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074 神光 “因为我要的,……
乾元帝炼化妖兵意欲开疆扩土, 但温练意不在此,他与皇帝互相利用,一为证明他毕生的钻研, 二, 是为一人报仇。
当年温家家主为救大汝百姓,献祭了自己馀下的寿元启用禁术炼化妖兵,到头来却落得个遭妖邪报覆丶满门被屠的官府定论。
多可笑啊!
可笑在于温伏安不听他劝告,执意用自己一身骨血成就朝廷的丰功伟绩,盛望之下不图名利, 反落得帝王猜疑。
他一心为温家着想,却被他指责滥杀无辜,被他批判自己的傀儡术是歪门邪道。
明明…明明他曾经用满是欣赏和钦羡的目光, 赞同过他的傀儡术。
只是因为草木的游丝进展太缓, 他等不了,温家也等不了,为了加速炼化, 他才改用镜体的神魂。
温练至今想不明白, 他有什么错!他只是为了温家而已!
可是温伏安,待他如同手足的大师兄, 却因为这个将他逐出师门。
明明是他求着师父为自己赐名温姓, 许诺他百年之后也会葬在温家坟冢, 现在却要打破自己的诺言,要他滚出温家, 要他死后也如初生那般, 无所依,无处靠,如同孤魂。
温练看着眼前的一片坟冢, 本该消散的神魂在他的大阵下不能超脱,不能灭亡,他慢慢扬起一抹偏执满足的笑容。
他的肉身,也被葬在其中。
是他苦苦哀求温伏安给他留最后一分面子,告诉同门他只是出去云游四海,而非被逐出师门。
他知道师兄心软,嘴上说着不可能,却还是照着他的意思传了下去。
在他离开温家半年以后,世京城的沈家诞生了第二位小公子,拥有世间罕见的生长之力。
他从未停止过修行傀儡术,便是那时,他生出一个玉石俱焚的念头。
他写下一封血书,悔过自己不该修行旁门左道,不该滥杀无辜愧对师门,他愿以死谢罪,只求师兄将他葬在温家坟冢。
肉身坠崖死得很惨,他的神魂却附在了早已捏好的傀儡之上。
他就知道师兄心软,见了他面目全非的尸体,果然还是将他葬入了温家坟冢。
他犯下的过错在温家已经不是秘密,他曾经被师门同胞争相传阅的那些着作,也成为禁书,被扔到角落。
他如同孤魂野鬼,在温家藏书阁待了近十年,目睹温家的兴衰,目睹师兄的女儿出生,目睹所谓妖邪对温家的报覆。
他终于看到了这天,恨不得从坟堆里扒出自己早已腐烂的肉身,只为面对面跟温伏安说一句:看吧,这就是你不听我劝告的下场!
所有人都以为温家家主启用禁术献祭自身寿元后,没几年活了,可他又活了快十年。
没有人知道,其中有多少年活的是他温练的寿元。
他的傀儡术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他没有实形,在天地法则掌控之外,神魂不死不灭。
可他执念深重,为了证明自己的傀儡术,不惜与虎谋皮。
皇帝是圣品境,不受傀儡丝操控,他便无休止的骚扰他,让他夜夜难安,让温家的惨象夜夜出现在他梦中,干扰他的心魂。
如今,阵法大成。
温家血脉滋养的法阵,汇聚了天底下最浓郁的怨气,所有的温氏亡魂都攥在了他掌心的黑琉珠里,而他,将带着这一切,走向他最完美的作品——这世间,最后一个温家后人。
然后,再借用生长之力的力量,重塑自己的肉身。
所有被他傀儡丝操控的劣妖丶伪妖丶不人不妖,将会覆盖大汝的所有土地。
浓郁的妖邪之气如同乌云压顶袭来,直逼世京城上方,所过之处,早已脆弱不堪的护国罩尽数破裂,无数失控的劣妖涌入城中。
人们尖叫着逃窜,世京城陷入空前的恐慌。
温练手中捏着温家亡魂,雁岚在他尚未逼近之时,就开始感到心跳紊乱,强烈的不安和恶心感让她难受得几乎想要拔刀自戕。
禁军和御林军遍布世京城各个街道,徒劳无功地加强防卫。
温练看着犹如蝼蚁的人类,往下洒向一把游丝,看也没看,直逼皇宫而去。
皇帝还没有露面,他是世京城唯一一个圣品境,不到最后关头,绝不会轻易露面。
舆论的风向不知被谁推向了太子私炼妖兵一案,百姓们躲在角落嘈杂地议论纷纷,有人说,私炼妖兵是皇上的意思,更多人说,跟这无形的黑影大有关联。
“狗皇帝,我为你炼化的妖兵都亲自送上门了,还不出来迎接!”
温练的声音穿透云霄,传遍整个世京城。
更加嘈杂的议论声响起。
“竟是皇上私炼妖兵?”
“这是妖人!是妖人!他在动摇民心!”
“太子呢?不是太子在私炼妖兵吗?”
……
雁岚捂住胸口震荡,远远望向半空中那抹乌云,她沈着脸掌起符阵,将失控的妖兵压在阵中。
虎口脱险的百姓还没来得及道一声感谢,她便闪身离开,又去往下一处镇压失控的妖邪。
太多了,太多了!
“温练!这就是在你傀儡术掌控下的妖兵?果然糟糕透顶!”雁岚越上屋顶,一边结阵,一边对着空中破口大骂,“残害百姓,滥杀无辜,这就是你炼化的好兵,你究竟想证明什么?”
乌云倾至,虚浮在她头顶之上。
“只是个别漏网之鱼而已。成大事者,免不了会有牺牲。”温练缓缓说,“予姜,我虽然不在你身边,但也算看着你长大,我将我的着作放在你看得见的地方,你是世间第二懂我的人。你会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雁岚只觉身周压力紧逼,巨大压迫下她额头青筋暴起,在温练缓如流水般的呢喃中,她意识到,温练的目标原来一直是她。
他的游丝钻进了雁岚的念海,也窃听了她的心声。
“不错,一直是你。”温练回答了她的心声,“你以为当年温家灭门为何会刚好在你的生辰之日?”
雁岚睁大双眼,目光如炬。
“是你……”
“是我,拖住了狗皇帝派来的伪妖,废了半条命才生生拖到你的生辰。”
雁岚震惊无比。
她挣脱着游丝的束缚,艰难开口:“既然你是友非敌……”
“不,我是友也是敌。”温练不急不缓地操控着傀儡丝,“如今我已能够掌控圣品境,予姜,用你的温家血脉与我一起覆仇吧。”
他们的对话,在世京城上空一字不漏地传到了世京城所有角落。
温家是被皇帝灭门!
温家还有一位后人!
温家后人是司妖监天掌,她已入圣体圣品境!
她将被操控!
人们震惊丶震惊,再恐慌。
温练冰冷无情的声音响起:“你看到了吗?没有几个人在意温家灭门的真相,他们只顾自己的死活,当年温家灭门之案疑点重重,却无一人在意,他们根本不配温家为他们做的一切!”
雁岚眼中的金茫渐渐燃起,随着温练话语中的挑唆,她眼中也开始涌出暴戾丶愤怒丶嗜血的金光。
温练知道,他多年前在她身上种下的妖血再次被唤醒了。
时机已到。
乌云凝聚成模糊不清的人形,温练嘴角上扬,从容操控着手中的暗光。
“予姜,随我一起,杀进皇宫!”
皇帝终于被逼现身,宫墙上的符咒挡住了两人的去路,蝼蚁般的禁军坚守在岗位上,做着徒劳的反抗。
城外肆掠的妖兽劫杀百姓无数,随着雁岚神识的失控,她布下的伏妖法阵渐渐失去效力。
温练操控着她的神魂。
但其实,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在覆仇,她在为温家讨回公道,她在向皇帝索命!
张湛挡在皇帝身前,劝诫她冷静下来,提醒她杀戮无法自证清白,让她别忘记自己的初心。
雁岚周身萦绕着发黑的金茫,歪着脑袋看向她的老师,看向那些挡在皇帝身前的御林军,摇了摇头,“老师,一个迟来的真相,换不回那些惨死的人命。”
张湛便道:“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便先杀我,让我的血也为温家满门赎罪!”
雁岚擡手,将张湛拂开,她只是轻轻的一挥,却让张湛重重撞在雕龙玉柱上,口吐鲜血,几欲丧命。
仍然有人挡在皇帝身前,她没什么耐心,通通一掌拂开,最后只剩下皇帝孤立无援站在朝天门前,还是那副不思悔改的模样。
“温氏叛逆,罪不容诛!”皇帝铿锵有力地道,“朕,只是预料到了今时今日,提前判了温氏满门!”
他这一番话,彻底激怒了雁岚和温练,只因他圣品境的护体金身不易摧毁,才让他站到了现在。
两人合掌集力,欲发出最后一击,让所有的仇恨尘归尘土归土。
至于真相,去他的狗屁真相,没人会在意,她也不想在意!先杀了狗皇帝以解心头之恨!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却铿锵有力的声音响起。
“好一个温氏叛逆!那老臣想问问皇上,西南唐门又因何叛逆?兰州崔氏又所犯何罪?我沈家所犯何罪,太子所犯何罪!”
不知是谁放出了沈太傅,他在沈徊玉的搀扶下迈着虚弱却沈稳步子走到皇帝身前。
温练皱眉擡起手,雁岚下意识拦住他,沈声道:“这个不能动。”
温练:“勿要因小失大,速速解决为好。”
他操控着雁岚的神魂,逼她擡手,掌心光珠猛地袭向沈太傅。
沈徊玉一直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知道她被控制了,但没想到她已经失控到如此地步,在那光珠逼近之时,他挡在了沈重身前。
沈重险些被他扑倒,他目色苍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回头望着天空中那团黑云。
雁岚仿佛瞬间回了神智,握拳狠狠挥向温练,“这个,更不能动!”
温练面容上那团雾气更黑了。这个确实不能动,他还需要借用沈徊玉的生长之力。他沈着脸,将沈徊玉捞到了身边,雁岚接住他沈声疗愈。
那一击不算致命,却也要了沈徊玉半条命。
圣品境的力量轻易就能捏死一条人命,方才若不是雁岚还收着力,他便是一具新鲜的尸体了。但这一击若打在沈重身上,是绝对要命的。
皇帝看着面前一片死的死,伤的伤,沈眸握紧了袖中的双手。
沈重的话更令他无处遁形。
他不知沈重究竟为何会知道这么多密辛,他字字珠玑,细数着这些年他预判之后提前灭门的世家,桩桩件件,犹在眼前。
他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被那些枉死的冤魂追逐着逃命,被无数道大喊冤枉的惨叫声惊扰难眠……可是,那有什么错,他是帝王,要为了皇家的统治着想,他不允许任何人动摇他的帝位,毁了他的政权。
城中失控的妖兽在温召和温幻的镇压下渐渐平静,百姓们又蹑手蹑脚探出头来,却见虚空中投映着正在发生的那一幕。
沈重铿锵有力的逼问着皇帝:“你的罪行罄竹难书,以命换命也无法挽回那些冤死的亡魂,可你还是得认罪,先向那些无辜枉死的臣民认罪,再向天下人认罪!”
沈重撩起衣袍,朝天一跪,“老臣,亦有罪!臣,侍奉君侧,却未能早日识破昏君,愚孝愚忠,致天下忠良于惨地,臣,罪不容赦!臣愧对百姓,愧对那些为国为民之忠后!”
沈重撑着地面,缓缓起身,“老臣…望皇上迷途知返,认错悔改!虽悬崖勒马已晚……只求对枉死的冤魂有交代,老臣先去一步!”
说完,他一头撞向柱子。
百姓们的呼喊在这时高声如雷,无数道声音哭喊着沈太傅,人们的悲愤高涨,愤声冲向皇宫,踏平宫墙,挤破了并不牢固的禁军防卫。
皇帝终于被这席卷而来的人潮吓得后退一步,他失神地看着沈重倒地的身影,看着涌来的人群,后退着,跌倒在地。
“朕,有罪!”
温练拨开云雾,落在人潮中间,缓步走向皇帝。
“朕,朕已经认罪了,你还要如何?”
温练发出一声可笑的冷嗤,无意与他废话,凝神擡手。
雁岚放下沈徊玉,先他一步往皇帝天灵盖推入一枚猩红色的记忆球。
“你在做什么?”
雁岚:“让他慢慢感受一下,这些惨死亡魂所经历的痛苦。”
温练收回手,紧紧盯着她:“你摆脱了我的控制?不可能,区区圣体不可能反控我的傀儡丝。”
“那要是……”她缓缓站起身,双手开合,“神级圣体呢?”
“……”温练震惊道,“不可能,你刚刚还只是个圣品境,短短时间……”
他猛地看向沈徊玉的方向。
雁岚闪身到沈徊玉身前,挡了他的视线,“小师叔,你既然看着我长大,也目睹了温家灭门的全过程,那就应该知道——”
“他们在神陨之前,将所有的念力都注入了我的念海。”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温练摇头,目光闪烁,“我一直都在监控你,你若是神级,为何天象没有显示。”
“因为我要的,从来只是真相。”雁岚道,“为了这个真相,我用禁术损坏了根脉,毕生只能止步于圣品境。”
“那你如今……”他开口,又立刻闭上了嘴。
“这就要多谢你,让他回到我身边了。”她缓缓伸出手,“把温家亡者的神魂交给我。”
温练摇着头后退,紧紧捏住了手心的黑琉珠。
他现在完全不是雁岚的对手,便将目光转向了她身后的沈徊玉,他的千里引被摘下了,正在用生长之力挽救他的父亲。
他打不过雁岚,也不想与她交手,仗着身无实形的优势,穿透了层层阻碍,犹如索命魂勾一般,直逼沈徊玉。
雁岚用力将他命门擒住,却见他不要命地,毫不犹豫切断了自己的身体,扑向沈徊玉。
雁岚面目俱冷,也是没料到他这断尾求生之举,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就在这时,沈徊玉怀中的千里引投射出一缕神光,堪堪挡住了温练残破的虚影。
他跌倒在地,十多年来头一次,感受到被实物撞击的滋味。
雁岚眼疾手快将沈徊玉掩在身后,她与温练互视一眼,都震惊地看向了千里引中投射出来的虚影。
“爹……”
“师兄……”
那是温伏安的一抹神识。
“师弟啊,你……怎会如此。”
温练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闪躲地垂下头,却又不忍少看一眼那道留存有限的神光。
“沈夫人的预言,倒是成真的。”温伏安愁容满面,“师弟啊,回头吧。你我,都该面向新的人生了。”
他向温练伸出手,面容亲和如同一切错误都还没有发生之时,他还像从前那般,耐心教导着这位陷入迷途的小师弟。
温练就缓缓伸出了手,温伏安的神影虚托着黑琉珠交给了雁岚。
“予姜,接着。”
雁岚伸手接过。
“予姜,捏碎它。”
她眼眶通红,望着温伏安缓缓摇头。
这一刻,她心底也生出一丝妄想,能不能,能不能强行把早该消散的神魂留在世上…
温伏安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唉。”
他将目光投向沈徊玉,招了招手,“孩子,过来。”
沈徊玉慢慢站起身,看了眼雁岚,也不知该不该过去,犹豫着往前迈出一步,身体就忽然不受控制,掌心化力按向雁岚的念海,嘴唇也紧紧与她相贴。
净化之力消释了雁岚的妄念。
温伏安欣慰一笑,转身看向温练,再次向他伸出手,“阿练,你活在这世间太苦了,跟师兄走吧,我们一起,去往新的人生。”
温练只剩下半个身子,为了够到他的手,他努力挣扎着撑起身,却始终差错一点。温伏安终是心软,蹲下身握住了他的掌心。
黑琉珠就在雁岚掌心里自体破碎,无数光芒突破黑雾,奔向东方,连带着温练那具残破的虚影,一同化为七彩流光,在天空中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彩虹。
所有因皇帝的被害妄想而导致的冤案毕了,罪己诏长达七尺,昭告天下。在张湛的宣读下,皇帝退位,被锁深宫,日夜经历着那些冤枉惨死的亡魂所经历的痛苦,不可名状。
太子洗脱冤屈,荣登大宝,大赦天下。
在神级圣体的念力加持下,沈徊玉以生长之力将世京城中新死的百姓悉数救回。
他耗尽念力,功成身退之时,才看到齐三眼巴巴站在旁边。
他还等着沈徊玉帮他医治念眼。
可惜来晚了,他现在空无念力,只能如实相告。
齐三只是楞了下,又看了他一眼,说:“没事儿。”
便大度地离开了。
目送齐三离开后,雁岚收起了掌心的念力,扶着沈徊玉坐下。
她一脸心疼地握住他的手把脉,忽然脸色一变,她怀疑是自己诊错了,可是无论怎么探,结果都没变。
温练已经不在了,可是为什么,他体内的游丝还没有消亡?
难道是他的生长之力滋养了这根该死的游丝?
沈徊玉见她脸色变来变去,极为难看,疑惑地问:“怎么了?”
“没事。”
没事没事,她安慰自己。
这缕游丝虽然还在沈徊玉体内,却已失去致命的威胁,它无法和沈徊玉融为一体,最多,最多只会偶尔操控他的言行。
没事没事,等她再造出一枚圣印,就能把这玩意损毁。
她这样想着,身体却往反方向走去。
“你去哪?”沈徊玉拉住她。
“去问问沈太傅,能不能用回溯之力把已经消散的亡魂弄回来……”
“再杀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