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不见所明
时至四月,春风日暖,草青花红。天刚破晓,无量禅寺晨钟声起,几十名僧众站在主殿佛像一侧,神情肃穆。国师空山站在众人之前,身披月白色袈裟,面容清瘦,脸上隐隐有倦色,一双目清澈,正凝望佛像。
“国师。”身后有人叫道。
空山转过身,见是石决明的侍卫姚陆离,便道:“姚侍卫。”
姚陆离走上前,恭敬地说道:“国师,丞相命我先行一步过来转告你,城主的人马就要到了,请国师前去迎接。”
空山点头道:“好,我这就带领僧众前往。”
姚陆离顿了顿,又道:“丞相还有一些话要我传于国师。”
空山微感疑惑,只听姚陆离道:“丞相说,城主近日忧心操劳,国师只需做好今日礼佛之事,其馀莫要多言,以免惹他不悦,徒增烦恼。”
空山不多想,说道:“好,代我谢过丞相。”言罢,空山领了众僧人前往寺院大门,姚陆离跟随左右。
自闭门抄经,空山已有数月未曾踏足寺院前门,前不久的一场春雨,使得寺中草木欣荣,眼见菩提树枝繁叶茂,鸟雀在空中欢腾,他心中顿生感叹,是我佛庇佑,方能使大豫转危为安,向佛之心愈加坚定。
不多时,一行人已经行至大门,寺门早已大开。不远处,一支队伍浩浩荡荡驶来,十六铁骑为先锋,六匹骏马拉着一座足有二丈宽的车舆,锦衣玉袍的一干官员骑着马紧随其后,后方又跟着数不清的宫人。空山一眼便认出了车舆后面的石决明,那人坐在马上,穿着一袭墨绿色的官袍,俊朗的面容中透着一股威严。石决明也在看到空山时,远远地向他点头示意。
队伍在行近大门时停了下来,车舆的帘子被人从里面微微挑起,侍从俯首听后,对前来迎接的空山道:“国师,城主要坐马车直接到大殿前。”
闻言,空山立即道:“不可,寺院之内不可行车,况且城主今日是来拜佛,更应表虔诚之意,怎能驾车前往,对佛不敬。”
那侍从见空山拒绝,也不纠缠,正要转身向坐在车舆内的刘阔禀告,却被一道声音拦了下来。
“国师。”
石决明不知何时已从马上下来,走到了空山面前。他先是让一旁的侍从慢些回话,而后温和地对着空山说道:“国师,城主一路颠簸到了这里,已经有些疲累,就按城主的意思做吧。”
“可是……”空山还欲坚持,却被石决明打断了,“国师,这无量禅寺本就是历代城主所建,就连寺中的金身佛像也是如今的城主命人重新打造,他若对佛不敬,怎还会做这些事?国师,莫要太拘泥礼节,反而伤了城主的向佛之心。”
石决明的一番劝说果然让空山软下了心,虽心中仍觉不妥,却也知道石决明说的不无道理,又想起前番他特地派人传话,不忍伤了他的好意,轻叹一声后,道:“那就依城主之意吧。”
那侍从听见空山这般说,便赶紧禀报了刘阔。
空山领着一众僧人走在前面为刘阔的车马带路。车轮滚滚,马蹄声乱,本是庄严肃穆的佛门之地一下变成了纷纷扰扰的俗世场。
待行至大殿前,马车方才停下。刘阔在侍从的搀扶下慢悠悠地走下车,他揉了揉眼睛,似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又伸了伸懒腰,漫不经心地问道:“国师何在?”
空山上前一步,恭敬地说道:“城主,吾在此。”
刘阔站定,稍稍打量了一番眼前人,问道:“你就是国师?”
“是。”空山回答道。原来刘阔并未见过他,之前任命他为国师,也是由丞相石决明来寺中宣布的。
“倒是年轻。”刘阔脸上露出一丝惊讶,接着道:“请国师带路吧。”
“是,城主。”空山颔首,将刘阔引入大殿,一众官员官员紧随其后,侍卫和仆从则等候在殿外。
隔着刘阔那道宽大的身躯,石决明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空山身上。
前不久,大豫城突将一场春雨,断断续续下了数日,使得豫泉水涨,城中也多了几分生机。从百姓到官员,纷纷传言是佛垂怜大豫百姓,降下甘霖,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刘阔的耳中。
一日,刘阔在迦陵殿上忽然对百官说道,要去无量禅师拜谢佛恩,并将此事交由丞相石决明负责。石决明一面应下,一面交代姚陆离妥善安排寺中事宜,决不能让空山察觉出任何异样,这也是他为何让姚陆离先行一步的原因。
石决明望着空山那平静而虔诚的面容,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他让姚陆离带的话起了作用。只等刘阔拜完佛离开禅寺,这里又将重新变成他为空山打造的净土世界。
如果这里永不被打扰就更好了,石决明这般想着。
焚香诵经,伏地跪拜,施以法音,洗涤尘垢。
刘阔心诚意正,一众官员也是貌严礼敬,方才萦绕在空山心头的不安顿时消散了许多,心道城主果然是一心向佛之人。他原本打算将这些时日抄的经书奉给刘阔,但石决明对他道,刘阔正命人在宫中造一座藏经阁用于存放经书和经文,让他不必急于一时,空山闻言,便也作罢了。
刘阔拜完佛,上完香,又对着面前的金身佛像凝望了一会儿,忽然向空山问道:“国师,你说我如此诚心礼佛,佛会护佑我吗?”
空山不曾想到刘阔会开口询问,心头稍稍一惊,很快便又恢覆平静,回答道:“凡是诚心向佛之人,佛必不弃之。”
刘阔闻言,转头看了一眼空山,嘴角一弯,似笑非笑道:“是啊,塑金身丶凿石像,如我这般诚心之人,佛必不弃之丶不弃之。”
“比起这些,是城主的慈悲心让我佛不弃。”空山道。
“慈悲?”刘阔笑了一声,他是头一回听到有人用这两个字来形容他。身后的石决明听到他的这一声笑,微微皱起了眉头。空山的确很听他的话,但他没有料到的是,一向对僧人没什么好感的刘阔,竟然会主动与空山说话。僧人在刘阔的眼中,就和在宫中的奴仆一样,奴仆侍奉他,僧人不过是替代他侍奉佛的奴仆,一样的卑贱,所以他是从来不屑同他们讲话的,这也是为何之前空山的一封上书会让刘阔动怒,因为奴仆是没有资格对主人指手画脚的。
但无论是谁,都不能破坏他为空山打造的这片净土。
“我如何慈悲了?”刘阔忽然对这个年轻国师的话起了兴致。
“城主心系大豫和城中百姓,善听良言,解百姓之苦之忧,来我此处拜佛之人,皆称颂城主仁义。”空山如是答道。
刘阔用目光打量着空山,似乎想从那张干净到不染尘埃的脸上找出些什么,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听丞相说国师正在抄经?”
他想起来了,半年前就是眼前这个国师上书了一封信函,跟他说什么“大豫之兴,非在一人,而在百姓,非在筑像,而在心诚”,若不是大豫从来没有杀僧侣的先例,他早就令人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僧人给焚了。他还暗中查到,石决明和空山交往不浅,便借此事好好敲打了一番石决明。不久,石决明便向他禀告,说空山已经知错,并准备闭关抄经,替城主和大豫祈福,以弥补过错。如今看来,这国师果然是知错了。奉承的话,他听底下的人说了多了,早已没什么新鲜感了,但从空山口中说出的这些奉承话,却着实让他觉得舒服,因为他在空山的眼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虚伪和假意。他现在倒是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图一时之快,将这人杀了,若是杀了,怎还能听到如此真情实意的话。
“是。”空山道,“空山愿尽一己之力,为城主和大豫百姓祈福。”
“如此甚好!”刘阔点头道,“那就有劳国师了。”
“不敢,本是空山应做之事。”空山道。
刘阔满意地点了点头,叫道:“丞相。”
“在,城主。”石决明走上前道,神情中不见一丝异样。
“丞相果然很会办事,不管什么人都能调教好,甚好。”刘阔道。
石决明道:“君为主,吾等为臣,吾等侍主之心亦如国师礼佛之心。”
刘阔点点头,又看着底下一众人道,“丞相的话,你们可都要记住了。”他回头望着佛像悠悠说道,“要不然,就连佛也不会原谅你们。”
“是。”众人齐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