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挚爱
等待是极为漫长的,同样的时间,在等待时像是被拉长数倍。所有的一切都像被放慢速度,让人快要失去对时间的感知。就像置身永无尽头的矿洞,前方迷茫未知,身后毫无退路。
冬日悄声离去,转眼便到花开之时,一切焕然一新。
龙焲同月来将南天阁迁至光朝城,还留了个小工的位置给弃冬;云子晋凭着一身好学问被阙罗招揽,在治国方面大展身手,地位步步高升,被称为左相;见言断绝了一切,彻底脱离以往的身份,一人一剑远走江湖;蓝铃收养了许多云国逃难来的孩童,设了座私塾教人读书识字。
只有南竹依旧睡着,不曾醒来,像是停在了过去。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气温也逐渐高升。直到春意散去,灼日开始似火烤蚀人的身体,暂停在她身上的时间才开始重新前进。
只是于其他人而言,这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日。
阙罗城主与旸左相每日都会来南天阁一坐,或是饮茶听曲,或是赏舞逗乐。城主分明年长左相几岁,却比左相更像个顽劣的孩童。每每闹出笑话,都是左相负责收尾。
不过今日有所不同。
“哎,等等啊妹夫。”阙罗一个跨步上前,拦下想要回南天阁的云子晋,将两本奏书强行塞过,“这两个人真的很烦,每次都弯弯绕绕的挖坑给我跳。若是回答的不合他们心意,便又要上书批斗我了。”
云子晋笑着摇头:“这二位可都是你的老师,老师教导弟子,并没有什么问题。这样的‘课业’,城主还是自己解决吧。我家娘子还在等我,失陪了。”
阙罗还欲挽留,却也无可奈何。他悻悻转身,一脚踢开街边石子,嘟囔道:“下次再敢对城主不敬,我就偷走你的娘子,把她藏到宫殿里去。”
当然,阙罗只是嘴上这样说说。即便叫云子晋听见了,也不会起任何冲突。
但今天南竹却是真的消失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旸左相哪里都好,平日无论发生何事都不会生气。但遇到与他那位沈睡不醒的娘子有关的事时,他便会失去理智。
故而下一刻,云子晋便从楼上跳下,一脚踢倒阙罗。还未作答的奏书高高飞起,被过路的马车碾的一团乱,几乎碎不成形。
云子晋脸上随和友好的面具掉落,露出他原本疯狂的模样。他捏住阙罗的后颈,厉声逼问:“阿竹呢?!”
街上车水马龙,成群的商队来来往往,车軲辘几乎是擦着阙罗的指尖过去的。阙罗被震麻了脸庞,连连喊痛,无辜至极:“我什么都没干啊,我今天都没进过南天阁!你派了那么多人守着她护着她,我哪来的本事将人偷走!她那么大一个人,有手有脚的,跑了也正常吧!”
阿竹醒了?
云子晋的身体忽的一震。他触电般松开阙罗,被恐惧冲散的理智恢覆了过来。他将人扶起,连声道歉,暗骂自己没出息。
阙罗摆手,又疼又喜:“没事,没事......都是一家人,你帮我把那两本奏书写了就好。看你这样子......所以妹妹真的丢了?”
云子晋重重点头。
阙罗缓缓张大嘴,从衣怀中摸出哨笛:“你在这等消息,别乱跑,我马上带人去找。”
一声凄惨的哨声响彻光朝城,全城上下瞬间进入防备状态。无论何人无论何物,都不允许离开光朝城半步。家家户户开门待查,所有可调动的人手都被派去寻找南竹。
此举或有些小题大做,但对阙罗来说,这便是头等大事。
于蓝铃而言,南竹重要无比;于云子晋而言,南竹就等同于他的精神支柱。一旦这支柱倒了塌了,那云子晋离疯了死了也就不远了。
既然南竹对这二人来说如此重要,那对他来说便也是重要的。
云子晋呆坐在南天阁中,一向热闹的南天阁此刻冷冷清清,寂静无声,只有云子晋的心重重地撞击胸腔。他额上的冷汗细细密密冒出,逐渐汇聚一起,顺着他的鼻梁滑下。他紧紧握着已瞧不出姓名的同心锁,指尖微微泛白。
南竹又消失了,再一次的从他面前消失了。
难道他带回来的是假的南竹?就像在兰水镇一样,不过是具虚拟的影子?
这是对他的惩罚吗,是因为他毁掉了兰水镇吗?
他......永远都无法与南竹相见了吗?
云子晋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他双手合十,拇指用力抵在眉心,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叮铃。
风铃轻晃,穿堂风来,云子晋心底的不安被瞬间撕裂。
他猛地转身,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楼梯拐角处,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光影交错间,那人一如记忆中那般鲜活。世上千般万种好,所有幸福的一切,此刻悉数涌入云子晋的世界之中。他一时失神,欲起身向前,却跌倒在地,世界在他面前骤然颠倒。
世界颠倒了,但却没有消失,他所见所感皆是现实。
南竹惊讶的眨眼,左右瞧了瞧。见无人来扶,她只得缓缓挪动步子,最后在云子晋身旁蹲身,笑道:“你怎么了,阿旸。”
·
南竹死而覆生,从沈睡中苏醒一事被称为“奇迹”。南天阁因此门庭若市,恢覆了在云国时的模样。天女的声望更上一层,各国对光朝城示好也越发频繁。
但这个世界不存在奇迹,所有的“奇迹”皆是人为。或者说,奇迹其实是人本身。
蓝铃一命呜呼,是南竹用尽办法将她救回的。南竹殒命,是云子晋用血肉一点点换回的。云子晋像是在玩拼图游戏的孩童,从系统那里一点点将南竹拼起带回。
云子晋只身一人不知辗转反覆了几个夜晚,深梦时分不知多少次与南竹重逢。可每每醒来,发现不过一场空时,他便只能迫切的自我安慰,来填满心里空缺的部分。
他终于不必再依赖那虚幻缥缈的梦了。
云子晋用力搂住南竹的腰,切实地拥住了失去已久的幸福。
“我弄疼你了吗?稍微忍忍,枪伤若是处理不好,阴雨天时会很难受的。”南竹仔细涂抹着药膏,轻轻摩挲云子晋的伤,指腹停留在因枪伤留下的疤痕。她能感觉到他温暖胸膛下传来的心跳,快的简直像是在击鼓。
云子晋点头,故作可怜地握住南竹的手,将她拉近了些:“一到下雨时我的伤便会疼,娘子,今夜也是。所以你不要走,我自己是坚持不下去的。你知道吗,当时你不在我身边,我也无法求助他人,只得自己在那里熬着。”
系统给云子晋机会,同样也给了他常人所无法忍受的痛苦。伤口无法治疗,只能躺在地上任由伤势恶化腐烂,最后再异常愈合。
喜悦是真的,痛苦是真的,留下的伤会在阴雨湿冷天刺痛他亦是真的。
“嗯,我不走,我知道会很疼。对不起,阿旸。”南竹垂下眼眸,被捏住的手指稍稍颤抖,“你为了救我受了好多苦,我没想让你经历这些的。我当时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躁动不安的夜卷起大风,强行挤入窗缝,吹灭几盏照明的红烛,卷下几滴蜡油。
昏暗之中,云子晋偷偷扯动衣袖,露出更多的伤痕来博取同情。他五指扣住南竹的手,将眼前触之可及的人轻轻拉倒。
他笑笑,柔声道:“不必同我道歉。你从前受了这么多伤,我却根本不知道。如今能替你再受一遍,我很开心,阿竹。我们不再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了,我的身上会永远留着你的痕迹。你瞧,就连这里的伤也一模一样。”
说着,云子晋将左手摊开,露出掌心狰狞的疤痕,好似在炫耀自己的勋章。
南竹捏捏云子晋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她俯身轻吻他的伤痕,最后停留在他的唇畔:“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便纠缠在一起了,阿旸。我们从不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即便失去有关你的记忆,我们也会再一次相遇。”
“发觉你将我忘记时,我真的很伤心。”云子晋用力挺身坐起,揽住向后仰倒的南竹,“所以......哄哄我?”
结实的小臂勾住云子晋的脖子,南竹用一个生涩而热情的吻作为回答。
清凉的药膏被逐渐升高的体温融化,缓缓渗入皮肤。月色如水,映出相互交织的影子。阵阵大风吹的竹影摇晃不止,鲜嫩的叶轻轻颤动。夜风穿过窗棂,带进几点湿润的夜露。
夜色渐深,浮云将星月藏起。檀木香在温热的空气里弥漫,染着露水的指尖游移,掠过波澜四起的湖面。新生的花瓣被夜风摘下,空中盘旋片刻后,倏地坠落进草丛。
心跳与气息交融,纠缠出甜腻暧昧的话语。云子晋紧紧拥抱着南竹,将头埋在她的颈窝,低低笑了。
他心里枯萎已久的花开了。
“夫人。”
“嗯?”
“娘子。”
“啊?”
“阿竹。”
“我在呢。”
云子晋擡起头来,浓密的睫毛轻颤着:“我是属于你的,所以你要同我成亲。你要对我负责,你说过要负责的。”
南竹先是下意识地瞧了瞧此刻的状况,随后耳朵一红,木讷的点头:“啊,对,我会对你负责的。”
得到答案后,云子晋敲敲床边的密格,从中拿出他分外珍惜的簿子。他将一盏小油灯放在床头,随后拉过南竹,让她靠在怀中,同他一起一页页的翻看。
最开始的那几页的内容被重重划去,看不清真正的内容。云子晋干笑了两声,向后翻了几页,开始一字一句地指给南竹:“你要同我写合婚庚帖,要与我饮血结亲,要跟我红线绕指,生生世世。”
南竹一一应下。
他又翻动纸张,继续道:“还要穿我亲手做的嫁衣,要同我装饰婚房,要剪发编同心结给我,还有......要每天都说你爱我。”
说罢,云子晋贴着南竹的耳朵,话说的甜丝丝:“我爱你,阿竹。”
那三个字明明呼之欲出,但南竹却只说得出最后两个字:“爱你。”
“爱谁?”
“爱你。”
云子晋不依不饶:“我是谁?”
南竹缩起肩膀:“你是阿旸。”
“那你爱谁?”
“爱你,阿旸。”
云子晋重重合页,扳过南竹的身子,用力抵住她的额头:“别欺负我了,阿竹,我的伤又开始痛了。”
南竹被这炽热的视线盯得浑身滚烫,只得投降:“我......我爱你,阿旸。”
到底什么行为才算是爱,其实南竹并不知道。
不过,她确定她是爱着云子晋的。并且,现在她有足够长的时间去思考探索这个问题了。
落在南竹腰间的手稍稍收力,云子晋留下一吻,回道:“我也爱你,阿竹。”
“那我们继续看吧,阿竹,我想同你一起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嗯??”
南竹看着后面少说还有十几页的簿子,轻轻摁住云子晋躁动的手。她贴心的擦去他的细汗,道:“夜深了,还是先歇了吧,阿旸,我们以后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去看。”
“很多很多的时间吗?”
“是的,我永远不会再离开你了。所以我们来日方长,阿旸。”
云子晋眼中水色氤氲,衬得白眸迷离诱人。他点点头,再一次地抱住南竹。
他此生挚爱永远都不会再离开他了。他得到了最想要的,命运终于眷顾了他一次。
“嗯,娘子说得对,我们来日方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