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英雄何在
    第四十章  英雄何在
    石决明出了寺院，坐上马车，令姚陆离驾车回丞相府。
    晨曦在天际时隐时现，挣扎着要冲破黑压压的云层，试图照亮这座死寂沈沈的王城，唤醒还在沈睡的人们。
    姚陆离握着缰绳，小心翼翼地驾着车，尽量使马车少些颠簸。
    马车内传来石决明的声音，有些慵懒又有些随意。“陆离，你驾车很稳，所以本相喜欢坐你驾的车。”
    姚陆离目视前方，口中恭敬地说道：“能为丞相效力是我的荣幸。”
    “你当初放弃那些人，选择投靠我，是你这辈子最正确的选择。”石决明在车内说道。
    “最正确的选择”，姚陆离在心中默默地念着这几个字。他无法不想到萧落英，即使过了这么久，他仍记得那天萧落英跪在他的面前，骂他背信弃义，苟且偷生。最正确的选择也是最无耻的选择。可他已经这么做了，还能回头吗？
    看看他的周围，看看这充满血腥和满目疮痍的大豫城吧！人人如同行尸走肉，为了一口水，毫无尊严地苟活着。唯一信奉的佛，也被蒙上了眼，不见人间。他，也曾经反抗过，也曾经努力做过一个光明正义的人，但在权力面前，他这样一个贫贱之人，一个卑微如蝼蚁之人，能改变什么？自己的命运还是他人的命运？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异想天开，可笑至极！
    到最后，他还要做一个刽子手，亲手送那些曾与他并肩作战的人上断头台，被最亲密的朋友唾弃，亲眼看着那人决绝地去赴死，一生都将活在悔恨与自责中。
    他看清了，薪火照不亮黑夜，滴水救不了涸泽。他要么做地下的孤魂野鬼，要么做地上的无耻之徒。命运，从一开始就没有给他选择。除了这个最正确的选择，他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他要活下去啊！
    姚陆离垂了下眼眸，几近麻木地说道：“丞相说的没错。”他转动了下手中的缰绳，马车朝着一个巷子口驶去。这是回到丞相府最快的一条路。
    然而，就在马车驶入巷子不多时，忽然从屋檐上跳下几个汉子，手握大刀，神情凶狠地挡在了他们的马车前面。
    马受到惊吓，发出一阵嘶叫，姚陆一手牵紧缰绳，一手已从身后抽出剑来。
    “大胆！知道车里坐的是谁吗？”姚陆离大喝道。而就在这时，从巷子后头又冲上来几人，将他们的马车团团围住。
    “当然知道！”其中的一个大汉说道，那人显然是这群人的带头人，四十岁上下，满脸的络腮胡，深陷的眼眸让这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沧桑许多，皮肤因为常年在外劳作的缘故，被晒成了深色，身上穿的衣服到处都是补丁，几乎看不到一块完整的布料。再看看其他人，莫不是和这人差不多的打扮，有几个看上去年纪还要再小些。
    姚陆离已经肯定这些人并不是什么杀手，只是普通的百姓。
    “既然知道，为何还不退下？”姚陆离喝斥道。马车内，石决明始终未发一言。
    带头的大汉眼睛盯着姚陆离的身后，大声道：“我们今天只想要这车里人的命！你若不想死，就赶紧让开！”他说话的同时，其馀人已经举起了手中的刀，个个面目凶狠，透着必杀的决心。
    “这句话应该我对你们说，若不想死，赶紧退下！”姚陆离毫不退让地说道。
    “既然你不肯退，那就连你一起杀了！”话音刚落，十几人便举着刀剑一拥而上。
    姚陆离一个纵身下马，以一人之力抵挡这群人的进攻，而他们的目标显然是坐在车内的石决明。姚陆离手中的剑却没有给他们任何机会，冰冷的剑峰刺入这群人的胸膛，在半空绽放出一朵又一朵鲜红的剑花。惨叫的声音，嘶吼的声音，刀刃相交的声音，不断回响在狭长的巷子中。在举剑的一瞬，姚陆离瞥了一眼天空，只看到一片灰蒙蒙的云。下一刻，这一片灰蒙便染上一抹血红。
    这十几人从昨夜起就盯着石决明的这辆马车了，看着它进入迦陵宫，又从迦陵宫出来，又一路跟到无量禅寺，终于等到这辆马车进到这个偏僻的巷子口。他们对这次伏击胜券在握，因为石决明身边只有一个侍卫。但现在，他们才发现自己错了，那个看上去沈默甚至有些沧桑的侍卫是石决明最厉害的护身符，他的剑比他们的刀快得多，也狠得多。他们一共有十二个人，一半已经倒在地上。
    那带头的大汉胸前已经落了几处剑伤，他对着其他几人喊道：“你们几个围住他！我去杀石决明！”他们没有回头路了，今天如果杀不了石决明，不用等他明天，他们这些人连同他们的亲人全都要死。
    其馀几人当然也清楚这点，所以他们几乎是不要命地冲向姚陆离。在姚陆离离开马车的一瞬，那大汉冲了上去，满腔的愤怒和怨恨全都灌注到手中的刀刃上。此刻，他不再是一个卑微低贱的人，而是一个奋起反抗的英雄。他要为大豫城所有和他一样被压迫的人讨公道，为那些无辜惨死的人报仇，为因为没有干净的水而病死的妻子丶孩子报仇。那刀裹挟着无数亡魂，在他的一声怒吼之下，以不可抵挡之势朝石决明砍去。
    千钧一刻，姚陆离即便冲了上来，也来不及阻止这一刀。
    然而，就在下一刻，只听一声惨叫，那大汉从车内飞了出来，“砰”的一声坠倒在地，胸口插着的竟是自己手中的那把刀。
    那群人伤的伤，死的死，在看到带头的大汉倒地后，那些没死的人的眼里也全都流出了绝望的眼神，可他们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因为他们的死没有改变任何事情，那些恶人仍然活着，这世道依然如此不公，如此黑暗，他们的死毫无价值！
    那倒在地上的大汉，嘴里不断流着血，双目死死盯着马车上的人。车帘被风吹起一角，石决明的脸就在那车帘后面半隐半现，面容平静，神情冷漠。
    那大汉只有一双眼睛还能动，只可惜眼神杀不了人，于是他绝望地说道：“原来……你也会……功夫……”
    石决明隔着车帘道：“本相并不会什么功夫，但恰好学过近身搏斗术。偶尔，也是可以用来自保的，比如今天。”
    那大汉低声悲泣着，目光转向灰蒙蒙的天空，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站起来，却没能成功。
    姚陆离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个垂死之人。那人此刻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炎夏时从树上跌落的蝉，在地上可怜地哀叫着，小小的身躯任凭如何努力，也不能翻过身来，最后被路过的人和车马从身上碾过，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没人知道，更没人在意。
    那人挣扎了着，满腔的愤恨和不甘化作冲天的怒吼，“老天，你瞎了吗？……为什么让这些人活着……为什么我们要活得这么苦？……只是想要一口水……一口水啊……”
    但这声怒吼实在太虚弱了，听上去更像是哭泣。
    “陆离。”石决明叫了一声，“本相累了，该回府了。”
    姚陆离立刻领会了石决明的意思。
    “是，丞相。”他应声道，走向那倒在血泊中的大汉。
    那大汉看着他走向自己，又看着他举起手中的剑。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愤怒和哀伤，眼神也已空洞无光。
    “我来陪你们了。”那大汉似是对他说道。
    姚陆离挥手一剑刺破了那人的咽喉。
    那些还活着的人叫着那大汉的名字，夹杂着哭声和愤怒的咒骂。
    他转身，一剑又一剑，刺破一个又一个咽喉，不管是还活着的，还是已经倒地的，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人。
    一，二，三……直到第十二个。
    巷子忽然变得很安静，上方有天光照了进来，到底还是天亮了。有一瞬，他被剑上鲜红的血晃到了眼，举着剑的手没有马上落下去。那第十二个人本就已经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看着他停在半空的剑，脸上竟也露出了一丝诧异。
    忽然，那人瞪大着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难以置信地喊道：“是你！……你……我认得你……你曾经和另一人……一起到我们……村子……送过……水！怎么会是……你……”
    手中的剑仍停在半空，曾经他要救的人变成了他要杀的人。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可笑，这么荒唐，这么令人绝望！
    下一刻，他的剑便干净利落地刺破了那人的咽喉。那人的眼睛仍旧看向他，似乎直到见血封喉的那一刻，也不敢相信杀自己的人，也是曾经救自己的人。
    姚陆离放下手中的剑，看了看那十二个已经死去的人，走向马车，对倚在车内的石决明道：“丞相，我们可以走了。”
    “嗯。”石决明的声音听上去有一丝疲累。
    姚陆离拉起缰绳，驾着马车缓缓出了巷子，十二具尸体安静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天光照在他们身上，血腥味渐渐弥漫开来。即使走远了，姚陆离仍旧能闻到，他低头看去，自己的衣服上竟贱满了那十二个人的血。热血还未干，他的心早已凉透。
    “陆离，如果本相不懂防身，刚才是不是就已经死在那人的手上了？”车里的石决明忽然问道。
    “丞相是贵人，自然不会有事。”姚陆离回答。他不喜欢，也不上擅长溜须拍马。
    石决明轻轻笑了一声，道：“其实，死了就死了，本相本来就不怎么惜命。但是啊，如果我知道自己能活下去，那为什么不好好活下去呢？你说，是不是？”
    “是。”姚陆离答道。他要活下去，他们都只是想要活下去。
    “这群人真是傻，若不杀我，他们还可以活着。”石决明道，“现在好了，整个村子的人也要跟着他们一块死了。”
    姚陆离牵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们真的很傻。”姚陆离道。
    天亮时，一个巡逻的士兵在城墙的某一个角落发现了一具不着寸缕的男尸，披头散发，像是被冻死的，且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酒味。
    “这年头，疯子真多，喝酒都能把自己喝死！”那士兵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不耐烦地收尸，反正也都是扔到乱葬岗，他才懒得管谁是谁呢，管他是贫是富，是民是官，最后还不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