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终是凡人（二）
    木远风掂了掂手中的这柄权杖，很沈，龙头也铸得栩栩如生。
    他用了些力气将才被吸附在权杖上的长刀取了下来，说道：“果然有慈石在里头。”
    他又仔细看了看权杖，见那龙头之下有个机关，轻轻一按，便有如沙子般细小的粉末从中掉落下来。
    萧落英将青山扶到祭台边上后，走向木远风。他用手指在地上沾了一些粉末，放在鼻口闻了闻，对木远风道：“是火石粉，果然是这种东西。”
    “怎么说，阿落？”木远风问道。
    “我们那里管这种会燃烧的粉末叫火石粉，常常用动物的骨头研磨成粉，有时也会混入一些细沙什么的。以前在行军的时候，常用来照明。”
    “所以这东西就是天火？”木远风问。
    乌商此刻正狼狈地坐在地上。
    “嗯，前面来的路上，听到阿笑夫人说起天火，我就在琢磨这东西。少族长，可还记得，刚才在院子里那些人对我们散的东西吗？”
    “也是东西？”
    萧落英点点头，道：“可能还混了迷药在里面，估计火石粉也放得不多。那时我便觉得这气味有些熟悉。直到刚才，乌商挥动起权杖来，又瞧见这祭台四周的火，才敢确定是这东西。”
    萧落英在祭台上说得这些话，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人们先是震惊，后是愤怒，人群渐渐朝着祭台蜂拥走去，叫骂声此起彼伏。
    “什么神使！竟然骗了我们这么多年！”
    “什么天火，什么隔空取物，都是些骗人的玩意！”
    “被他骗了这么多年，还有家里的牛羊，全都被他骗了去！”
    “骗我们给他造祭台，让我们像神一样供着他！他怎么能这样！”
    “他们乌氏欺骗了我们这么久！”
    ……
    乌商忍受着这些咒骂，直到他听到这些人开始咒骂起他们乌氏。他终于愤怒地站了起来，像是用尽浑身力气说道：“不要污蔑我们乌氏！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我们乌氏家族的先祖，他们是神使！是真正的神使！”
    只是他不是，为何他偏偏不是！
    但愤怒的人群不会听他的解释，那先前效忠于他的护卫也都纷纷站到了另一边，乌商已经不是神使，他们自然也不会再效忠他。
    “把他抓起来！”有人喊道。
    乌商大笑起来，他的面目在火光下显得扭曲而恐怖，而天空中恰巧响起几声闷雷，轰隆隆，仿佛神的怒吼降临人间。人们不禁安静了下来，乌商虽然不是神使，他焉然人仍旧相信神存在于这个世间，就在他们的头顶之上。
    “愚蠢的人啊！你们听到神的怒吼了吗？你们污蔑了乌氏，神的使者，天降惊雷，是神在警告你们！”乌商狂笑着说道。他双手举向天空，如人间使者恭迎神的到来。
    谁说神抛弃了乌氏，谁说神放弃了他？
    他们乌氏永远是神的使者，永远是！
    “神使，是这样的吗？”忽然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他低下头看向那个说话的人，正是木远风。乌商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嘲讽。
    这无疑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住口！你没听到这阵阵惊雷吗？你这个异乡人，凭什么怀疑我？你不怕受天打雷劈吗？”乌商披散着头发，近似癫狂地说道。
    木远风看向天空，神情肃穆而恭敬，“我的家乡和焉然一样，信奉神明和祖先，我们祭拜天地，敬奉神灵，祈求他们护佑我的族人和家园。我不曾见过他们的面目，无论是在寂静广袤的草原，还是在清澈幽深的泉底，或是在不可言喻的梦里，我都不曾见过。”他低下头来看着身旁的萧落英，后者看到他的眼中映着火光，那火光之下，是不可磨灭的信念和忠诚。
    “但即便如此，我也仍旧相信神就在我的身边，无时无刻不护佑着我和我的族人。”木远风道。
    “哈，”乌商指着木远风道，“我们是一样的。”
    “不！”木远风坚决地说道，“我和你不一样，绝对不一样！我信奉神灵和我的祖先，但我从没想过不劳而获，更没有想过要借神的名义，凌驾于凡人之上！因为我本身就是凡人，所有人都只是凡人！神看着我们，他悲悯着这世间的一切，众生的爱与恨，痛与悔，他都知道，却无法告诉我们！他不能告诉我们，因为唯有我们亲自尝过，才知道生命究竟有多可贵！”
    “我不是凡人，不是凡人！我们神使怎么可能是凡人，我从生下来就注定是要凌驾于众生之上的！你，你！”乌商狂乱地指着所有人，道，“只有你们，你们才是凡人，可悲的凡人！我是神使！是神使！”
    “用这些骗人的伎俩把自己伪装成神的使者，欺骗别人，也是欺骗自己！”木远风正色凛然道，“乌商，焉然不需要神使，人们也不需要神使。这里的一切，神都已经安排好，他早就降下旨意。你放眼看看焉然吧！这里的日月星辰丶山川河流丶一草一木丶一花一叶，何曾因你改变？人们的生老病死丶福祸悲喜，又与你何干？”
    乌商的眼中出现了迷茫，他环顾着祭台下的人群，清楚得看到了一张又一张的面孔，可那些面孔上的神情，或喜丶或怒丶或悲丶或哀，似乎他真的从没真正掌控过。
    “或许，在过去的某些岁月，神的确选择了你们乌氏做他的使者，但如今你们的使命已经结束了，为何你还不能放下？这几声惊雷，究竟是神在警示我们，还是在告诫你？莫要执迷不悟！”木远风说罢，将那龙头权杖重重地扔在了地上，也不知是何缘故，那龙头竟“啪”的一声，断了。
    乌商看着那滚落在地的龙头，神情木然。他似乎在一片迷蒙中，看到了他苍老的父亲，弓着背，手中拿着治病的药草，对他道：“我的儿啊，不要强求神的赐予，也许我们乌氏已经完成了应有的使命，如今该是做回凡人了。”
    “父亲……父亲……”乌商口中喃喃地说道，“可我不要做凡人，我不要做凡人啊……为什么……为什么神要收回他的使命？为什么？为什么……”
    人们渐渐听不清他的声音，只见他摇摇晃晃地走向那掉落在地上的龙头，又将它捧起来。
    “起来吧，乌商，已经没有神使了。”木远风对着他道。
    乌商低着头，捧着那龙头一动不动，就在木远风准备上前时，他忽然抱起龙头冲向边上的一个火盆，猛地撞了过去。火盆被撞得倒了下来，火星四溅，霎时引燃了乌商身上的火石粉，整个人立即被火焰吞噬。
    人们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发出阵阵骇人的叫声。
    萧落英和木远风想去救人，可乌商抱着必死的决心，刚才抱着龙头的时候，就已经将全部的火石粉全都倒在了自己的身上。火越烧越旺，他们根本靠近不了。人们只看到祭台上，火光冲天，还伴随着一声声凄厉的叫喊。
    “我是神使！凡人不可杀我！”
    “神啊！我来了！我来见你了！”
    “乌氏的儿子来见你了！”
    那烧着的躯体一步步走向祭台中央，他还是不甘心，不愿放弃。
    “阿笑！阿笑！”
    那一声声叫喊，撕心裂肺，听得人毛骨悚然，心惊胆战。
    钟山岳将阿笑紧紧搂在了怀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具躯体终于走动了，声音也渐渐停息，最终倒在了祭台边上，一手仍旧指着阿笑所在的方向，却是永远都触及不到了。
    焉然曾经的神使——乌商，乌氏的最后一个子嗣，死在了自己的天火之中，也终结了这片土地上的神话。从此，这片土地上都是你我一样的凡人。
    人群渐渐散去，人们团聚的团聚，叹息的叹息。黑夜中，萧落英默默拉起木远风的手，对他道：“神无处不在，他一定是听到了我的声音，所以让我遇见你。”
    木远风将萧落英轻轻搂进怀中，温柔地道：“阿落，是神把你带来到了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