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夜市 此间相遇,穿过千万种光阴。……
走进酒楼, 宾客满堂,正中帐下搭了座戏台,台上小旦咿咿呀呀唱杂剧。台下有人喝掌, 有人举樽说笑,人声鼎沸,夹着丝弦管乐, 金鼓喧阗。
褚卫怜引人径直上楼,喊小二, 寻一雅间, 便入座。
点了几道菜后, 小二离开,褚卫怜也取下幕篱。
夏侯尉在看她,她也不管他如何想,自个儿倒茶吃, 好像十分自得。
夏侯尉警惕地扫向雅间,并不大,只见布置古朴, 无非桌椅,还有一顶绣花屏风,西北方有扇窗牖, 推开了能看见外头灯火。除此之外,此处于酒楼喧嚣更显得静, 除了他们二人, 再没其馀人存在。
“你从前常来这里?”他问。
“是呀,以前常和二哥来,不过那都是很小时候的事啦。”
褚卫怜又倒一盏茶,茶香蕴眼, 勾起千缕回忆。“小时候,家里属我和二哥不懂事,最闹腾。二哥大我五岁,带着我捉鱼爬树掏鸟蛋,什么都做。后来还带我溜出府,我爹娘自然不准呀,我便偷偷扮作二哥身边的书童......”
她和二哥,同甘共苦,儿时自然也一块被骂丶被罚。褚凌如今已经二十有三了,林夫人在家就常骂:“眠眠都长大了,偏你还没个正形,镇日里游手好闲,正经事不做,真和从前无二般!也不知你媳妇怎生受得了你!”
想起母亲骂二哥的话,褚卫怜就觉好笑。
她持盏轻啜,又品出一丝清苦,这脸上的笑便没了......她的二哥,已经远赴西北了,归来无期,何时才能再相聚呢。
微荧的烛火照着她的脸,夏侯尉静静看,仿佛能看见那些年孩童玩闹的影子......终归不同于他,他抱着木头在冷宫苦守,遥望四面宫墙。鳞次栉比,飞檐林立,一层层,一座座,隔了千万里,隔开了广袤云天与无边疆野。
他忍不禁想,小时候的她是如何?如何的模样?穿越了光阴,他仿佛能看见一个六岁小女孩蹦跶蹦跶,闯进冷宫,于孤寂中执开他的手,绚烂而笑:“三皇子,我来寻你了。”
夏侯尉眼底起雾,忍不住闭了眸。黑暗霎过,再睁开,那抹幻影已经消失,只剩下眼前的她。
眼前的少女垂眸持盏,光阴落在她娇艳的脸。他看着丶望着,忽而问:“眠眠,我们会走很久吗?”
“会呀。”少女朝他露出笑容:“你只要记得答应我的事,我就不会离开。”
他点点头,缓慢将掌心握紧。
不一会儿,小二上了菜。两人同桌用膳,皆是默默,并没有多少话。只偶尔,褚卫怜夹菜时会与他提一嘴菜名,并赞这道菜不错。
雅间烧了暖炉,吃到一半,褚卫怜突然喊热,起身开窗。
楼外的凉风灌入,今夜没有下雪。
她站在窗边静静吹,眸光却不自觉朝灯火里一处店铺望去——只见那家店还在开张,偶尔有客。褚卫怜忍不住欢喜,今夜总算没有白来。
那是她二嫂方氏家的铺面。
方氏家大业大,这间铺面既不在京中繁闹地段,又是小本买卖,便给了一远房亲戚打理,掌柜的叫文叔。
以前,她和二哥常会到此处,因为这家铺面卖的糕点好。
褚卫怜只瞥了眼,并不敢多看,酒楼附近还有夏侯尉的死士在,怕他们看出异端。
她继续回桌用膳,等到酒足饭饱,忽而摸着肚皮一叹:“大鱼大肉吃多了,就想吃些甜的。”
这话也算实话。
平常在山寨,她想吃什么,夏侯尉都会应允。
其实在最初,夏侯尉并不理睬,只想给她白粥喝。她虐待了他如此久,凭何过得好?
但只要褚卫怜一拿他作比,说跟着他,还不如待在家,一点口福都没有。夏侯尉便再也说不出话,只能乖乖依她。她想要羊腿,就让人杀了烤。
此刻,夏侯尉亦是应允的。他问褚卫怜:“你要吃什么,我让人去买。”
“我想吃蕓豆卷。”
夏侯尉正要叫门口的暗卫,突然又被她制止,“京城也不是所有糕点铺都好,我也买过几家蕓豆卷,不是做得太甜腻,就是吃起来没滋味。反正我们都要游街,你陪我瞧瞧如何?”
褚卫怜特意提及要他陪,便是打消他那疑神疑鬼的毛病。
果然,夏侯尉点头了。
二人付好银钱下酒楼,刚出门口,她便感觉唰唰两道风刮过。
只见前面转角的巷子有黑影,左后边的古树下也有影,还有小摊边,马车后,都是萧氏的死士,他们潜伏于夜,随时以待。
褚卫怜牵他往前走,偶尔左顾右看,似乎寻觅卖糕点的。心下却在想,如果她报信让哥哥带兵,能有几分胜算呢?
夏侯尉说过,她走就得死,眼下她还在他们手上,即便哥哥包围,夏侯尉照样能以她作要挟撤离。那再回到孤山,他会不会杀了她?
褚卫怜拿捏不定。
不知不觉,已经离方氏的店快近了。她牵住夏侯尉,往前一指,“那儿就有家呢,云间记,这家的蕓豆卷我吃过,味很好。”
夜很黑,灯火却喧艳,夏侯尉顺着方向望去,的确是家卖糕点的。
云间记左邻茶肆,右接当铺,它窄小的挤在中间,并不显眼,偶尔也有三两妇人进入,出来提着几只油纸包。
夏侯尉狭眸微眯,又仔细看了眼,的确是家很普通的店。
他点了点头,褚卫怜牵他继续走。
因为铺面不大,只有掌柜和俩夥计。方一进去,她便朝夥计笑道:“来两包蕓豆卷。”
她的嗓音很清丽,且不小,正在柜台打算盘的文叔楞了楞。
似曾相识的声音,文叔擡眼瞧去,只见来的是一对男女。那女子头戴幕篱,并不能瞧清真容。
夥计歉意地说:“娘子,您来得太迟,小店蕓豆卷卖完了。”
“卖完了?”
少女一声讶,仿佛不信,两步直逼柜台前,“掌柜的,怎就卖完了?我以前可常遣人来你这儿买,不都是入夜才上么?今日已经卖完了?”
少女的话让文叔忽楞。
他又看了少女一眼,总觉得不该——既是常客,怎不知他家蕓豆卷都是午后上?一般黄昏便卖光了。
可她若不是常客,为何又说自己是?
文叔刚要说话,那少女便已开口:“卖完了便让九娘再做,总之我现在就要。”
九娘,什么九娘?店里做糕点的都是夥计。
文叔寻思古怪,手指拨开算珠,忽然想起曾有个小娘子就爱唤“九娘,二哥!”——他知道了,他知道她是谁了,难怪他会觉得耳熟,原来她是褚家的幺女!
可这小娘子,从前常喊他“文叔丶文叔”,今日怎么偏改口叫掌柜了?
陪同她的是男子,既不是褚家二哥,也没听闻她嫁人,那这位男子又是谁?
文叔忽然想到一种不善的可能。
“这位娘子,蕓豆卷今日做得少,您若还要呀,多使点银子,我让夥计去叫九娘如何?”
“好,劳烦掌柜了。”
那少女大方应道,“让九娘快些,我买了急着走呢。”
急着走,又要见他们方家的九娘,文叔现在无比确切,褚小娘子的确被人胁迫了!她在向方氏求救。
只是敢掳褚氏,这夥人到底是谁呢?
文叔笑着应是,立马召来最机灵的夥计,耳语两句,便拍他的肩膀:“去吧,去九娘家中把人喊来,就说有客要蕓豆卷。”
夥计走了,夏侯尉还在桌边坐着,褚卫怜虽不知此刻他如何想,可见他没去拦,又放下一点心。
文叔不愧是做掌柜的,从前她就觉得文叔机敏。今日他不仅没拆台,更是懂了她的意图,褚卫怜深感欣慰。
二哥去西北了,二嫂方氏跟他吵过一架,就回了娘家住。方九娘与文叔一样,都是聪明人,褚卫怜只盼嫂嫂万要听出弦外之音才好。
褚卫怜倒了茶给自己,又倒了一盏给夏侯尉。
夏侯尉接过茶,却没喝。静静看她,忽而问道:“九娘是谁?”
褚卫怜心一跳,仍就压惊不慌不忙地说:“九娘是这家店做蕓豆卷的人,我听人说过,她丈夫在大户人家做长工,她跟丈夫住。她会来这做糕点,补贴家用。”
夏侯尉嗯了声,不再说话,却看着她。
褚卫怜吃茶,摸不准他信了没。自觉自个儿话不漏音,也没破绽,就算死士跟了夥计去方氏府宅,她也说了,那是大户人家的帮工。
“表姐。”
夏侯尉忽而握住她的手,眼眸望向门外。彼时流火冲天,轰得一声,又如雨火漫下,绚烂夺目。
他望着,轻声问:“一会儿买完,我们登楼去看烟火好么?”
“好。”
褚卫怜轻快地应。
柜台边,掌柜文叔还在拨算珠,耳听二人谈话,心中多番计较。
不久后,夥计领着方九娘来了。
文叔看去,只见他家主子“方九娘”荆钗布裙,气喘吁吁,完全不像往日那珠翠簪珥,简直判若两人。
掌柜压住对九娘执礼的举动,径直起身过去,板起脸训骂:“今儿蕓豆卷做太少了,好些个客人来都没有。这位娘子点你要呢,你快去做些!”
“忙忙慌慌,也不知回去做什么!以后再偷懒少做,仔细我扣你月钱!”
方九娘看了眼褚卫怜,心下忽震,又万分激动。
“动不动就扣月钱,本就没几个钱。”
方九娘嘀咕,对掌柜很不满。掌柜瞪了一眼,她又懒散应道:“是是,九娘这就去。”
要不是夏侯尉在,褚卫怜真想拍板叫绝:二嫂嫂,文叔,演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