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菩提婆娑
秋风微凉,时闻鸟鸣。空山坐在案前静静地翻阅着经书,石决明给他安排的这间院落十分僻静,就连仆人也很少出现在他的面前。忽然,几声狗叫打破了这与世隔绝的宁静。
空山放下经书走了出去。一只黄毛狗正在院子中央徘徊,看它模样,像是误闯进来的。那只狗毛色亮丽,看上去不瘦不肥,应是有人豢养的。莫不是丞相府里养的狗?空山心道。他慢慢走了过去,那狗感觉有人走近了,便转身过来,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空山,倒也不叫唤。
空山觉得它的模样乖巧,便蹲下身来,向它招手。那狗犹豫了一会儿,摇着尾巴向他走来。空山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脑袋,毛茸茸的,十分舒服。那狗发出呜呜的声音,一副颇为享受的样子。空山起了怜爱之心,对它道:“你也和我一样,住在这丞相府吗?你的主人在哪里?是不是迷路了?”
那狗嗅着他的衣袍,应该是闻到了他身上的禅香味。空山道:“你是饿了吗?我给你去拿些吃的吧。”早晨,婢女送来的糕点还放在桌上。空山转身进屋拿了一块糕点出来,把它掰碎了放在手心。那狗闻了闻,便就着他的手心吃了起来。空山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它,对它道:“慢慢吃,还有。”
“阿黄,阿黄……”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从院外传了进来。
那狗听到了声音,朝着那女子来的方向,边叫边跑了过去。
空山也站了起来,只见一个女子正朝这边走来。那狗跑到那女子脚下,呜呜叫了两声。
“啊,原来你在这里呀!”那女子蹲下身来,摸了摸狗的脑袋,温柔地说道:“阿黄,这里是丞相府,可不能乱跑。”
那只叫阿黄的狗蹭了蹭那女子的手,转头对着空山叫了一声。那女子擡起头,看见了空山,露出一个十分惊讶的表情。她随即站起身,对着空山微微欠身道:“对不起,这位大人,阿黄不是打扰到您了?”
空山见那女子虽衣着朴素,却不像是丞相府的婢女,相貌清秀,苍白的脸色中透出一丝病容。
“原来它叫阿黄。”空山道,“它没有打扰到我。”
说着又蹲下身来,摊开右手的手心,里面还剩一些糕点。
“阿黄,还要吃吗?”空山对着阿黄道。
阿黄摇着尾巴,跑了过去。那女子也跟着走了过去,她这才看清空山的样貌,微微诧异道:“对不起,原来您不是大人,是出家人。”
阿黄吃完了东西,空山也站了起来,对那女子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僧人罢。你叫我法号空山便是。”
“空山法师。”女子礼貌地叫道。
“你也住在这丞相府中?”空山问道。
阿黄吃饱了,又跑回那女子身边,不时蹭着她的裙摆。
“我叫姚玉心,我哥哥姚陆离是石丞相的侍卫。一个月前,我哥哥被丞相大人派去打仗了,我身体不好,哥哥担心此去没人照顾我,便请求丞相大人让我住到了这里。我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另一间院子里。”姚玉心说道,用手指了指她的住处。
“姚陆离是你的哥哥?”空山微感诧异道,但看她女子的容貌,与姚陆离确实有几分相似,只是姚陆离的脸上从来没有笑意。
“啊,法师也认得我哥哥吗?”姚玉心也有些吃惊。
空山点点头,道:“见过几面。”在他印象里,姚陆离沈默寡言,总是跟在石决明的身后,对他也十分恭敬。从前在无量禅寺里,空山偶尔也会看见他跪拜在佛像之下,双目紧闭,神情却显得十分痛苦。
“你说姚侍卫去打仗了?”空山问道,“打什么仗?”
据他所知,大豫并没有战事。
“丞相封我哥哥做了校尉,一个月前,和大豫的军队出发往西面去了……”姚玉心想了想,道:“好像是一个叫若木城的地方。哥哥说那里有水,我们大豫要把那座城拿下来,这样以后我们就都有水喝了。”
姚玉心本就心思单纯,见空山是僧人,面容和善,便没有一丝隐瞒地全都告诉了空山。
空山听后,神情凝重,没有说话。阿黄从姚玉心那里跑到空山那里,低头嗅着他的月白色僧袍。
“法师,阿黄好像很喜欢你。”姚玉心笑着道,想到他哥哥把阿黄刚抱回来时的模样,不禁有些悲伤道:“我哥哥把阿黄抱来的时候,它都快死了,哥哥和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它养成现在这样。”
空山低头看了一眼阿黄,问道:“它不是你的狗?”
姚玉心轻轻摇了摇头,说道:“阿黄原来是萧大哥养的一只狗,是他在大豫边地捡回来的。萧大哥是我哥哥最好的朋友,可是后来他……不在了。阿黄就一直在那间屋子里等着他回来,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就是不肯离去。直到我哥看到了它,它认出了我哥,才愿意让我哥抱着回来。”
空山听到这里,又俯下身摸了摸阿黄的脑袋,叹道:“狗尚能如此忠义,这世间的人又有几人能做到?”
世人彼此背叛和仇恨,神佛莫助。空山叹的是世人,也是他自己。
阿黄温顺地任他抚摸。
“法师和萧大哥一样,话不多,却很温柔呢!所以阿黄才会喜欢你吧。”姚玉心道。
“是吗?”空山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说道:“我也很喜欢它。”
“那我们明天还能来吗?”姚玉心问,其实在这丞相府里她觉得很孤单,她觉得空山看上去也很孤单。
“可以。”空山答应道。
姚玉心带着阿黄在空山的院子里又玩了一会儿,见空山还有别的事要做,便准备告辞。空山将桌上的糕点拿给姚玉心,让她带回去吃。
姚玉心看了一眼那糕点,做得极为精致,根本不是她这种人能吃到的,有些受宠若惊,道:“法师,这糕点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空山道:“这糕点我吃不完,你带回去,可以给阿黄也吃一点,它好像也很喜欢。”
姚玉心接过糕点,道了声谢,带着阿黄离去。
第二日清晨,空山走出屋子,见院子里忽然多了一棵树,他仔细看去,竟是无量禅寺里的那棵菩提树。正在惊讶之时,身后传来石决明的声音:“空山,我命人将无量禅寺中的这棵菩提树移种到了你院中,你喜欢吗?”
空山没有回头,而是看着眼前这棵高大的菩提树,低声问道:“为何要将它挪到这里?”
在过去二十八年的幽静岁月里,他曾无数次走过这棵菩提树,无论春夏秋冬如何变化,菩提树就在那里,不生不灭,不垢不净。
“我只是想让你觉得这里和禅寺一样。”石决明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空山的身旁。
“你将经书搬了过来,将我平日所用的笔墨和僧衣都搬了过来,如今又把这棵菩提树也搬来了,究竟是我觉得这里不像禅寺,还是丞相你觉得不像呢?”空山问道。
“你若不喜欢,我马上就让人将它搬走。”石决明叹息一声道,“我以为你看到这些熟悉的东西,心情会好一些。”
空山上前轻轻抚摸了一下菩提树,道:“我的心现在就和这菩提树一样,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我的心还跳动着,可我已经不知道它的每一次跳动是为了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一生于自己,于世间还有什么意义,他所信仰的已无人相信,他想拯救的已无能为力。他走出了与世隔绝的无量禅寺,一步步看着他所信仰的在人间崩塌,最后还是回到石决明给他造的这一处净土。他是清醒着的,却不愿再走出来,因为外面的世界他不愿再面对。他把自己藏在这里,也把自己的一颗佛心藏了起来。
石决明轻轻掸去落在空山僧袍上的一片菩提叶,在做完这个动作后,他的手却并没有从僧袍上拿开,而是慢慢地将手掌抵在空山的心脏处。
空山不禁深吸一口气,而石决明只是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着手掌之下的心跳。
“那你就当它是为我跳的吧。”石决明道,“空山,这世间只有你真诚待我,也只有我真诚待你,你要找的答案就在这里。”说着,石决明睁开双眼,另一只手握上空山的右手,将它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心脏处,然后一点点用力。
“你感受到了吗,空山?”石决明的眼神温柔而坚定,“我的心跳,同样也是为了你。”
石决明温暖的掌心覆盖在他的手背之上,虽然隔着衣袍,他仍然清晰地感受到了石决明的心跳,每一次跳动都是有力的,仿佛就跳在他的心上。在菩提树下,他们静静地感受着彼此的心跳,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住,他们成了彼此唯一的存在。
一阵风来,树叶婆娑。空山顿时清醒过来,蓦地将手从石决明的掌中抽了回来,又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石决明静静地看着空山,他说出口的和他没有说出口的,他想空山已经明白了。
空山却不敢看他的眼睛,纵使内心波澜未平,他仍然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说道:“丞相,纵使这世间无人信佛,我也依旧是佛门弟子,身在红尘,不入红尘。”
石决明深情地说道:“无妨,我只求在红尘外看着你。”
空山轻叹一声,竟无言以对。
空山的沈默已经算得上是对石决明的回应,但他不以为意,接着道:“空山,很快我们就会有一个新的大豫,那里有足够的水,人们很快就会摆脱这里的苦难。”
“丞相口中新的大豫,指的是去攻占别的王城吗?”空山擡头问道。
石决明没有问他是如何知道的,从姚玉心跨进这院子里的那一刻起,他什么都知道。不过,他并未派人阻止,如果这个姚玉心能引得空山说上几句话,也算是她的功劳了。她倒也没让石决明失望,空山很喜欢她的狗,竟也愿意同她讲话,如此,空山在这丞相府中也不至于太孤独。
至于姚玉心说了什么,他无所谓,因为空山不会再离开他。
“算不上是攻占,只是找到了一个新的水源之地,恰巧那里已经有人罢了。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些人赶走,让我们的人喝上那里的水。”石决明的语气那样淡然,仿佛他们在做的事情无关杀戮丶无关残忍。
空山显然做不到石决明那样冷静,“那原本城中的那些人怎么办?你们抢了原本属于他们的土地,那些人又该怎么办?”空山几乎质问道。
“若他们愿意归顺我们大豫,以后就是我大豫的子民。”石决明道。
“若他们不愿意,丞相打算如何?”空山问道。
“杀。”石决明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个答案,他的冷酷绝情令空山觉得陌生,又在片刻间醒悟到,这就是石决明,温柔如他,冷酷如他,否则又如何能在这尘世中手握权柄。空山不知,究竟是他的幸还是不幸,他见到了他的温柔,温柔如细韧,一点点将他捆缚差绕,似要与他共赴深渊。
空山低头默念了一句佛号,再擡起头时,满目悲色,道:“丞相非要如此吗?”
石决明轻叹一声,似是安慰,又似劝诫:“空山,发起这场战争的是城主刘阔,而我只是顺势而为。在西北比黄金更宝贵的就是水,若是别的王城知道了那里有水,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掠夺,你以为只有大豫吗?终有一天,别的王城也会来打我们。与其挨打,不若出手,人与人之间尚且如此,何况王城之间。”
“就没有别的办法?”空山问道,漫卷的经书从他脑海一一浮现,那些经文教他修身丶养性丶为善丶静心丶去欲丶除私,却都不是他要的答案。他只能问石决明。
“有。”石决明的回答不容置疑,正如他的眼神深含着某种坚定不疑的信仰,“凌驾于世间,当一切尽在掌握时,便可为所欲为。你要这世间人人信佛,那便教他们信佛,你要这世间没有恶,那便没有恶。”
空山怔在了原地,连判断是非对错的意识都失去了,他内心受到巨大的冲击,这股冲击足以颠覆他之前所有的信仰。
“佛凝望于尘世之外,不染尘埃,而王站在尘世之中,令世人匍匐在其脚下。你若为佛,我便为王,为你拂去这尘世的污浊。”石决明说着,虔诚地将他的佛拥入怀中。
空山陷入石决明的拥抱之中,如同坠入一片温柔的寂静之地,令人窒息,却无力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