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我们来日方长 2007年12月
清晨, 楼下王婶儿朝着六楼喊了好几声儿,语气惶恐又慌张。
“徊青啊,江闯, 你们快下来,出事了!”
纪徊青先醒来, 他急忙披上外套朝着外走,走到五楼,看见王婶儿拽着江鹏云的轮椅, 而江鹏云不断的推着轮椅想朝着楼梯间移去,他已经陷入了这样的疯癫状态不知道多久了。
嘴里一直念叨着:“小闯, 爸爸给你买生日蛋糕。”
“小闯六岁生日快乐。”
“小闯……小闯……”
江鹏云常年使用轮椅,上肢力量和常人无异,王婶儿一个人还拖不太住,还是纪徊青将轮椅刹停好,他才安分了下来。
王婶儿长舒了口气:“你还是给小闯说一声,让他多管一管, 这一天天的净弄些噪音, 我们家玉书晚上要念书, 最近是要期末考的晓得伐?”
“好,不好意思啊王婶儿, 估计是昨晚忘记锁门了。”
王婶儿头才走进屋里, 江鹏云呆呆地擡头,混浊的眼倒映着纪徊青的脸:“你,是谁啊?”
忽然, “砰”的一声巨响,江闯从纪徊青身后走出来,一脚将江鹏云踹翻在地。”
他冷着脸一言不发, 走过去一手拖着江鹏云的衣领,一手拿着轮椅,踹开门,一起甩了进去。
门关上后,江闯揽过纪徊青的肩膀,他朝着那人耳旁蹭了蹭:“走吧,我们再睡个回笼觉。”
纪徊青顿住,他疑惑的朝着那间屋子看了过去:“闯哥,这样真的没事儿吗?”
可能是刚刚江鹏云口中念叨着“小闯”丶“礼物”丶“六岁生日”这样的话,触及了纪徊青内心的柔软,虽然不知道江闯到底为什么这么讨厌江鹏云。
但天下的父母亲总归是爱孩子的。
他想了想又说:“江叔好像已经痴呆了,而且刚刚还一直说什么给你过生日,你们真的……”
“纪徊青。”
冰冷的手轻捏上他的脖颈,江闯的语气不容拒绝和反驳:“他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你花费心思。”
漆黑的眼底一片漠然,如寂夜海边的黑潮一般将纪徊青瞬间淹没,冰冷彻骨。
江闯眯起眼笑,他摸摸纪徊青的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的目光和心思都要放在我身上,知道了吗?”
纪徊青害怕江闯生气,他许多话哽在喉间,只点点头:“知道了。”
“乖小狗。”江闯用指节刮了下他的鼻梁骨。
这个时候,纪徊青猛地回想起了裕曼在第一次和他见面时,问的那个问题——
江闯,是个好人吗?
纪徊青再次停住了脚步,他挣脱开江闯的束缚朝着那个房间走了过去,门推开,倒在地上的江鹏云不断重覆这刻板行为,用头用力撞上桌子腿,满屋的朽木与残肢腐烂的臭味融合在一起,纪徊青皱紧了眉头。
他蹲下身:“江叔叔,您别动了,我现在扶你起来。”
江鹏云停止了撞击的行为,他擡起头,看着那道黑影:“小闯丶小闯回来了啊。”
一阵邪风从背后吹拂了过来,钻入纪徊青的衣领间,他打了个颤,转过头。
无数刺眼的光从江闯背后穿射而来,衬得他的身影在暗处更黑了些,不过还足以看得清江闯的神情。
他眯起眼,笑了笑,手牢牢扶着门框,木架子发出吱嘎响声:“纪徊青。”
像是在叫一条狗。
“我给你说话你不听是吧?”
“总不能让人在地上躺一天不是?”
“那就让他躺一天——”江闯拔高了声调,总是淡漠处事的他罕见的跋扈了起来。
“知道了!”纪徊青气冲冲的站起来,江鹏云半身失去了支撑,他还是下意识的用小腿垫了下做了个缓冲。
这一细节落在了江闯眼里,纪徊青与他擦身而过,嘴里嘟嘟囔囔的:“凶凶凶,就你一天会发火,我不就扶一下你爹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你仇人呢!”
江闯一楞,泪水瞬间沿着眼眶坠了下来。
而纪徊青只留给他了一个背影。
……
夜里,狭长幽暗的楼道发出死肉拖过案板的摩擦声,闷而沈重,那道黑影的呼吸声有些粗重,手下的动作缓了缓,腕骨处的鲜血已经干涸结了层血霜。
江鹏云也没叫痛,这么多年麻痹的不止是他的下肢,身体和一点一点渐冻掉一样,尤其是在这种时刻——
他呆呆地呢喃道:“宋老板,我下了班要去给孩子买蛋糕去,他今天六岁生日。"
“小闯,小闯啊,生日快乐,爸爸今天没有去喝酒了。”
江鹏云颤着手,他摆出一个捧着蛋糕的模样,朝着身处泥泞的江闯,朝着不解的江闯,送出了那个蛋糕。
“生日快乐啊,闯。”
他又笑,分不清现实梦境,半张脸都布满了血液。
江闯又朝着江鹏云腹部砸了过去,他拽住那人的衣领:“你他妈给我清醒一点,谁允许你这样的!?谁允许你忘了的?”
“凭什么?”他歇斯底里的质问,黑色的瞳仁剧烈的颤抖起来:“凭什么忘?你凭什么忘?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凭什么?”
“凭什么!!”江闯松开紧紧拽着的衣领,他问不出那个答案。
江鹏云的记忆停留在了他的六岁之前,他全身而退,独留江闯一个人。
江鹏云又一次抛弃了江闯。
江闯浑身颤着,好似秋日里被风打过的松子,在坠落前颤了又颤,然后雕零。
他头埋在了江鹏云的面前,滚烫的泪水滴落在那人的胸脯上,有了这样的感触,江鹏云这才做出了反应。
他擡起手,轻轻抚摸上江闯的头。
“闯啊,过生日不能哭的,哭鼻子的人以后容易倒霉运。”
“不哭啊,不哭,小闯。”
江闯身体犹如被雷电惊炸而过,他失语了,和见了什么鬼怪一样躲了开来。
“别碰我,别碰我……”
他退缩到墙角,身体剧烈的抖动:“别碰我!”
江闯跪在地上,他失了气力,完全站不起来,又是胃绞痛反酸的痛感令他难以忍受,他在心里不断念着“纪徊青”三个字,爬到门口时,紧闭着的门忽然开了——
纪徊青背靠着轮悬月,额角的冷汗细密的冒出,他没问,直直的跪下来一把将江闯抱入了怀里。
“闯哥,深呼吸,深呼吸好吗?”
纪徊青的声音很轻柔,他拍了拍江闯的背脊,等到怀中那人放下所有警醒整个人的重量回到了纪徊青身上时,他松了口气。
“不要害怕,我在呢,你别怕,江闯。”
“我会陪着你,好吗?”
紧圈住的腰身又开始颤了起来,江闯很小声的“嗯”了声,温热的液体浸在了纪徊青的颈窝里,顺着朝下,烧穿了他一整颗心。
江闯又朝着他怀里紧贴了过去。
抱了不知道多久,江闯擡起头,一双眼湿漉漉的看着纪徊青。
他问:“纪徊青,我很坏,这样你也会继续喜欢我吗?”
纪徊青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嗯?”了声,随即立马应答道:“当然会喜欢啊,你能坏到哪里去?不就凶了点嘛,你把我惹了,我自己哄哄自己再回来哄你不就成了?就像是今天一样。”
他把江闯扶了起来,正准备把门闭上时,一缕明亮的月光穿透过乌云映射进了屋子里,看清楚面前的景象时,纪徊青扶着门把手的手忽然顿了顿。
江鹏云躺在地上,腰部的衣角折了上去,成片的乌黑淤青露了出来,随着一声奇异的“咕噜”声,那人又从口中吐了口血沫出来,鼻青脸肿的一张脸满是血污,他痴傻的笑笑,朝着纪徊青招招手。
兀然,纪徊青耳边被灼热的呼吸蹭了蹭,那双黑眸暗藏着笑意,就那么静静的盯着纪徊青。
“你刚刚说了的吧?”
“我坏,你也喜欢。”
纪徊青内心的惊涛骇浪还未平覆,他转过头,被江闯的唇拥堵了上来,在粗暴又极具恶趣味的啃咬下,铁锈腥味在他的口中漫了开来,他朝后退一步试图摆脱却被江闯一手掐住脖颈带了回来。
他们变得更紧密,更无间,像是被嵌入了骨子里,交融又难舍难分。
殷红的血液顺着纪徊青唇角流了下来,江闯垂下眼凝视着,他舔舐过那抹猩红,意犹未尽的笑了笑。
他忽略过纪徊青震骇的神情,笑着说:“我也喜欢你,宝宝啊。”
那句“宝宝啊”紧贴着纪徊青的耳边,他几欲腿软,平稳了下心神后,纪徊青才想斥责,江闯打了个哈欠,他贴上纪徊青的肩膀,和小朋友一样撒娇。
“我好困哦,我们睡觉好不好嘛。”
纪徊青没推开江闯,他很严肃的板着张脸:“你以后有情绪不能这么解决的,他都已经傻了,身体那样子能活几年啊?”
“嗯嗯嗯。”江闯迎合道:“我知道了。”
看着那双笑眼瞪得溜圆儿朝着自己眨巴了两下,纪徊青叹了口气,他现在思绪很乱,但又是个啥事儿不往心里搁的性子。
他忽然兴冲冲的乐道:“欸,跨年夜听苏从说禹龙北街那儿有灯火演出,还有好多表演和小摊儿呢,咱要不要去转一转,然后放个烟花跨个年?”
江闯一楞,看着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也只能点头:“好,咱们去逛逛看。”
“你说要不要叫上苏从和黎扬他俩啊,人多可热闹了。”
“不丶要。”江闯从纪徊青身上起开,没好气的道:“我只想和你一个人,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而且那两人一来,你肯定又要看着他们,心里记着他们了。”
“这是什么话?”纪徊青不可思议的笑出了声,他拉开门,慢悠悠的坐到床边,放在桌边的手机震动了声,又亮起,纪徊青看了过去。
今天是12月18号。
江闯将纪徊青压在身下,和小猫小狗要让人抱一样,头先是蹭了蹭他的胸膛,双手揽住了纪徊青的腰肢。
他的声音很小:“你可不可以最近这段时间只围着我转?”
“啊?”纪徊青笑了声:“什么意思啊?我不是一直都围着你转吗?”
“不是的……”江闯叹了口气,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被抽干净了。
他又说:“不是这样的。”
纪徊青转过身:“那是怎么样?”
“我们可以找个地方,每分每秒都在一起,一刻也不分开,也不会有人打扰我们的。”
江闯擡起眼,漆黑的眼底充斥着化不开的执着,他又继续道:“我们可以做很多事情,如果你觉得那些事情太无聊……”
他圈住纪徊青的双手,套牢在自己的脖颈上。
“那你也可以玩我。”
紧贴着手的肌肤滚烫,掩在碎发下的那双黑眸露出些讨好的笑意。
江闯分明红了鼻子,眼泪却没有下来。
纪徊青松开了圈在脖颈上的手,将江闯一把揽入怀中,抱的很紧。
“不掐,我们抱抱。”
他轻轻吻上江闯的脸颊。
“你怎么老是一副咱俩时日无多的表情,就好像是要跟我说拜拜一样。”
纪徊青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又说:“咱俩日子还长着呢,明年丶后年丶大后年丶大大大大大后年,都会一直在一起的。”
江闯今晚和无赖一样,他瘫倒在纪徊青怀里:“你就答应我吧,多看我一眼,多和我说说话,多陪陪我。”
看不清江闯的眼了,只有鼻子红红的,他又说:“记住我,好不好啊。”
纪徊青妥协了:“好嘛,我多看看你,把你记住,满意了吧?”
他擡起江闯的下巴,食指指尖轻轻触碰上江闯的额间,然后路经眉眼再到鼻梁骨,最后点在了那片唇上。
江闯的长相并不男气,也不完全的具有女性柔美的特征,光看五官的骨相是一种难辨雌雄的美,具有男性的硬朗轮廓,又不乏女性的阴柔。
真好看啊……
纪徊青勾起唇笑着点头:“嗯,记住了。”
“能记住多久啊?”江闯很执着。
“忘了就再看你一眼不就又记住了?”
“那要是我们以后分开了呢?”江闯又追问:“分开了,你会记住我多久?”
纪徊青脑子里那一点点困意被这句话激灵醒了,他瞪大眼:“你又想和我分手?”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丢掉我,我记你一辈子。”他扯住江闯的脸捏了捏。
“真能记住一辈子?”
江闯和小孩子一样露出笑,明亮的眼眸闪烁着水光:“你不骗我?”
“你是和很期待和我分手吗?”
江闯得到满意的答案后,一翻身就进了被窝,他盖住被子蒙住头把自己裹成了个大春卷。
“江闯,你说话。”纪徊青凶巴巴的:“你是不是又想分了?”
“江——闯——”纪徊青摇了摇“大春卷”。
“大春卷”不说话,“大春卷”发出虚假的鼾声。
“啧……”纪徊青只能妥协,他想了想还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因为江闯就算是想分手,想分开,他也一定死缠烂打到天涯海角。
纪徊青心情莫名其妙的烦躁,他走出房间,站在走廊边点燃了根烟,他这才发现自己对烟的喜好和江闯也越来越像了,都喜欢抽万宝路红,享受辛辣烟草呛入肺腑的刺激感。
懒洋洋的声音从房间里传了出来:“凌晨三点了,你站外面干嘛?想去幽会谁?”
纪徊青无奈的擡手,亮出手中抽了一半儿的烟:“就出来抽根烟,我能跟谁幽会去?”
不管怎么样,纪徊青都不想让江闯过于担心,他把烟掐灭后走进屋内投入了江闯的怀抱。
睡得迷迷糊糊间,只听见那人忽然开口:“要是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就好了。”
2007年12月18日。
闯哥又在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我问,他又什么都不说。
可我总觉得,他是在和我告别,像是我一睁开眼,他就会消失,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算了,来日方长,等他什么时候想说出口的时候,我再听听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