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演若达多
残阳夕照,倦鸟归林。田间劳作的几个庄稼人摘下斗笠,用满是泥土的手随意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他们刚刚播下一批种子,再过几月便可迎来丰收。可他们的脸上寻不到一丝欢欣喜悦,反而眉头紧锁,愁云满面。自从城主刘阔提高了赋税,城中百姓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艰难,无论是种地的丶还是做买卖的,都要将一半以上所得上交。要命的是,连泉赋都从原来的一两银变成一两金,百姓没有金子,便只能拿手里有的东西和官家交换,正是:城中百姓受苦熬,春光犹似寒冬雪,一滴甘露万金偿,直教清泉变黄泉。
月明清辉冷,古寺曲径深。石决明背手走在前面,身后姚陆离提着灯笼,始终离他三步远。石决明今日一早就被刘阔传唤到了迦陵宫,果不出所料,与他商议那群大盗欲求结盟之事。说是商议,其实刘阔早有了谋划,他告诉石决明,大豫会和那群大盗假意结盟,待他们交出水源地形图后,就将他们一举歼灭。刘阔命石决明做好与大盗头领黑鬼谈判的准备。
从迦陵宫出来已近暮时,姚陆离到了丞相府,替石决明带来了空山的口信,说是想约他晚上见一面。石决明听罢,匆匆用了晚膳便去到了禅寺。
石决明到时见空山的禅房亮着灯火,房门敞开,便命姚陆离在一旁的亭中等他,自己走了过去。虽然空山特意把门打开,但他还是站在门口,唤道:“空山。”
空山在里面应道:“进来吧,丞相。”
石决明听到回应,才走了进去。只见空山正从案头起身走向他,在见到他之后,又向他施了一个佛家礼,道:“今日有劳丞相特地来一趟。”
石决明虽感到有些疲累,但见到空山后,便觉身上倦意尽消。他用着温柔的语气说道:“无论什么时候你想见我,只要告诉姚陆离,我都会来。”
空山心中泛起一丝波澜,却很快恢覆平静。他道:“丞相,今日找你来,是想让你将我抄写好的五十卷经书呈给城主,我都已经整理好。”说罢,指了指一旁的书架。石决明见五十卷经书被仔细地包卷起来,整齐地堆放在书架上。
空山又道:“也不知城主的藏经阁造得如何了?只是我这书架快要放满了,便想托丞相帮我先送一部分过去。”
石决明微微笑了笑道:“已经造得差不多了,这些可以先放进藏经阁。”
“那就有劳丞相了。”空山道。
“日后,你这架子要是堆满了,就让姚陆离直接搬到丞相府,我再帮你交给城主。”石决明道。
空山点头称谢。
经书之事说罢,空山便引石决明坐下喝茶,照样用红泥小火炉煮茶,煮的也是他最常喝的菩提叶。
石决明端起茶盏,清香绕鼻,入口微苦。二人清谈了一会儿佛理,说到某处时,空山道:“丞相可曾听过演若达多这个故事?”
石决明摇了摇头,道:“不曾,愿闻其详。”
空山道:“演若达多是某座城中的一个怪人。说这人有一日早晨,用镜子照脸,在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头和清秀的眉目,十分欢喜。然后他便厌恶起自己本身的头,看不见自己的本来面目,还认为自己变成了鬼怪,像个疯子般在城中狂奔。”
石决明听后,道:“倒真是个怪人。”
空山问:“丞相觉得演若达多是因何发狂?”
石决明想了片刻,道:“他自认为自己丢了头,变成了鬼怪,所以在城中狂奔要找寻自己的头。”
空山又问:“那如何才能让他不发狂?”
石决明笑了笑,道:“这还不简单?只要有人告诉他头就在他自己身上,他镜中看到的头就是他自己的头,只要他认清了这点,就自然不会再发狂了。”
空山再问:“若他不信,又该如何?”
石决明看着空山有些凝重的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思索了一会儿,答道:“若他不信,就将他绑到镜子前,让他好好看清楚了。”
空山却摇了摇头,道:“演若达多在镜中看到的是他自己的头,是他本来面目,可他心生妄念,以致迷失自我,发狂奔走,去找一样本就在他身上的东西。他本性已迷,就算对他说一千遍,一万遍,甚至将他绑到镜前逼迫他,他也认不清。”
“既说他本性已迷,那该如何做?”石决明问。
空山垂了下眼眸,再擡起时恰被红泥火炉中的水汽蒙上了一层薄雾。
石决明看得有些恍惚,却听空山道:“无他,唯有他自己找回本性时,才知镜中头即本头,镜中面目即本来面目。”
石决明听罢,低头抿了一口茶,对空山道:“那恐怕很难,一个疯子是很难自己变清醒的。”
空山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低头看向自己的茶杯,清冽的茶水正如明镜般映着他的面目。
“若他不能找回本性,便只能发狂至死了。”空山低头道,语气里似乎对演若达多这样一个并不存在的人满怀同情。
“空山,世上并无演若达多这样一个人,你何须自寻苦恼。”石决明安慰道。
空山擡起头,眼中的哀伤并没有少去一分,“丞相,非是我自寻苦恼。我学佛问道,求的是度己度人。可当我读到演若达多的故事时,才发现自己离证悟得道实在远得很。所谓菩提涅盘,尚在遥远,说的就是这般吧。”
“就算世上真的有演若达多这样的一个人,你也不会是他,实在不必妄自菲薄。”石决明道。
“丞相,我并非说我是演若达多。”空山道,“而是我此刻才觉得就算我再如何修行,也始终无法做到心念如一,只要心有所求,就会像演若达多一般,堕入从迷积迷的尘劫之中,犹如在睡梦中,如何能使自己清醒?”
“既然是在睡梦中,便终归有醒的一刻。”石决明道,“纵然不醒,又有何妨?”
空山不解,问道:“丞相难道不愿做个清醒之人?”
石决明不以为意地说道:“空山,我虽常与你论道问禅,但与你毕竟不同。我凡胎□□,七情六欲皆备,五蕴六尘未断,菩提涅盘非我所求,但求此生得意尽欢,我之所欲皆可所得。”
“所欲皆可得?”空山问。
“是。”石决明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人固有一死,人生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这道理人人都说得清,却无几人能看破。你若跟世人说,死后一切皆归尘土,你去看看有几人能放下心中所欲所念。所以我才说,纵然不醒,又有何妨。”
“把梦幻泡影当真,就像演若达多那样,心生妄念,迷了本性,也无妨?”空山再次问道。纵然烛火明亮,他也看不清石决明深邃的眼眸底下究竟深藏着些什么。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不曾真正不了解过眼前这个人,这个人的温柔,宽厚,仁慈和智慧,都只是他看到的。那他不曾看到的又会是什么?他心中生出些许迷惑,又不知如何解,又或许,他不想解,就如演若达多般,宁愿活在妄念之中。
石决明以为空山钻了牛角尖,笑着道:“人各有志,又何必强求他人?人若觉得梦里快活,又何必非要让他醒来?世人觉得演若达多疯了,可他自己并不觉得,他发狂奔走,是在追寻他心中所欲,你若让他停下,他反倒会因为所欲不得而痛苦不堪。”
石决明见空山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不由轻叹一声,又替他添了点新茶,温柔地说道:“空山,你是不是最近太操劳了些?经书可以慢慢抄,不必日夜不歇,若是把自己的身体累垮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空山喝了一口石决明替他倒的茶,心有犹豫,却还是说道:“丞相,自我闭关抄经后,寺中的事都由你替我操劳,我才能心无旁骛做这一切。”
“空山,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石决明道,“比起你替大豫做的事,我这些事又何足挂齿?”
“丞相言轻了。”空山道,“其实,这些事就算真的由我做,也未必能做好。红尘俗事,非我力之能及。”
石决明道:“空山,你性本尘外,求佛问道才是你此生所求。这些俗事你不用管,也不必管,我都会替你做。”他的佛是明月清辉,高悬于天,怎能沾染这污浊尘气?
空山明知修行之人应看破红尘,却仍旧被眼前之人搅动了一颗琉璃心。
“丞相,我无以为报,唯真诚以待。”空山道。
笑意在石决明的眼底慢慢晕开,如潮水般似要将人渐渐淹没。空山慌张地下头,心中默念经文。
石决明站起身,对空山道:“天晚了,空山你早些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空山仍旧低着头,他没有忘记今日找石决明来的目的,但他现在不敢再去看石决明,他怕自己再看一眼,就再也问不出今日要问的话了。
“等等,丞相。”空山出声道。
石决明回头,有些微楞地看着正垂眸坐着的空山。
“丞相,我想问你一句,大豫城中的百姓安好吗?”
片刻沈默后,空山听石决明平静地说道:“城中百姓安好,春日到了,百姓们都在忙着春耕。”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空山仍旧低着头道。
“是啊!”石决明回应道,“这都是空山你诚心为大豫和百姓抄经祈福带来的善果。”
空山闻言,擡起了头,几步之外的石决明正温柔地望向自己。就在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石决明仿佛身处两个尘世。
“真的吗?”空山在问,又似乎在问自己到底哪个世界才是真的。
“真的。”石决明温柔而坚定地回答道。
空山微微一笑,随即又低下头,不再说话。
石决明关上了门,他并不知道他走后很久,那个独坐禅房的人擡起头,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迷茫,对着一片虚空问道:“真的吗?”
演若达多看不见自己的头,空山也看不见自己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