去,个子似乎又高了一些,纪徊青忽然有些嫉妒。
合计着他天天跑步运动,个子到了181就不长了,这人天天都懒得动弹,怎么还狠劲儿窜个呢?
他小心翼翼的把照片保存了下来,想编辑一条“等你回家”的短信给江闯,纪徊青忽然又收起了手。
江闯如果回来看见他在北川没在北京,肯定很惊喜。
那条短信最终还是进了草稿箱。
期盼了几个月终于能见上面了,纪徊青格外的开心,他从六楼下来,走过五楼的长廊遇见了王婶儿正给玉书扎辫子,她手艺好,给玉书盘了个花头。
王婶儿摸了摸玉书的脸颊:“在学校门口把这个鸡蛋一吃,考试肯定门门一百分。”
玉书点头,稚嫩的笑脸大大的咧开,她忽然问:“老爸过年没回来,暑假也不回来吗?我都快两年没见着他了,不是说暑假的时候 要带我们去旅游吗?”
“今年你毕业,暑假没有作业,他不回来带咱娘俩儿出去玩,妈带你出去。”
那张生长了些雀斑的脸张扬起笑容,她打理了下玉书的白纱裙:“走吧,晚上妈给你做玉米排骨汤。”
“嗯!”
玉书飞奔着朝着楼下走,粉色书包上的小熊猫一摇一晃,她还不忘回头给纪徊青打了声招呼:“小青哥哥拜拜。”
王婶儿目送着那道白色身影下了楼,她忽然拦住正欲走的纪徊青:“欸,小纪,你等一下,想让你帮忙念一封信,那个字典我不小心打湿了好几页,还在天台上晒着呢。”
“信叔叔寄给你的吗?”
“是啊,他在外面打工好多年了,每年都会寄回来两封信报平安的。”
纪徊青展开信纸,“离婚协议”四个字赫然入目,他心一惊,把信递了回去:“婶儿你还是等字典干了自己查一下吧,这封信……不太方便念。”
“哦,哦,好嘛我晓得了,我下午等字典一干我就收下来,那个字典还是江闯给我送的嘞,之前每次都是我喊他帮忙念信。”
女人没读过几年书,这几十年的心血都付诸在了家庭和孩子身上,头顶上一晃而过的几根白发扎入了纪徊青的眼,他心底一时间有些堵塞。
纪徊青听见刚刚两人的谈话,他由衷的推荐:“旅游的话可以去大理转一转,暑假的时候天气正好呢,可以带玉书住在洱海旁边,那的晨昏线很好看。”
他莫名的补充上了句:“两个人一起旅游也会很开心的。”
和逃荒似的,纪徊青一口气跑到了楼底下,一楼那个脾气不好的大爷正在喂花花,见着纪徊青了忽然装作没事人一样原地踱了几步。
纪徊青忽然顿悟了,合计这花花体重超标还有这大爷的份儿呢。
他没戳穿大爷故作威严的面子,蹬上自行车,微热的夏风扑面而来,纪徊青深吸了口气儿,太阳映射在梧桐树上的斑驳在少年的身上起起伏伏,白色的身影飞快的沿着下坡骑去,他露出两颗虎牙尖,为即将而来的重逢而喜悦。
北川一中今天到处挂着红飘飘的横幅,上面都写着“欢迎江闯回校”。
纪徊青不由得的也骄傲了起来,谁让为国争光的人是他男朋友呢。
一进教室,又听见老付和苏从吵了起来,原因不明,似乎是置办东西的账目对不上,老付不愿意掏这个钱,苏从也不乐意背锅,索性直接撤了他的代理班长职位。
还勒令表彰大会不允许他代表高三一班出席。
老付朝班里望了一圈儿,他指了指纪徊青:“纪徊青,你下午跟着我走一趟,把苏从手里的班务一对接。”
苏从没好气的白了老付一眼,他很受伤,明明已经很用心的布置礼堂了,可是成绩不好的人在这些老师心目中就好像天生低人一等。
和蔫儿了的小狗一眼,苏从又来找纪徊青讨安慰了。
“那个老付,就是搞差别对待。”苏从“嘁”了声儿,愁眉苦脸的趴在纪徊青桌子上。
“也不是啥好活儿,你揽过来干嘛。”
苏从朝着纪徊青手里塞了两张票:“黎扬给咱搞来的,长江七号的电影票,明天的,你和江闯可以一起去看。”
“这电影票不是很难抢吗?”纪徊青瞠目结舌,他一直想去看的,但是每次去电影院门口都是售罄,场场爆满,压根挤不进去。
“谁知道怎么搞来的,他还非得让我给你,还让我给你捎句话。”
“什么话?”
苏从想了想,耸了下肩膀:“忘了,你还是自己去问他吧。”
“行,我从礼堂回来再问他。”纪徊青收拾好包,他揉了把苏从的头:“别生气了。本来就黑,拉拉个脸更难看了。”
“去去去,滚一边儿去。”
纪徊青走到门口,苏从忽然把他叫住:“纪徊青,明天电影院见。”
纪徊青只点了下头,隔着段距离,好似无动于衷一般。
“嗯,明天见。”
……
2008年5月12日下午14点28分。
万里无云,少年望向一只飞鸟都没有跃起的天空,远处的几只流浪狗突然狂吠起来。
一阵风过。
地震开始了。
……
北京机场。
飞机落地时已经是晚上块七点钟了,江闯推着行李箱走在前,他步履匆匆,还是等秦远在身后喊了声名字,他才慢下步伐。
“你慢点的,这机场这么大你别跑丢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江闯小声嘀咕了嘴:“老师你坐大巴回去吧,我要去找纪徊青,过几天再回学校报到。”
“纪徊青?他在北京吗?”秦远扶了下眼镜,又道:“他应该在北川的呀。”
“不对啊,他给我说他三月份就回北京来适应新环境了。”
江闯反应过来可能是秦远不乐意让他一个人在北京,他拍了拍小老头儿的肩膀:“我不会乱跑的,我就见见他就走。”
走出去没两步,秦远又拦住了他:“他不可能在北京的,我这里就没有收到他要办理转移学籍的通知,那个文件是需要直属班主任签字的。”
“我什么都没收到啊。”秦远很较真,不过他还是更担心江闯的安危多一些:“你现在就是块宝儿,别乱跑,乖乖和我回北川。”
江闯才想反驳回去,机场大厅冰冷的女声响起:“再次提示,所有开往四川因地震暂停,恢覆时间尚未通知,前往四川的乘客可前往服务台办理退票或换票手续。”
手里拎着的背包摔落在了地上,江闯又再一次的听了则那冰冷的通报,兀然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地震了……哪里地震了?”江闯拦住了一名工作人员,他问:“我想问一下播报里的通知,是四川哪里地震了?”
那个工作人员操着一口官腔:“休息室有个电视机,还放着新闻呢,你可以去看看。”
江闯差点把包忘了拿,秦远提醒了下,他才折返回来拎起包,心如鼓擂,可极其不安的第六感让江闯在此刻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走进休息室,新闻刚好开始——
“今天14:28分,四川汶川县发生7.6级地震,具体位置在成都附近,温江西北55公里,北纬31度,东经103.4度。”
主持人说出口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朝着他的脑仁敲击而来,江闯没站稳,跌倒在椅子上,他茫然的擡起头,问了秦远一个问题。
一个他知晓答案的问题。
“老师,北川和汶川是不是紧挨着的?”
秦远缓了好久都没有回过神,他面部肌肉极其不自然的抽动了下:“是,是挨着的。”
江闯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他背过身,拨通了那通电话。
纪徊青三月中的时候给他说过的,说他已经在北京了,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在北京的。
少年颤抖的身躯在一声又一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里逐渐崩塌,打出去了四通,没有一通被接起。
他失了神智,两手空空索性连包都不拿了就朝外走,秦远毕竟是年长者,他强压住自己的悲怆拦住了江闯:“你要去哪里?”
“我要回北川。”
“现在北川馀震都还没有停下来,解放军都进不去,你怎么进去!你这就是在找死!”
秦远面如死灰,他刚刚也联系了自己在北川的家人,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关机状态,地震似乎把所有的通讯全部切断了。
江闯把那个背包重新拎了起来,掏出现金和身份证后他还是毅然决然的朝着机场外走。
“你现在去就是在送死,现在不会有车去四川的!”
“那我就走回去!”江闯快疯了,他平息不了情绪,拔高了声对着秦远吼:“纪徊青还在北川,我爬也要爬回去,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你还是别拦我了。”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了整个大厅,秦远拎起江闯的衣领,这位儒雅温和的老师罕见的露出凶悍的一面:“江闯,你知不知道快八级地震是什么概念?北京距离四川快两千公里!你还没到就饿死在路上了你信不信!”
少年被低垂下的头楞了许久,再次擡起时,泪水已然决堤,他哽咽着:“老师,纪徊青还在等丶等我,他还在等我回家。”
“我要回北川……”江闯仍被巨大的悲怆笼罩住,他的泪水似流不尽一眼直直朝着秦远的手砸了上去。
他又呢喃着:“纪徊青还在等我。”
看着那道逐渐远去的身影,秦远杵在原地,过了许久,他朝着自己的一侧脸扇了上去。
……
北京距离四川1800公里,距离四川越近,交通工具便越难寻,几乎没有任何交通设施敢在这个时候进入四川,馀震一触即发,没人会向着死而去。
除了江闯。
还有这么一群人。
江闯望着面前的大卡车,他楞了楞,那写着“日照地震志愿队”的红色横幅很醒目,车上男男女女都有,听着口音就不像四川人。
他问:“你们是朝着汶川去吗?”
司机大哥很热心肠,在他们的口中江闯了解到,这两天有不少外省的民间救援队自发性的朝着汶川地震带去,能协助解放军一把是一把。
他顺利的坐上了车,而这个时候,距离地震发生已经过去了五天时间。
2008年5月17日,纪徊青依然杳无音讯。
江闯几乎不敢合眼,他看着远方一座座掠过的大山,总想着,翻过这座山,再越过那条河,就能到达北川,到达纪徊青的身边。
进入了以汶川为中心的地震带后,车上的气氛忽然一度沈重了下来。
狭窄的土路子上,灾民朝着外涌,背着救灾工具的解放军朝着里走,还有不少医护人员紧随其后,手里都拎着消杀剂,很重,估摸着每个人都负重将近30多斤。
江闯看向那些衣衫褴褛的灾民,无不惶恐之色,灰头土脸,还有不少已经残疾了的人被驮着向外走,只想早早离开这座大山,前往平原。
进入了阿坝州,和救援队分道扬镳,江闯又开始了徒步,一路上他打听了许多消息,举着纪徊青的照片问那些朝外走的幸存者——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有些精神尚好的人可以回答个一二句,有些和疯了一样把他的手机拍落在地上。
“地!土地会吃人!吃人了!”
那个少女摇摇晃晃的跑了开来,江闯颤着手,默不作声的捡起手机,他轻轻擦拭了下屏幕,擦拭过照片里露出虎牙尖冲着镜头只笑的少年的脸颊。
可怎么就擦不干净呢,一点一滴的水渍落了上去,江闯擡起头,才惊觉是自己的眼泪。
“娃娃儿?”
江闯忽然被叫住,他转过头,看见了一张熟面孔,是北川开大巴的李师傅。
“真的是你?”李师傅放下挑着的扁担:“你怎么往北川去?馀震还没停下嘞。”
江闯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他拽着李师傅的衣袖:“叔叔,你丶你见过他吗?你出来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他?”
李师傅盯着那个照片看了许久,他摇头:“我没见到这个娃娃,你晓得地震开始的时候他在哪里不?”
“北川一中。”
男人的表情一瞬间凝固住了,他别过头,满是血疮的手在颤:“我出来的时候听别个说,地震开始的时候,靠着北川一中的那个景家山给塌陷了,学校全被砸完了,没得几个人活。”
江闯的背脊想挺直许多次,可还是被压垮了,他佝偻着背没说一句话,继续朝着北川走。
北川外围的情景已经足够的触目惊心,可真正踏入北川县的那刻起,浓烈的铁锈腥气扑面而来。
耳边的哭喊声此起彼伏,所能见到的尸体便是成百,那些人扭曲着身躯,折叠在水泥钢筋倒塌下的每一个缝隙里。
大地里隐隐约约还传来了微弱的呼喊,叫着“救命”,问着“谁来救救我?”,那些被深埋在地底下十几米深还存活着的人,因为技术原因,那些坍塌的重物无法被移开,只能一声一声的喊着,直至死亡。
走到曲水小学,面前的一排空地摆放了十几个五颜六色的书包,其中一个江闯很眼熟。
淡粉色,上面还挂着个小熊猫。
他的心忽然颤了下。
一个满脸血渍的女人跪在了搜救队面前:“我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解放军同志,我孩子还没出来呢,五天了,她被埋在地里五天了,她没有出来,她还没出来啊。”
搜救队同志朝着她说了些什么,惋惜的摇了摇头。
女人呆滞了许久,她朝着那摆放整齐的书包爬了过去,举起那个淡粉色挂着小熊猫配饰的书包,已然有些神志不清了,把书包紧紧的抱在怀里,这几天近乎流尽了泪,她甚至哭都哭不出来,呢喃道:
“玉书,玉书啊……”
“妈妈还没带你去大理,我们还没有出过北川啊。”
那个小熊猫挂件不小心被甩在了一旁,江闯捡了起来,他塞进了王婶儿的手里:“这是玉书的。”
随即他拖着劳累到了极限的身体朝着北川一中走去,这一周江闯每天都食不下咽,吃一次吐一次,他也不睡觉,害怕一闭上眼就会出现纪徊青被埋在废墟之下的脸。
正如那个男人所说的,眼前的北川一中被山体完全掩埋,只有篮球场和升旗台尚在,所见皆是一片废墟,一点都瞧不出这里之前是一座学校。
江闯疯了一般的抛开砖瓦,他只能凭借着高三一班的所在方位向下挖掘。
“纪徊青……”
“纪徊青。”
雨还在下,面前像是蒙上了一层纱,江闯已经分不清到底是雨还是汗,还是他的泪水。
双手的指甲盖全部脱落,被碎石割裂开的每一处伤口都在向外渗血,他没办法停下,纪徊青就算死,他也要见到尸体。
莫名的,江闯忽然想起了那个算命的。
那个说他是短命鬼,说纪徊青会幸福一辈子的糟老头子。
可是为什么短命鬼还活着,幸福一辈子的人却被埋在废墟里没了生机?
凭什么?
江闯跪倒在地上,他用力用手捶打着地面,都怪他,这一切都怪他,如果不是他死皮赖脸的缠着纪徊青和他覆合。
或许纪徊青现在已经在北京的学校备考,准备迎接一个美好的未来。
他挖了整整六个小时,身体已经到了极点,江闯给自己还留了最后一丝气力,他举起一块尖锐的碎石子,直直朝着自己的大动脉一刺。
纪徊青死了,他不会独活。
上天堂下地狱,怎么样都行,他也一定要和纪徊青在一起。
温热的血液一点一点的朝外流淌,这石头很脆,最尖锐的那一角滚落在了地上,江闯只划伤了自己。
他昏死了过去。
……
头疼欲裂,身体里的每一处关节都似被掰碎了一般,五脏六腑搅合着一起疼痛,刺眼的白光逼得他不得不半睁开眼。
江闯没死。
一名带着口罩的护士调节了下点滴,又用一个小电筒照了照他的眼珠子。
很无奈的叹了口气:“报一下年龄。”
“18岁。”
“名字。”
“江闯。”
“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我们这要做个失踪人口登记。”
泪水又一次的在眼眶边翻涌,滚烫又刺痛,那三个字如哽在喉,江闯过了许久才开口。
“纪徊青。”
“纪实的纪,徘徊的徊,青山的青。”
“年18。”
……
“好,你在帐篷里好好休息吧,不要再乱跑了。”
江闯生生把针头拔了下来,和游魂一般,他行走在面目全非的街道上。
最后一次,他拨打了那通电话。
“滴——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骗子。”江闯对着听筒那侧冰冷的机械声呢喃道:“你不是说要等我回家吗?”
“骗子 ……”
不知不觉的,江闯又走到了那片废墟,他跪在了地上。
第二次,江闯向着神祷告。
向着他的神,他许下了第二个愿望。
随即江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医用刀,这是他从那个护士那顺来的,他再次架在了脖颈之上——
“江闯!”
怎么还没到天堂就听到了纪徊青的声音?
温暖的怀抱从背后将他裹挟住,刀刃被一把拍打在了地上,几滴热泪落在了他的脖颈处向着背脊。
江闯僵住了身体,他转过头,看见了灰头土脸的纪徊青。
“你。”
惊愕到眼泪都出不来一滴,江闯颤着手抚摸上纪徊青的脸:“你还活着。”
紧绷了一周的神经终于在此刻松了下来,江闯哽咽了许久,他把头埋在了纪徊青的肩膀处。
“我以为你死了,我,我以为你死了。”
“我到处找你,我在丶我在这里挖你,我挖不到。”他的身体一抽一抽的,声泪俱下:“我问了好多人,他们都说没见到你,我真的丶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怀里的人呼吸忽然急促了起来,纪徊青一只手扣住江闯的下半张脸,把他的嘴巴捂住。
“江闯,深呼吸,不能这么哭了。”
涨的紫红的一张脸这才慢慢的缓回了正常的肤色,纪徊青轻柔的抚摸上他的后背,拍了拍,他说:“不是说了吗,我要等你回来的。”
江闯迷茫的擡起头,他瞳仁颤着,问:“纪徊青,你捏一下我的脸。”
感受到了脸颊上的痛感后,江闯忽然笑了起来:“原来真的不是梦……”
随即,他彻底的晕死了过去。
……
江闯这一昏迷就足足昏迷了一周,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极度脱水,饥不包腹的情况下从北京到了北川,还在废墟前挖了几个小时。
这一周纪徊青都陪在江闯身边,等待着那人醒过来。
房间门忽然被敲响,纪徊青擡头,是黎扬。
经受了这一场天灾,他们的精神已经在边缘处徘徊,尤其是黎扬,地震发生时他在学校操场上体育课,亲眼看着那座大山顷刻间随着天摇地晃把北川一中的教学楼吞没,数百号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血雾喷溅在半空中,久久不能散去。
他哽咽了许久,面对着纪徊青:“还是没有找到苏从。”
“那天下午的课程不是体育课吗?他为什么不在?”纪徊青紧紧捏住拳头,他一周前突然跑到那片废墟也是想找一找苏从的踪迹,就算是死了,能拿到一件遗物也好。
可是什么都没了,一切都被压得面目全非。
只留下了那句苏从笑着说出的“明天见”,在纪徊青的脑海中反覆游荡。
第一次,他感受到了生命的渺小,被命运的齿轮推着向前走的每个人似乎都无可奈何。
黎扬关切的看向床上昏死的江闯,问:“他还好吗?”
“医生说可能是心理打击过大,不愿意醒来。”纪徊青长叹了口气。
他又道:“顶呱呱的物资你都分发出去了吧?”
黎扬点点头:“仓库全部都清空了,那些人托我给你带一句谢谢,现在灾后救援应该也快收尾,物资也不是那么缺了。”
纪徊青会想起地震当天都心有馀悸,地面如海浪般翻滚了起来,一条条巨大的地裂吞没着人,不断开合时,那缝隙居然还溢出了血水。
他比较幸运,地震发生时,为了给那些校领导准备矿泉水,最近的超市只有顶呱呱,一时情急纪徊青打开门去仓库搬水,而顶呱呱超市在这次的地震中也是为数不多的没有倒塌的建筑。
十四万解放军救助人员长途跋涉前来之时,也是纪徊青开放了超市,给饥肠辘辘的灾民一口饭吃,他们才撑到了救援到来。
看着那张苍白如白纸的一张脸,纪徊青的泪缓缓落了下来,他问过医生,江闯不愿意醒来可能是害怕,害怕醒来之后纪徊青还活着的这个事实真的是个梦境。
他轻轻趴在了江闯的手边,朝着掌心蹭了蹭:“快点醒来吧,闯哥,”
过了许久,江闯憋着一口气:“手……手麻了。”
纪徊青立马起身,他眼泪汪汪的看着醒过来的江闯。
几乎是“哇”的一下,他哭出了声,想抱但是又怕伤着江闯,只能拉着那人的手:“我以为你要植物人一辈子呢。”
江闯的身体机能受损,就连擡起手都有些累,但他还是摸了摸纪徊青的头,笑着:“怎么会,变成植物人了还怎么和你去看海。”
“还看海呢。”纪徊青很没好气的撅起嘴:“你要真成植物人了,老了我就天天把你推到广场上,让你看着我和其他老头跳广场舞。”
“气死你!”
一种“活着真好”的心情在心底一点一点的变得明了,江闯露出笑,眼角有些湿润,他抚摸上纪徊青的脸。
“我爱你,纪徊青。”
纪徊青和小狗一样直直把头埋入了江闯的胸膛前蹭了蹭,他吸了下鼻子,一双圆眼泛着水光:“你要许的第二个愿望到底是什么?”
那人的目光平静又温柔,有些困倦,他擡起手抹去纪徊青眼边的泪珠,又整理了凌乱的发梢,最后又剐蹭了下纪徊青的鼻梁骨。
“你熬了多久了,黑眼圈都快掉到地上了。”他说。
江闯挪出了一个位置,他拍了拍床:“上来,好好睡一觉先。”
纪徊青听话照做,他和考拉抱树一样双手双脚紧紧的圈住江闯,头要枕靠在距离心脏最近处才最安心,头发丝弄得江闯有些痒,但他忍住了。
忽然,纪徊青仰起头顶了一下江闯的下巴,又问:“说话呀,第二个愿望到底是什么?”
江闯给纪徊青掖好被角,盖好后背,手指轻轻摩挲过那道额角的疤痕时,眼底掠过了一丝不愉快。
他轻轻贴上了纪徊青的那颗眼下痣,笑了笑:
“明天再告诉你。”
纪徊青也不恼怒,他眼眸亮闪闪的擡起:“对哦,我们还有明天呢。”
想到这纪徊青笑了笑,他闭上眼,决定明天早上再回应江闯今天说的“我爱你”。
于是在十分钟后,纪小狗还是没憋住,他又往江闯的怀里拱了拱,超小声的说:
“江闯,我也爱你。”
这天纪徊青做了个梦。
五楼那条狭窄的走廊上,才过完六岁生日的江闯呲着大牙,高举着一个小风车朝着他跑了过来,笑容肆意又张扬,快活的像是一点烦恼都没有一样。
白净的小脸因为运动变得红扑扑,一头撞进了纪徊青的怀里。
小江闯仰起头,双手却环住纪徊青的腰不撒手,眼眸亮闪闪的看着他。
又呆楞楞的笑:“哥哥,你的那颗痣长得真好看,我可以摸摸吗?”
纪徊青蹲下身,他点头:“可以啊,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小江闯点头,也不管是什么事情,他说:“我答应你,那现在我可以摸摸看了吗?”
白皙的手指轻轻戳上了纪徊青的眼下痣,可痣被打湿了,他的手也被打湿了,很咸涩,没有尝都知道是一股苦味。
纪徊青忽然挽住他的手,朝着光的尽头跑了过去。
他说:“不要回头看。”
“可为什么要向前跑啊?”小江闯问。
一阵风轻过,吹动了那本崭新的新爱之日记,停留在了最后一页。
“江闯,不要被命运找到。”
“因为十七岁的我会找到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