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汽水 2007年6月
纪徊青所有拥堵在嘴边的话都尽数咽了下去, 他怎么说?怎么问?
问江闯为什么十岁要去行凶?还是问为什么初中被打的时候不反抗?还有那封信为什么会寄到家门口?
纪徊青冷静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更想问江闯被打的时候疼不疼?
被朋友栽赃陷害的时候哭了没有?
到底是被欺负成什么样了才会想着去杀人?
纪徊青久久的注视着那双眼,那些问题的答案似乎都太沈重, 他推开那只扶着自己的手,轻描淡写的带过:“没事, 他就是喝大了胡言乱语。”
一推开门,纪徊青宣泄似的大声嚷了下:“苏从!给我倒酒!”
当晚,纪徊青喝了很多酒, 喝到最后,局都散了, 众人把已经醉死的黎扬擡了出去,偌大的包厢只剩下了纪徊青和江闯。
他四仰八叉的倒在沙发上,糜烂变幻的灯光让纪徊青虚起了眼,他嘴里念念有词:“老妈,妈,我要吃红烧狮子头, 脆皮南京烤鸭, 粉蒸肉……”
“好饿, 我好饿……”
“我想……回家……”
冰凉的手轻轻抚摸上纪徊青的脸,江闯紧捏着他的下颌左右摇晃了下:“回家了, 快点起来。”
纪徊青听见熟悉的声音才睁开眼, 瞄了一眼江闯之后他又迅速闭上,嘴还是咧开的,小虎牙尖露在了外面:“我好困, 我睡着了。”
听见一声哼笑,江闯蹲在沙发边,他歪着脑袋看纪徊青装睡, 似乎很乐于参与幼稚鬼的游戏。
他轻轻弹了下纪徊青的额头,说:“你不是说自己能喝倒一头牛吗?”
“怎么这么快就醉了?”
纪徊青的眼前和冒金花一样,从一个江闯变成了好多个江闯,一模一样的江闯在跟他说一模一样的话,他伸出手指轻轻朝着其中一个江闯脸上戳了上去。
江闯的皮肤很白,正如纪徊青所想,只需要轻轻碰一下就会留下印记,他没有躲闪,迎合着轻轻蹭上纪徊青的指尖。
小心翼翼的,像只小猫。
他问:“你是想对我耍流氓吗?”
纪徊青嗤笑了声,他反问了回去:“男人怎么对男人耍流氓啊?”
在纪徊青的世界里,父母恩爱,家庭和睦,自小他都是以父母爱情作为模板以及榜样去肖想自己的未来,与女性两情相悦,过着富足幸福的生活足以。
至少在纪徊青来北川之前,他是这么计划的。
与男人?这件事似乎从来不在他的思量范围之内。
纪徊青软着腰身和赖皮狗一样求着江闯:“闯哥,我走不动了,你想想法子。”
一米八一大个和个大型犬一样撒泼,这可不是江闯想背就能背动的,大概是过了五分钟,包厢外传来了铁軲辘摩擦地面的声音。
纪徊青直起身,看着江闯拖了个板车走了进来,这车似乎是ktv用来运输酒的,江闯这是要把他拖回去?
这也太丢人了!
纪徊青酒一瞬间清醒了,这也不疼那也不疼了,和陌生人一样忽略过江闯朝大门口跑出去。
江闯见计划得逞,他朝着工作人员道了声谢随后追了出去。
走在路上,纪徊青的微醺劲儿见了风还没醒,他软骨头似的倚在江闯的肩头,嘴里嘀嘀咕咕的唱着歌。
江闯忽然问:“你以前在北京经常和人一起聚会吗?”
这问题莫名其妙的,纪徊青还是很实在的点了下头:“不过我们去的是那种火吧别墅,还有泳池,一班人基本上都会参加。”
“和那些人喝酒,你也会这样吗?”
江闯的声音很轻,又罕见的温柔,耐下心来一点一点诱哄出纪徊青口中的答案。
“什么叫也会这样?”纪徊青擡起明亮的一双眼。
“会喝很多然后靠在别人的肩膀上吗?还会一边靠着一边玩那个人的手吗?”
江闯的目光下移,定在了自己被纪徊青把玩着的那只手上,从刚刚开始,纪徊青一会儿和他比大小,一会儿有拿起来闻一闻说江闯好香,一会儿又和他十指相扣。
再这么下去,纪徊青莫名其妙的舔他一口都丝毫不意外。
像是被人强行从美梦中拖醒一般,纪徊青立马直起腰身,他把江闯的手甩开。
“当然不会了,只丶只是……”
江闯一把揉上纪徊青湿热的头发丝,逼迫着那人与自己对上眼,接过纪徊青的茬儿:“只是我很特殊吗?”
幽黑的瞳仁轻轻颤了下,掩藏在其中的欲望无处躲藏,纪徊青看不懂,他朝后退了步,江闯便贴的与他更近。
他又问:“纪徊青,你知道你现在的脸有多红吗?”
纪徊青垂下头,他紧咬着舌根,支支吾吾的道:“喝酒哪有不脸红的?我这是上脸,酒量好的体现。”
江闯不由得笑出了声,他发现和纪徊青谈情说爱,就像是驴头不对马嘴,你说东他说西,但江闯却丝毫都不觉得恼怒。
他拍拍纪徊青的脑袋,声音轻柔:“纪徊青,你真可爱。”
江闯前脚才一擡,纪徊青忽然伸手拽住了他,忽而一阵风起,迷住了江闯的眼,再次睁开,那双明亮的眼眸如群星般耀眼夺目,坚定又炽热的看向他。
“江闯,你信我好不好。”
“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
江闯楞了楞神,他的瞳仁都在颤栗。
在黎扬将那些事情说出口,纪徊青才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江闯要在校内校外过着双面人一样的生活,带上假面,在学校里做好班长,乖学生。
出了校门,对任何事都保持漠然的态度以及超高的攻击性拒绝任何人接近。
原来只是害怕而已。
害怕再次被欺负,害怕再次被背叛。
纪徊青目光坚定,他义正言辞的又道:“以后谁欺负你,我帮你打回去,我学习成绩虽然没那么好,但是我拳头硬的很。”
随后,他像个呲牙咧嘴的小狗似的,捏紧拳头在江闯面前扬了一下。
江闯用手抱住那个拳头,他点头,说:“那就麻烦小狗同学保护我了。”
纪徊青立马把手缩了回去,他瞪大眼凶巴巴的说道:“都说了你不能叫,那是我家里人才能叫的,再说了你这么随便叫我小名,万一别人误会了怎么办?”
江闯眉一挑,他问:“会误会什么呢?”
“当然是!”纪徊青又放低分贝,他悄声说道:“当然是以为我和你在玩什么变态游戏。”
“什么游戏啊?”江闯又是那副挑逗人的戏谑样子,他装作很认真一样虚心请教:“和小狗能玩什么游戏呢?能给我说说吗?”
纪徊青一拍额头,他觉得这样不行,他不能把一个品学兼优的好班长带上不良深渊。
他朝着自己嘴上拉了条拉链,语重心长的讲:“这个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江闯长长的“哦”了声,他点了点头:“那等我长大了,你慢慢和我讲,可以吗?”
“不行。”
纪徊青应付不下去了,他脸炸红一片,像个小红苹果头,一个人急匆匆的走在前,不管江闯怎么在后面叫他的名字都不管用。
唯独叫他小狗的时候纪徊青才会转过头狠狠用眼神警告一下。
回到家后,纪徊青想打开手机看看有没有错过的讯息,他把手机举高在房间里走过每一个角落都没有信号,最后拆开卡槽才发现,卡居然消失了?
和上次一样,莫名其妙的就消失了。
纪徊青心里咯噔了下,他是不是真的精神出问题了?怎么会平白无故的消失记忆呢?
他立马跑下五楼,轻轻敲了敲江闯家里的门,居然不在家?屋内的江鹏云已经睡下了,他也不好再敲门。
可是江闯和他前后脚一起上的楼,这也没过几分钟怎么就消失不见了?
纪徊青现在手机收不了消息也发不出去,他只好作罢,上了楼准备明天找江闯问具体情况。
才躺上床,口袋里的那封信意外滑落了出来,纪徊青看着那掉落在地上的信封如潘多拉的魔盒一般,似乎只要打开,就能意外探寻到另外一个世界。
纪徊青刚捡起那封信,楼下忽然传来了很小的动静,这么晚了,这栋楼居民的作息都健康的出奇,一般都是十点之前就睡了,只有一个人会在凌晨外出。
江闯。
纪徊青穿上衣服走到栏杆旁,寂静的夜覆盖住整片大地,万物在黑暗之中挣扎,他朝下眺望,一个高挑的身影蹲了下来,手上似乎拎着个什么?那人在树丛偏深的区域开始刨地,手中的东西忽然抽动了下,随后了无生气。
江闯这么晚在楼底下埋的什么?
乌云退散,皎洁的月光映射在大地上,让纪徊青的眼前也越来越清明。
在泥土掩埋下去的最后一刻,一颗目光呆滞的死兔子头暴露在纪徊青眼前,随之一道骇人的目光朝六楼扫射而来,他朝后退了步碰倒了摆在门边的易拉罐。
江闯……在埋兔子?
【石子滩……被虐杀超过百只的野兔子……赵云龙?】
脑海中这一系列线索串联在一块,一个纪徊青不愿意相信的推论出现在他的脑海。
江闯明明哭着在他面前说过,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的,纪徊青自那件事之后对江闯的一切都深信不疑。
是看错了吗?
夜风徐徐而来,纪徊青紧绷着的思绪无法放松,他伫立在六楼楼道,冰冷的一只手忽然拍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心脏猛然抽离了一瞬。
“你看见了吗?”
冷冷的,那人急促的声息响在纪徊青的耳畔,他多么希望转过身看到的不是江闯的脸。
苍白的肌肤,不用靠太近就能闻到的香气,常常掩盖在发丝下的一双眼,瞳仁比常人要黑很多,看久了像是坠入深渊中的无尽河流。
“怎么……会是你?”
纪徊青怔怔的说道,忽然,那人失去所有气力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借着屋内的灯,纪徊青才发现江闯右手臂赫然一条刀伤,从手腕处朝上五六厘米,下手极重,血液不止的朝外流淌。
“好疼……”江闯很小声的呜咽。
“怎么了?这是谁弄伤的?”纪徊青顾不得那么多,他连忙将江闯扶进屋内安置在床上,在明亮处,那道刀伤看着更是骇人。
江闯紧蹙着眉,眼边微微发红,道:“我想下楼去看看花花吃没吃饱,撞见了一个黑衣人在虐待兔子,我就想上去抓住他……”
“结果就给我来这么一刀,那只兔子皮都被扒了一半,肯定活不长了,我就想着埋了算了。”
纪徊青拿出医药箱,他脸烫红一片,为自己刚刚不知所云的揣测羞耻,他是发疯了吗?居然对江闯再次谋生那种恶意揣测。
他问:“那你看清楚脸了吗?”
江闯摇头。
“是男的还是女的?”
江闯也摇头:“他没有出声音,而且看身形也判断不太出来。”
那双幽黑的眼眸缓缓擡起,他看着一脸专心致志处理着伤口的纪徊青,试探着问道:“刚刚找你的时候,看你吓得脸苍白?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还是……你在想些什么?”
目光如蜿蜒游走在身上冰冷的蛇一般,江闯仔细打量纪徊青神情变幻的每一瞬间,最终,那双眼擡起,重重的拍上江闯的胳膊。
“你下次能不能先出声儿后再碰人?大晚上被吓得一惊一跳的,我脸能不白嘛?酒都被你吓醒了!”
江闯这才松下一口气,他看着手臂上绑的歪七扭八的蝴蝶结,酝酿了会,声音哽咽的说道:“我就是太害怕了,第一时间才找的你。”
“是你说的,要保护我……”
纪徊青心软,嘴巴还是硬的,他说:“你在一楼,出事儿的时候也不吆喝一声,我总不能闲的没事儿从六楼跳到一楼勘察小区安保吧?”
江闯揉了揉眼睛,打了声哈欠:“刚刚出门的时候太急了,没有带钥匙,今晚能在你家里睡一晚吗?”
纪徊青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了:“行,但是你必须脱了衣服再上床,全是血。”他嫌弃的蹙紧眉头。
“那你帮我脱吧,我手不太方便,擡起来……”江闯试着擡了下,他“嘶”了一声,又道“擡起来还有点疼。”
纪徊青小声嘟囔了嘴:“以前没见你这么娇气。”
他可记得第一次给江闯处理伤口的时候,那张木脸冷冰冰的说:不疼。
衣服被撩开后,纪徊青不自觉的被吸引住,江闯身上的皮肤更白,细腻又光滑,和他身上因为运动锻炼起的肌肉不同,不算特别壮,也不清瘦,腰比他还要再窄一些,两侧的腰骨凸起,和被精心雕刻过的一般,右侧腰骨上还有一颗小痣。
目光再悄然向上移动,纪徊青刹住了车,他在对一个男人的身体肖想什么呢?
他猛地咳嗽了好几下,把衣服一脱一撂开始满屋子找水喝。
喝完水后,纪徊青朝着床上瞥了眼,江闯上身赤裸,半趴在松软的灰色被子上,头发有些凌乱遮盖住那双漂亮的眼,背部的肌肉线条走势流畅又极具观赏性,江闯轻轻擡起手,朝纪徊青勾了勾。
纪徊青直楞楞的走过去,他的大脑完全一片空白。
“蹲下来。”江闯示意他。
纪徊青蹲下身,他有些紧张:“你丶你要干嘛?”
“啪”的一下,一张纸糊上了纪徊青的下半张脸,江闯调笑着道:“你怎么流鼻血了啊?”
……
纪徊青猛抽了好几张纸,他捂住脸,不敢再看江闯一眼。
“这天气,这天也太热了。”
“给人热的火气大,这火气一大就容易流鼻血。”
“正常,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纪徊青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他忽然冲出房门外,紧接着,隔壁水房传出了声响。
在纪徊青抽了三根烟恢覆了六根清净后,他走进了屋,江闯已经睡着了,他这才松了口气,把被子给那人掖严实后,纪徊青不由自主的轻轻抚摸上江闯的脸颊。
松散的头发被拱了上去露出了干净利落的眉眼,睫毛纤长笔直,睡着的时候就连身上凌厉的气场都减弱了不少。
纪徊青情不自禁的勾起唇角,他用指节轻轻剐蹭了江闯的鼻梁骨。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女孩子更漂亮的人存在。
沙发太小,江闯常来家里做作业的时候都坐不下,一个人太松快,两个人又很挤,想睡一个一米八大个的纪徊青肯定是不行的,更何况他也不乐意受这个委屈。
北川夏天白天很闷热,入了夜就会骤降温度,有时候一阵风吹进来还有些凉飕飕的,纪徊青给自己盖了个薄毯子,给江闯裹得严严实实。
他挤在角落,翻来覆去,但是又不敢动静太大把江闯吵醒了。
但是今夜的江闯似乎睡得格外熟,这小子不是天天都失眠睡不着吗?纪徊青撑着脑袋,床头只留有一盏小灯,但足以让他看清楚江闯的脸庞,忽然,那人的睫毛微动,一副正要醒的架势。
江闯立马背过身,他紧闭上双眼,发出及其虚假的喊声。
“不……”
“求求你。”
纪徊青竖起耳朵听着那模糊的呓语,他转过身,江闯的眼睛依然是闭上的,但神情已经变了,紧紧蹙起的眉头,下意识的咬住下嘴唇,俨然一副痛苦的模样。
江闯再次陷入了梦魇中。
破败不堪的房屋中酒气熏天,屋内的几个醉汉快活了一天,七仰八躺的醉倒在床上,放学回到家的他小心翼翼的给双腿尚好的江鹏云盖上被子。
沙发上,一个神智清醒的男子注视着江闯。
那双幽暗的眼直勾勾的自上而下扫视过江闯身上的每个角落,他开口:“江家的小孩这么没有教养吗?见到人都不打招呼?”
小江闯放下书包,他楞楞的站在那个男子跟前:“叔叔好,我叫小闯。”
男子伸出手顺着江闯的脖子向上,又捏捏他的耳垂,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小闯好啊,叔叔叫宋连章,是你爸爸的老板。”
江闯定在原地,年幼的他并不懂这样的触摸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有时候妈妈也会这么抚摸着他的头。
宋连章轻轻嗅上他的手心,第一次,他露出了獠牙:“小闯好好学习,下次叔叔来你家里玩给你带漂亮衣服。”
“叔叔家里有好多连衣裙,小闯穿上一定会特别漂亮。”
江闯露出笑,像是收获了糖果一样,他点头:“谢谢宋叔叔。”
……
“我不要穿裙子……”
“不要,不要碰我……”
纪徊青对江闯突如其来的异常反应束手无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碰还是不该碰,碰了之后江闯会应激的更厉害吗?
药……江闯的药……
纪徊青才突然惊觉,江闯有躁郁症但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定时定量吃过药?
“江闯……江闯?”
“你醒醒,你的药呢?你要不要吃点药再睡?”
纪徊青垂下头,一只手拽着他的衣角,指节都用力的泛了青也没见松开,他小心翼翼的询问:“要我抱抱你吗?闯哥?”
“你要是醒来之后不舒服的话,揍我也行。”
纪徊青将那盏小灯关了,黑暗中,他摸上江闯的头,潮热的冷汗浸透了他整个掌心。
他小心翼翼的将江闯搂入怀中,手轻轻拍打在江闯的背部,学着小时候老妈哄着他睡觉一样哄着江闯。
“不怕……不要怕,我在呢。”
“没有人会伤害你,没有人会随便碰你。”
怀中那人颤栗的身躯逐渐平静了下来,心跳也恢覆了正常跳动的速度,黑夜里,两个人紧紧贴着,纪徊青想贴近江闯听听还有没有说呓语,一片湿润触及在他的唇角。
是泪水。
很咸很涩。
还有些苦,苦得纪徊青心里揪着发疼。
他用下巴轻轻蹭掉江闯眼边凝着的泪,半开玩笑着说:“你就好好睡吧,明天我一定嘲笑你。”
不知何时,江闯已经醒了。
纪徊青身子一僵,他感受到自己腰间被手臂环上,随着身体距离的靠近,那双手臂圈的也越来越紧,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整个身子埋在了他的怀中。
他的声音沙哑,语气像个撒娇的小孩。
“不许笑我。”
纪徊青难得乖巧,他应承:“好,我不会笑你的。”
他不紧不慢的拍打着江闯的背,嘴里碎碎念着:“江闯,咱俩考一所大学吧,反正关系这么好,以后在一个城市里还能互相有个照应。”
“大学毕了业后,可以一起再去北上广那种大城市,包容度高,大家都很忙,肯定没有人天天围着你的伤疤转悠。”
黑暗中,那双眼依然明亮充满着希冀,他笑得很开心,又道:“还有啊,你到时候可以给自己的左臂弄个特酷炫的纹身,肯定有很多人喜欢的,到时候你就再也不用装好学生了。”
江闯没有说话,只点点头,发出“嗯”这样的气音。
纪徊青定定的垂头看向那人,他说——
“江闯,以后你只用做江闯就好了。”
不是班长,也不是哪里的维修工,更不是照顾残疾爹的好儿子。
江闯,只是江闯。
纪徊青所描述出的未来,在那一刻成为了江闯的梦想。
黑暗中,江闯楞了很久,他轻笑出声,像是笑得很开心。
笑声持续了很久,纪徊青只觉得燥得慌,他面红耳赤的说:“你是不是笑我煽情啊,笑这么开心!”
“我也是第一次安慰人的好不好!”
纪徊青开始戳江闯的痒痒肉,两个人在床上闹腾了许久,后半夜才睡着。
后来纪徊青常回忆起这一夜,他才发现,原来那个在深夜里先笑出声的人,是哭着的。
高二的暑假开始了。
江闯又要去汽车维修行里兼职,攒下一学期的生活费和日常开销,而纪徊青加快了写书速度,除了饭点几乎不出门。
日子还是一样的过着,只不过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纪徊青总是与他形影不离的。
江闯买的菜肉从两人份变成了三人份,从随便应付变成了按照纪徊青的胃口做。
天气凉快些两个人会在天台搭张小桌子一起吃饭,热了就回六楼的那个小单间,吹着纪徊青买回来的崭新风扇,一起窝在沙发上吃西瓜,有时候还会一起比赛谁吐的西瓜籽更远些,不过事后战场都是江闯收拾的。
更多时候他们会有沿着街边的梧桐道走上好几圈,纪徊青会请他喝橘子汽水,然后站在超市门口看小孩玩弹珠机走不动道,非得要江闯倒数三个数才移开眼。
十七岁这年的江闯实在是太幸运,他时常在想,是不是前十年经受过的痛苦,只是为了积攒某些设定好的幸运值。
纪徊青来了,于是他如获至宝。
可纪徊青似乎也不是他唯一的宝贝。
叮——夜深,江闯的手机又一次的亮起,距离他装作纪徊青给家里人回覆消息也才过了两个小时。
纪徊青的家里人也都是话痨,每天江闯哪怕在维修行都要抽出很多时间去应付发来的讯息,而且大多都是一些无用的话。
例如:【小狗在啊?妈妈好想你,看你说暑假也要好好学习不来这里,我和你舅舅就感慨,家里的混世魔王终于懂事了。】
江闯回覆:嗯,在,是在好好学习。
【那妈妈就不打扰你了,儿子加油。】
【点赞x3】
江闯:加油。
江闯又翻看两个小时之后的这条。
【儿子,刚刚我和你爸爸通话过了,中东那边一切都还不错,爸爸说咱们一家人会早一些团聚的。】
【妈妈在舅舅这啊还学会了新技能哩,帮人采摘茶叶,速度练的可快了,等发了钱妈妈给你邮过去,你吃好睡好。】
江闯无法理解,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要事无巨细的分享给纪徊青?
这一家人都这么碎嘴子吗?
不一会儿,这个“舅舅”又发来了消息。
【徊青,看你妈妈。】
随后一张图片发了过来,女人眉眼和纪徊青很相似,五官更柔和些,面善,一看就是个南方贵太太,即使现在趴在茶地里采摘,也挡不住被优渥条件滋养过的气质。
这样的感觉在初次和纪徊青打交道时,江闯也深切的体会过。
一种从骨子里就生了根的自信,后来江闯才知道,那是被爱滋养后而生出的底气。
他随意回覆了几条并嘱咐不要多发消息,学业繁忙。
设置为振动模式的手机再次振动了下,江闯极其不耐烦的拿起来,看见“纪小狗”三个字时,紧蹙着的眉头忽然舒展了。
纪小狗:【天台,来找我。】
他勾起唇,回覆了个“好”,随后将手机放在枕头下。
天台上到处都是他们生活的痕迹,小桌子被搭在一旁,两个小木凳是纪徊青跟着邻居木匠学着做的,角落里还种了些花花草草,还没发芽。
纪徊青坐在天台边上,他转过头,露出两颗虎牙尖尖:“来挺快啊。”
江闯轻咳了声儿,他说:“刚好看见消息了。”
两人俯瞰着北川的风光,从插旗山上吹来的夜风细细剐蹭过少年的耳尖,静谧的令人沈醉。
纪徊青忽然长叹了口气,他说:“我可能马上要走了。”
气氛忽然变得压抑,纪徊青打量着江闯的表情,他冷着脸,手揣进兜里,似很不在意一样的问:“去哪儿?”
纪徊青莫名的都有些失落,他半开玩笑的说:“这么冷漠啊?看来你舍得我。”
“舍不得你会留下来吗?”江闯敛起锋芒,语气也变得柔和,他问:“你为什么要走?”
纪徊青有些迟疑的道:“其实我得了点病。”
“当然哈,我还没有得到专业的确诊。”
他胡乱挠了一通头发,这些日子纪徊青思考了许久,没有再次去办电话卡也是因为这个。
纪徊青转过头,明亮的眼眸充斥着不安与迷茫,如困兽寻求帮助一般,这在纪徊青的脸上鲜少能看见的情绪。
“闯哥,我……我怀疑自己有精神分裂了,说不清楚为什么莫名其妙的篮球会消失,还接二连三的丢了两张电话卡。”
纪徊青不由自主的靠近些江闯,寻求一个答案:“我的脑子好像出现问题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江闯松缓了口气,随后他笑了起来,发自肺腑的笑容让纪徊青不寒而栗。
“你笑什么?”
那人眉一挑,道:“这就是你离开的理由吗?你想去哪儿?”
“去我舅舅那,那边医疗条件更好,我想去看看。”
纪徊青低垂着眼,他听说过很多作家沈迷于写作中很容易分不清现实和创作,进而患上精神疾病。
他勾起一个很勉强的笑:“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
江闯忽然紧扣着他的手,笃定的说出口:“不,你一点都不怪。”
怪的人是我。
“纪徊青。”江闯又轻唤了声他的名字。
冰冷的指节轻轻抚摸过纪徊青的头发丝儿,他的声音低沈,说不明的可靠,一点一点诱哄着纪徊青走入未知的陷阱。
“那几天期末考试,咱们两个总是覆习的很晚,睡得也不好,你忘了吗?”
纪徊青的迷茫逐渐被安抚下来,他说:“是啊……那几天我睡得不是很踏实,考试的时候还差点睡着了。”
江闯勾起唇,苍白的肌肤在黑夜中有种道不明的颓靡。
他说:“睡不好的时候人容易精神恍惚,偶尔忘掉些事情其实没什么,说明你的大脑超负荷了,需要休息。”
“是这样吗?”
纪徊青似乎开始动摇了,江闯又道:“不要想太多了,而且……”
漆黑的眼眸流转定定地看向纪徊青,随后又蹙起眉回避开:“而且,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我妈妈也是说出去一趟,就再也没有回来。”江闯眼边凝着泪,在转过头时落了下来,又道:“你会不会走了,就也不回来了?”
每每看见江闯的泪水纪徊青都觉得自己犯下了天大的过错,内疚如潮水席卷在他的肺腑,他慌了。
“不会的,再说了,我只是去看病,读书还是会回来读的。”纪徊青轻轻拍上江闯的肩,那人甩开他的手,别过头,晶莹的泪珠连成串儿的向下滴落。
纪徊青“哎哟”了一声,很是无奈的拂过江闯脸边的泪水,
江闯只是摇头,一句话都不肯说。
苦苦挣扎丶渴求着他的眼神让纪徊青心里一动。
纪徊青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要是有一天离开了江闯,他真的就会死掉。
他不由得自嘲起自己的狂妄。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自己再观 察观察吧,实在不行找于医生看看也可以。”
“真的?”
纪徊青第一次看到江闯脸上露出孩童般纯粹的笑容,眼睛亮闪闪的看着他,身体也朝着他贴近了许多。
“真的,我不骗你,我不走。”
“真的没有骗我吗?真的不走?”
纪徊青郑重其事的点头:“我不走,至少在上大学之前,我会留在北川。”
纪徊青在口袋里摸索了番,他拿出了个黑丝绒盒子递到江闯面前。
“本来打算过几天送,看你这么舍不得我,今天就讨你个开心。”
江闯小心翼翼的拿过礼盒,打开后是一只黑金色的钢笔,曲线优美,还透着一些低调的细闪,一看就价值不菲。
“你哪来的钱?”江闯问,这些天纪徊青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鼓捣着什么,肯定不可能是兼职赚来的。
纪徊青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下头:“其实我一直瞒着你来着,我在网上是个写手,这是我卖短篇赚来的钱。”
“写手……”莫名的,江闯想起了青山。
他点点头,有些在为刚刚的失态而羞耻,可纪徊青似乎并不在意。
江闯直勾勾的朝着那人瞥去:“你还有其他瞒着我的事情吗?”
纪徊青想了一圈儿,这些日子他都快把自己的底裤给江闯掀了。
他说:“没有。”
过了会,纪徊青忽然很认真的回问:“那你呢?你有隐瞒着我的事情吗?”
过了许久,江闯紧扣着指节,他若无其事的回应:“没有。”
纪徊青轻拍上他的肩膀,道:“早点睡吧,我这两天抽个时间,搭个车去营业厅重新把我原来的那张卡挂失重办回来。”
咔哒——有什么金属质地的东西掉落在了地上,纪徊青转过身,看见江闯正从地上拾掇起一把小刀。
银刃锋利,在夜色下渗着冷气。
他没多想,江闯的神情也很自然。
纪徊青嗤笑了声儿说:“见我还要带把刀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杀了我呢。”
“走了昂,早点睡吧。”
在纪徊青走后,江闯低垂下眼打量了番那把利刃,如劫后馀生一般他长长的舒了口气,阴鸷的擡起眼目送着纪徊青的背影。
江闯忽然觉得纪徊青也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大善人。
他明明最开始是讨厌自己的,明明最开始他们的人生可以毫无交集。
可是他非得自作主张丶为非作歹,硬挤入江闯的生活。
于是他习惯丶依赖丶分离不了一刻。
最后再爱上他。
白色粉末搅合进一杯橘子汽水之中,气泡已经消了不少,江闯举起玻璃瓶,他看着最后一丝粉末随着漩涡消散。
“砰砰砰——”
门被敲响了。
纪徊青才洗完澡,他头顶块白色干毛巾打开门,迎面就是股飘香的橘子汁味,江闯倚在门边,他唇边勾起淡淡的笑。
“睡不着,来找你聊会天。”
他上下打量了番纪徊青,又问:“你才洗完澡?”
纪徊青接过汽水瓶喝了口:“昂,这儿夏天太潮了,还没干什么,一身都湿透了。”
他坐在床边又道:“快进来坐着吹风扇。”
咔哒——门锁落下。
江闯走到纪徊青跟前,他垂眸,看着那人发丝间的水珠顺着脸颊朝着脖颈滑去,衣领又被浸湿了一小片。
他擡手轻轻敲了下纪徊青的额头:“笨死了,你这样擦多晚都不会干。”
“我帮你吧。”
纪徊青“嗯”了声,他朝后仰着,脖颈展露在江闯的眼下,嘴唇间咬着根吸管,一口接着一口将冰汽水下咽入腹,他喜欢洗完澡喝冰的,不一会儿汽水就见了底。
天实在是太热了,即使风扇开到了最大马力纪徊青都觉得浑身不得劲儿,他的头有些昏沈,顺着江闯托着他头的手靠了过去。
隔着毛巾的一双手轻轻插I入他的发丝间,揉拈丶打转,沁人心脾的清香卷入江闯的鼻腔,他问:“怎么忽然决定留在北川了?”
纪徊青半睁开眼,他浑身很烫,很沈重,气温似乎从外部渗透进了他的身体里。
他说:“不是你哭着,不想让我走吗?”
“而且……我最舍不得……你哭了。”纪徊青视野里的江闯逐渐变得不清晰,意识也逐步吞噬掉。
药物作用下纪徊青变得很听话,他有些茫然无措,摸上自己的脖颈和脸颊:“闯哥,我浑身好烫,我是不是发烧了……”
江闯丢掉毛巾,手顺着纪徊青的发根朝后脖颈捏去,强制性的让他的眼与自己对视。
“纪徊青,这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