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山
越过雾冬,后面的山就屹立在两旁,几块大面积的藕塘,中间一条蜿蜒而出的小道直通藏在深山里的其他村落,小道旁边是栽种成林的竹子,溪流撞击石头的声音哗哗作响又叮咚的溅起水花。
春天的莲藕塘是最朝气蓬勃和生机勃勃,肥大的荷叶露出害羞般的粉色荷花,间或夹杂着鱼跃出水面的咚隆声。藕塘底下清澈可见能看见一条条零瘦肥胖的鱼在游动,河藻被流水冲的飘荡,隐于淤泥之中的螺蛳和出来冒泡的小螃蟹。
“不是野生的,是别人养的。”暮程秀站在堤道上,低头看着里面的鱼,野花野草上湿润的水沾湿他的脚。
暮光站立,藕塘里的荷叶在轻微颤动,脚踩淤泥和小孩的说话声不绝于耳,暮光皱起眉头,大声呵斥。“暮冬波!!暮连安!!上来!!”
“啊!谁啊!”荷叶蓬轻微抖动,随即一朵大荷叶被摘下来,暮冬波鬼鬼祟祟的探出脑袋,看见暮光后扬声说。“四叔!怎么了!”
“给我上来!!!”暮光的声音在狭窄的山道里震耳欲聋,过一会才有声音响起,啪啪啪的踩在软泥里奔来。
“五叔,怎么了。”暮冬波手跟脚都蹭着泥巴站在他面前轻微喘气。
暮光从高处俯瞰几个豆芽菜,呵诉开口。“暮冬波你知不知道这是人家养的?”
“啊!我还以为是野出来的。”暮冬波眼睛心虚的左右乱嫖。“那要不,我们把鱼倒回去?”
“去雾冬问问是谁的塘。”暮光开口。
“五叔,你是不是要包塘啊?”暮冬波眨眼睛,稚幼的问。
“快点给我去!”暮光踢了一把他的屁股,让人直接踉跄的向前走几步。
十五分钟后,三个孩子蹦蹦跳跳的在前开路,70多岁的老人撇开两旁的杂草走过来。
“是陈叔的塘啊!”暮光立刻就笑起来。
“哦,是暮光啊!”老人吸着那种要用手卷起纸,一块钱一包的老烟丝。“怎么着,要捉鱼?还是买藕的?不过吧,买藕得等秋冬的时候才好,那时候才又软又糯。”
“我想把你这塘给买下来。”暮光挑眼看向被风吹拂荡起绿海的荷塘。
“啊!这样啊!不过我得想想一下。”陈叔吸进去一口烟,又慢慢从鼻孔里喷出。
“不过现在我下去捉几尾鱼,回家后拿钱给你。”
“诶呦,这样啊,不用,你捉吧!不用钱,我看你也是不会看塘,买了也得荒。”陈叔思考一会儿。“要不这样吧,每一年你就给我点钱,我给你一些鱼和藕,要是觉得不错那就帮我在你们村里说一下。”
“好。”暮光点头。
“不用钱啊!”陈叔说完就拨开杂草离开。
看着他渐渐被竹林淹没的身影,暮程秀好奇的问。“真的不用给钱?”
“说什么呢?都是客套话,还是要给一点的。”暮光好笑的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挽起裤腿下水。
荷叶轻微颤动,暮光身子隐于随风摇动的绿海里,暮程秀托着肚子站在岸边看,时不时能看见他擡起的脑袋,泄水闸里渐渐有淤泥水飘下来,清澈的水也被浑浊的淤泥覆盖难以看到底下的游鱼和河藻。
暮光的身影越来越远,暮程秀就低头在旁边把野白色菊花,紫花地丁,牵牛花和鬼针草摘了编成花藤圈戴在头上,附近周围湿漉漉的,也没个可以坐下的地方,站一会儿又慢慢溜达到竹林边,这个梅雨时节正是春笋蓬勃生长的时机,一条条雨后发芽般冒出头来,头顶的竹叶子滴下清水,他一个激灵就又离开回到原地。
云层在这短短的一个半钟头内变化莫测,阳光被风云突变的极阴黑云遮挡,远处的天际尽头骇人的聚集乌云正向这边层层压来。
天地暮色一瞬间暗下又显现光晕,太阳极短暂的出现五分钟便彻底隐晦于层层黑幕中,风开始肆无忌惮的吹起,吹得荷叶泛起白色的蓬底,随风一边倒的弯下腰就露出暮光回来的身影。
阳光阴明晃晃的在他脸上形成光带,照亮暮光英俊的轮廓,手里提着几个用绳子捆绑的荷叶包,踩着淤泥向这边跨步过来。“暮冬波!回去了!!!要下雨!”
暮光跨腿上堤,浑身的淤泥都来不及简单清洗直接催促。“走!老婆,走!要下雨了!”
刚到家,雷霆阵雨如约而至,暮光把鱼和螺蛳倒进木盆里,顶着砸下来的雨水在蓄水池边洗脚,暮程秀站在门边上看以昂视的状态去看蔓延满屋顶的百香果,白色小花在劈里啪啦的雨中分崩离析,有些弯下脑袋,有些还在昂扬向上,有些在充足阳光和雨水下含苞待放,藤蔓上挂着零星圆点儿的果实。
暮光浑身湿透,随手将上衣丢在地上,穿着贴腿的裤子拿着一包荷叶进来。“回房间。”
上二楼,暮光在洗澡,暮程秀已经熟练的拆开荷包,一个个大莲蓬还沾着细微的雨水。
他一边拆一边吃,暮光洗完澡出来,暮程秀已经连续干掉三个莲蓬,饱得直打嗝。
暮光无奈的过去将人抱住。“怎么就还能吃得下?两个小时前你吃了两个螃蟹一小碟鳗鱼丝,三个红薯。肚子还不饱?待会儿是不是不吃饭了?”然后隔着衣服戳了一下他圆溜溜的肚子。“宝宝你是不是撑着了。”
“我,隔!不吃了。”暮程秀拍开他的手,挣扎的坐起来。
今年的天气与往年真的不同,雨水淅淅沥沥连续下了两个多月,春天都已经过去夏天都要到来,万物挣扎在这三个月里拼命的抽枝拔高,从一片汪洋翠绿之中能看到炊烟渺渺升起,安详而又平和。
安遥乡还沈浸在一片雨雾之中,仿佛永无拨开云雾见太阳的那一天。远在200公里以外的康灿早已艳阳高照,街上行人穿上T恤和短裤嘴里嗦着冰棍和奶茶。
暮光站在单面可视玻璃窗前俯瞰下面,这一天以来他总是心神不定,惶惶不得安宁,好像有骇人的事正在发生而他却毫无察觉,这该死的霉雨天。
手中的雪茄已经燃烧殆尽,暮光喝一口威士忌。
有人轻声敲打办公室的门,三下过后随即被打开。“总裁,所有经理已经到了,总例会已经准备好,现在您要下去了吗?”
暮光一口把威士忌喝完,随手将玻璃杯置于旁边的茶几上。“嗯。”
一个月一次的大例会,销售丶财务丶人事丶研发丶质量丶采购丶设备丶生产等部门都要进行汇报。
暮光进来时,所有经理都已经在,眼睛齐刷刷的看向他,暮光整理了一下西装坐在主位。“现在开始吧。”
将连国率先站起来。“销售今季度市场流动性和趋势相比往年有待上升,市场和………………年度总计………………比较通过的几个方案策略……………………”
远在200公里外的安遥乡风雨飘渺,在这冷暖交加的季节里,在这暮光和暮志明不在的情况下,暮程秀穿着毛茸茸的睡衣,肚子明显幅度又增大了一些,已经六个月的身孕让他很难起身,只能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伸直两条腿来回晃荡,滋滋作响的水声和吸吮下,暮程秀吸着冒着冷气的红色冰棒,现在刚入夏但暮光不知道从哪搞来了几个西瓜,放进冰箱里,昨天暮光离开后他就把西瓜切了,冻成一个个西瓜冰棍。
冰冷的冰块冻得他的嘴唇鲜红,又软又红的舌头来回扫荡冰棍,正在美滋滋的享受。
安万久站在门口处一言难尽的看着他,迟疑片刻还是开口。“夫人,这样会不会对你和孩子不好?”
暮程秀咬下一块冰含在嘴里模糊的说。“现在入夏了啊!”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的打在不同房子上的瓦片中,可能所有地方都已经入夏,但是这里还是冷春啊!
风雨在下午四点钟时凝聚的更加可怖,仿佛之前的每一天都是为今天的酝酿,天公终于斩下最锋利的镰刀,白色的刀刃闪电般划过天空,阵阵沈闷响亮的雷鸣随之而来,天空的乌云像沼泽地里的淤泥浓稠乌黑的变成了一个漩涡沈甸甸的压在所有人的心头上。
暮程秀看着天边压沈而下的乌云感到心悸和心慌,不舒服的信号像导电一般索绕全身,他关上窗慢慢挨着墙壁坐下来,外面穿堂而过的乌咽尖鸣和黑洞洞的巷口像地狱爬起来的恶鬼,伸长着血淋淋的双手去捕捉任何一个活在阳光下的人。
房子里的灯忽闪忽闪几下然后又亮着,安万久拿出手机再次看着10分钟前发送不出去的消息和已经只剩一格的信号。
无法联系暮光总有种焦躁不安笼罩心头,天色越来越暗,将近五点半钟终于彻底阴下,安万久看着手机最后叹出一口心惊胆战的气息。
8点15分时外面的雨小了,只是风大还在呼呼直叫,手机信号终于联系上心口松下气来,看着已经躺在床上的人,安万久简单的说一声。“夫人晚安,有什么事电话找我,什么时候我电话都会接听。”
安万久离开后,暮程秀又转了一个身摸着起伏不定的胸口,睁着眼睛看上面纵横交错的横梁。
这样的天气,他无法安定入睡总是胡思乱想的想些有的没的。
无人知晓,距离不到200米内的歪脖子山坡在呼啸而来的狂风中发出凄厉尖锐的鸣叫,树叶沙沙作响后连根拔起,天际最后打下一条闪厉的白带,照亮这处裂缝越开越大的山坡,带着锐利锋芒的雨水毫不留情的拍打着土地使山坡的泥水滚滚而下,自然的力量在与这株苦苦坚守的歪枣树抗衡,又是一阵大风把它蜿蜒伸下的树干刮断顺着陡峭的山坡掉落。雾霾阴云又再次聚拢,黑褐的天幕看不见真正的光影,湮灭了许多亮起的千家万户。
在大自然的呜哭声中暮程秀渐渐闭上眼睛有了些许朦胧的睡意然后又被房间内过高的暖气给烘醒,翻了个身才想到肚子怀着仔,不甘不愿的侧着身体,慢慢的睡过去。
凌晨三点钟,乌云聚集之时又是重重下压,暴雨毫不给于理由劈头盖脸沈甸甸的砸下,随着一阵凄厉狂风,那株傲立在山坡上,最后防线的百年老树终于连根拔起歪着身体滚落山坡,泥洪混合着雨水的倾泻像开闸的江水顷刻间浩浩荡荡的来势汹汹覆盖,靠近背阴处的老房子来不及喘气就被压的静谧无声,连木头横梁的吱呀声都瞬息消灭于风雨凄厉之间。
短短的两分钟整个宛如人间仙境的村落置于一片黑暗,暮程秀才刚被抖动的声音震醒来不及作何反应,屋子就在他眼前如同电影慢放被倾刻覆灭,他只来得及捂住肚子挣扎两步退到屋子角落,窗台闪过花白的电带照亮他挣扎的雪白脚踝,下身就骤然悬空整个人往下掉去,喊声来不及发出就被随即倒下的横梁压下。
悬于天穹的大雨还在呼啸狂放,靠的最近的雾冬,大坝和禾稻家家户户亮起彻夜通明的灯光,那聚拢的光线划破黑暗的帘幕,刺进千万人紧绷的中枢神经里。
暴雨倾下,穿着雨衣拖鞋来不及更换衣物的男人脚步匆匆拼命奔跑,呐喊呼声和惊心动魄的光线穿梭着乱成一团线的惊慌失措。
“快来人!打电话!!!!打电话!!!”
“通知乡长!!!通知乡长!!!!”
“联系暮雨村外面的人!!!快啊!!”
“暮雨被山塌了!!!”
“乡长呢!!!”
“没信号啊!!已经联系不到外面的人了!”
“打110!!!打110!!!110不需要信号!”
纵横交错的混乱杂音和着急忙慌的怒喊撕破整个苍穹,在漆黑的夜幕下照亮人人惨白的脸色,紧张的氛围像拉勾的续弦,一分一秒都在预示弦丝被弯到极致。
原本美丽富饶的村庄已然变成一地废墟,被埋没于淤泥的花朵还在拼命向上昂扬,雨水冲刷浮于表面的淤泥像是身在地狱拼命向阳的花朵。
手电筒灯在极黑的夜幕下只能照到方寸之地,再远些就只能看到一束束淡黄的灯光,那些支楞而起的木头横梁和家居用品被碾压和雨水浸泡得报废。
人们来回奔波不停吵吵嚷嚷,安万久是被一声撕破天穹的呐喊惊醒,等他从窗台往下看,看着来去匆匆满脸疑肃和沈重的人才肃然清醒,三两下飞跑出房间直往暮雨而去,路上的深重淤泥积水溅起一个个囫囵的水花。
当他赶到时,整个村落被淤泥覆盖的只剩高高垒起的泥土,三叔是那批惊险逃出的人,他的左胳膊被横梁木头砸肿但却还站在满地狼藉的村落前头,天空的闪电划过他肃寂阴沈的脸。
安万久满脸苍白的站在大道上,现如今他大脑一片空白,紧紧握着手中的手机晃神三分钟才陡然清醒,雨水划过他冰凉苍白的手指,颤抖着给暮光打电话,可如今的安遥乡仿佛已经被天神置于死地,就像被海水四面包围与世隔绝的孤岛,电话进不来手机拨不出。
没有信号!真的没有信号!
安万久咬牙切齿,心恐惧到极致就开始躁动,挥霍两下手机却马上深呼吸平静内心。
爬上淤泥进行搜救的人太多,乡长赶到后,几乎还留在全乡里的年轻中年妇女男人都上去了。
狂风吹得雨衣发出刹刹声。
“快来啊!这里有个小男孩!!!”满嘴急于出口的话被狂风堵塞只能暗哑的嘶吼。
安万久拽紧无力的拳头,静静看着那方坍塌的淤泥,深重泥土下还压着一个怀孕的人,不知死活。
最后抹一把苍白脸上的冰冷汗水,他提步走到乡长旁边,无力的问出来。“现在怎么办?夫人还在下面埋着。怎么通知总裁?”
谁都知道一分一秒的时间特别珍贵,越快救活被压下的人就越有生存下去的机会。要是等天光放晴,阴雨停止,那埋在淤泥下的人就永无重见天日的机会。
“年轻的已经打了110,外面的人应该通知暮光了。”在雨水哗哗袭向脸庞,三叔置身于雨水中,满皱纹的脸紧紧绷实,一眨不眨的看着淤泥。
陆陆续续的万事,九里,大坝在家闲的无聊的年轻都奔来,三叔比划出暮光家的位置和塌山后倾斜的方圆之地。
“用土方法。”三叔说。
“那可不咋行,旁边就没人吗?”听他这么说的年轻人摇头。
“还是得等外面的救援人员。”年轻人连续摇头。“塌的面积太大,埋在哪儿都不清楚,而且现在还天黑,万一踩着下面人支撑的顶梁那可是会要命的。”
“这么黑的天,看不看的见都悬!”乡长也在唏嘘。
安万久叉着腰站在后面,110正在拨号中,稳稳当当的响了八声后才被接通。“喂,你…………”
“安遥乡暮雨村被山洪坍塌,范围面积太过于广阔,现在出警了吗?”
“嗯,刚才就已经接到报警电话,目前救护车和消防员已经出动。”
“我们这里的信号已经被掐断,无法和外界取得联系,麻烦联系光明企业负责人,实在是万分火急。”安万久声音急速又上火,没有丝毫用处的无力感焦躁的烘烤着肝脏。
“我们已经给光明企业前台打过电话,请你们时刻与警方保持联系!”
“前台!!没有用的,我告诉你电话,你拨打!”
“好。”接警员迟疑三秒钟后应下。
“1366………58。”连续的嘟嘟声后骤然被接听,接警员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安万久从电话丝丝电流沙哑的劈叉声音里嘘声。
“总裁!!暮雨村被山洪坍塌掩埋了,夫人在淤泥下面,这里的通信已经被切断,时间已经过去半分钟!山洪坍塌范围覆盖整个村落,大约有1000米,这里急需增援!”安万久语气急躁,漂泊大雨下,还尚且带馀温的滚烫呼吸喷洒在手机上,雨滴不断砸向手机,页面亮了又暗。亮了又暗,明明灭灭之中照亮他咬紧的下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