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死之间
    大牢深处隐隐出现一些微光。萧落英听见狱卒踏着不疾不徐的脚步正朝他这里走来，冰冷的铁链声断断续续地回荡在空寂的地牢深处。这应该是来自黄泉的接引声吧，牛头马面拖着沈沈的锁链，要带他入死亡的坟茔。他将手掌中的那颗星星小心翼翼地塞进了破烂的上衣里面。
    牢门被打开了，两个面无表情的狱卒出现在他的面前，一人手中提着一盏灯，一人手中拿着一副枷锁。他擡起头，同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其中一人问道：“萧落英吗？”
    他点点头。
    “站起来！”那个拿着枷锁的狱卒命令道。
    他慢慢站了起来，手上和脚上的铁链发出一阵声响。
    两个狱卒又朝他走近了一步，那个提着灯的狱卒把手中的灯举向他，似乎是为了确认他的身份。
    时隔多日再一次见到光亮，萧落英被晃得有些睁不开眼，直到那狱卒放下了灯，他才又睁开了眼。
    一个狱卒解开了他手中的铁链，将那副枷锁套到了他的头上，紧接着朝他用力踢了一脚，让他险些摔倒。
    “快点走！”那狱卒喝道。
    萧落英戴着枷锁，拖着铁链，踉踉跄跄地走出了牢门。
    一个狱卒提着灯走在前面，另一个狱卒在他身后不时地挥上一拳，催促他快些走。
    枷锁卡着他的脖子和双手，令他的上半身几乎无法转动。他如行尸走肉般跟着前面的幽光，一步一步走在这死亡之路上，耳边不时传来嘶哑的哀嚎声和拍打牢笼的敲击声。
    “放我出去……我不想死！”
    “我没有罪！”
    “求求你们，放了我吧！”
    ……
    这是人间大牢，亦是阴间地狱。
    忽然，一道明晃晃的光照到萧落英的脸上，令他一时睁不开双眼。后面的狱卒见他停了下来，又是一脚狠狠踹上来，把他踢到了地上。
    “还不快起来！”那狱卒不耐烦地叫道。
    萧落英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这才发觉已经走出了大豫城的牢门，一辆囚车停在他的面前。
    另一个狱卒早已熄灭了手中的灯笼，扔到了一边，又打开了囚车的门。
    两个狱卒压着他上了囚车。他从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牢笼。天蒙蒙亮，秋日的寒意透过囚车的栅栏涌向他，令他浑身打着颤。可他依旧固执地仰望着头顶上方的一小片天空，那是他再也看不到的光明，再也不能拥有的自由。
    大豫城的百姓一半还在睡梦中，一半已经赶早忙碌生计了。萧落英知道囚车会带着他一直到城门口，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他斩首示众。狱卒赶着囚车，其中一个狱卒每经过一个路口，便要对着人群大声喊道：“城主有令，凡偷盗豫泉者，皆以谋反论，于城门斩首示众！凡效法者丶妄议者，皆以同罪论！佛佑大豫，光照万世！”
    人们的沈默并不完全是一种冷漠，更多时候，他们和被困在囚车中的人一样，被命运和世道所绑缚，无力去伸张正义，也无力去反抗。人们一动不动地看着囚车从身边经过，却在心底哀叹着又一位英雄的逝去，在一次又一次的期盼和失望中，他们不得不承认——最终难逃厄运。
    萧落英被推到了一个高台上，脚上的铁链在湿漉漉的地上拖曳出一条长长的痕迹。狱卒解开了套在他脖子上的枷锁，又重新用铁链把他的双手绑缚在身后，好像这样一副伤痕累累的身躯还能做出些什么抵抗。
    他听到身后的刽子手漫不经心地嘀咕了一句：“这个月第八个了。”
    第八个。
    萧落英心中猛地一震，随即一股巨大的悲痛涌上心头。那天和他一起去豫泉的，一共是九人。
    他们果然都死了。
    明天，明天又会是谁被推上来？
    “跪下！”狱卒一边说，一边粗暴地踢了他一脚。
    现在，他像所有曾经站在这里的犯人一样双膝跪在地上。
    看着台下稀稀疏疏的人群，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幕很多年前的景象。那时，他也站在台下，带着几分好奇丶几分同情地看着高台上的那个犯人。他不记得那个人究竟犯了什么罪，连那个人的样子他也是模糊的，但他忘不了那双眼睛。那浑浊的目光在某一刹那与他的目光相遇，但很快又略过他，看向了更远的地方，他不知道那个人在最后究竟看到了什么。
    现在，他和当年的那个囚犯，还有那些已经死去的同伴一样，跪在这个冰冷的高台上，俯视着底下的那些蕓蕓众生。
    死，让他凌驾于众人之上，但待生命之火燃烬，他将跌入万丈深渊。
    何人能面对死亡而不恐惧？何人能不留一丝遗憾离开这尘世？
    他清清楚楚地感受着胸腔内的每一次跳动，在某一时刻，它将戛然而止。从人群中不时传来一些断断续续的低语声，他听不真切，仿佛他已被隔绝于这世间。
    他擡起头望向天空，当做对人世的最后告别。在风云变幻和虚无缥缈间，他见到了自己短暂的一生，在啼哭中来到这世间，在数不清的眼泪中明白到生存的艰苦，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忍住命运施加在他身上的痛楚，固执地选择自己要走的每一条路。他本可以像那个参将一样，用欺骗和手段为自己铺一条富贵大道，或是像那些浑浑噩噩之人，自暴自弃过一生，舍仁义道德于茅坑。
    现在，他就站在这条路的尽头，他回不去了，他不会再回去了。
    人之生也悲矣，死亦何哀！
    他面对的方向正是豫泉，两岸的神佛在他望不见的崖壁深处出处同样俯视着他，不悲不喜。
    “风之吹兮沙鸣鸣，
    日之灼兮汗淋淋。
    希有水兮浣我衣，
    冀有泉兮濯青丝。
    期有河兮灌我苗，
    盼有泽兮浸涸土。
    仰天叹兮谓何求，
    愿得闻兮无尽流。”
    从遥远的豫泉那里飘来女子似有若无的歌声，温柔动听，和他想象中阿娘的声音一样。冰凉的刀刃紧贴着他的脖颈。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他闭上双眼，已经不能呼吸，连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就在刀刃举起而落下的片刻之间，一声疾呼从天而降。
    “丞相令！犯人萧落英押回候审！”
    人群哗然。
    他睁开双眼，看见一名侍卫手持令牌骑在马上，对着行刑官和高台上的刽子手高喊。
    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血液又重新在他体内流动。狱卒将他从高台上押了下去，再一次把他关进了囚车。
    他恍恍惚惚地坐在囚车内，再次擡起头看向头顶上方的那一小片天空，带着一丝茫然，一丝庆幸。就差一刻，他的人头就要从高台滚落。
    一轮红日从东边徐徐升起，悠悠的钟声从无量禅寺中传来，庄严而肃穆，他仿佛听到了佛的低语。
    车轮滚滚，驶向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