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来买首饰?”梁雁折返回去, 看见柜面上摆着一套红珊瑚材质的首饰。
红珊瑚质地红润挑眼,做成钗子,项链,耳饰, 这么一整套摆在一起。十分华丽奢美, 一看就是品质极上乘的东西。
韩明朝她点头, 清润的眉眼上带着温煦的笑意:“家母生辰将至, 今日恰好路过此处,想着给她添套首饰。”
柜面后的夥计将首饰一件件往回收, 面露难色道:“公子还是快些回去取钱吧, 这首饰卖得很好, 已经是最后一套了。”
韩明见那人无法通融,也不再强人所难,便点头道:“有劳了。”
梁雁想起上一回大雨,韩明送她回来, 她后头一直想找个机会送点东西去感谢他。
只是听说他不住在府里,也不经常回去, 于是只能作罢。
今日在这里撞上,倒是给了她还人情的机会。
梁雁从腰间解下一只粉色绣桃花的钱袋,掂在手里沈甸甸的。她径直将钱袋递给那收着收拾的小夥计, 颇财大气粗地喊了句:“别收了,给我包起来。”
夥计两眼一亮,连忙道好,麻利地拿出一只首饰匣子来将这套红珊瑚的首饰一一放了进去,很快就包好双手捧着递了过来。
梁雁接过匣子, 递给身侧的韩明,“这首饰色泽透润, 大气端庄,与柳夫人很是相配,她一定会喜欢的。”
韩明推脱:“怎么好用你的钱,我还是自己回去取吧。”
“一来一去的多麻烦,你若实在不好意思,就当我借你的,下次还我就好啦。”
韩明这样温和守礼的人,她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接受,于是将那匣子又往前推了一分,“快拿着,我要端不动了。”
那夥计显然也不想再来回折腾,也在一旁催道:“公子就拿着吧。”
韩明终于败下阵来,无奈笑道:“说好了,今日算我借你的。”
梁雁连连点头,发间的碎玉珠花簌簌而动,连带着一双杏眼也染上几分俏皮,“说好了,你想赖账都不成。”
韩明伸手接过那首饰匣子。
匣子里只简单的几套首饰,一点也不重,这分量掂在手里只怕还没有梁雁方才给出去的那袋子银子重。
他神色动容,妥帖仔细地将盒子收了下来。
两人笑着往外走,正好停在铺子入口的边侧,韩明忽然问道:“梁姑娘是江宁人?”
梁雁点头答是,马车正停在离两人四五步远的转角,她看见盈双和碧流坐在了马车外面,两人远远瞧见她便冲着她招手,神色激动。
这两个丫头,不知何时变得这般咋呼,一点也不稳重。梁雁收回视线,又继续看向韩明。
夕阳转斜,淡金色的夕阳馀晖笼罩在韩明的脸上,肩头,他本就生的温润儒雅。
如今这情景下,更是显得干净柔和,如一块温润的羊脂玉。
“我最近正好在编写江宁一带的地志,遇上不懂的不知是否方便向姑娘讨教?”
“当然”,梁雁飞快点头,“只是我学问不精,你也不能太相信我。”
韩明看着她,忽地笑了,眼中似蓄了一池春潭,陡然被风吹开,泛起涟漪阵阵。
冬日傍晚,街道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穿过,有摊贩一搭一搭的叫卖声,还有饭堂炊烟袅袅而起,清风拂掠着四散,便带起满街的烟火气。
年轻的姑娘和公子立在檐下,沐在夕阳馀晖里,言笑晏晏,怎么看都是美好的景致。
盈双和碧流瞧着梁雁与韩明道别后往马车这边走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两人搀扶着梁雁上了马车后又继续坐回了车外横木的位置,并未同她一起进去。
梁雁一只手撩着车帘子,心里还有些纳闷,这两人今日怎么看着如此奇怪。
而下一瞬,帘子拉开后,她看见马车里端坐着的那道熟悉的人影时,便知道,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你怎么在这?”梁雁放下车帘,往车厢里走,裙摆不可避免地从宋随的靴子上扫过。
才坐好,她竟发现他十分嫌弃地往回收了收脚,还用手拂了拂被她蹭过的衣料。
梁雁:“……”
宋随面无表情道:“你家丫环请我上来的。”
马车缓缓行驶,听见车厢里的声音,盈双登时瞪大了,眼看向碧流。
碧流飞快摇头,无声拒绝。
自然不是她们喊宋随上来的。
这宋随真是能睁眼说瞎话,分明是两人候在路边等梁雁时看见了他。冲他礼貌性地问了个好,这人便不客气地径直上了马车。
他一上来,搞得她们俩都不敢坐进车厢里去,只能在外面等着。
梁雁将信将疑地看向宋随,见他身上还穿着绯红色的官服,肩背虚虚地靠在车壁上,眉眼有淡淡的倦色。
想着他应当是刚从大理寺回来,便没再多问。
只是她这马车并不算大,而宋随身高腿长的,一坐进来便占去了不少空间。
轿子变得逼仄拥挤不说,再配上他这张不苟言笑的冷脸,还十分有压迫感。
梁雁往角落靠了靠,双手抱在胸前,擡擡下巴:“早间走的时候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仔细听来,话里竟带上几分兴师问罪的意味。
宋随收回的腿又往前压了一寸,红色的官服衣料随着马车的晃动与她浅青色的裙摆轻轻摩挲着,带起轻微的痒意。
幸亏这一次去马场学马的事不是他带她去的,要不然她这会儿便不会这么好声好气地说话,又该红着眼斥责他没有等她了。
“没什么好说的”,宋随眼皮子一掠,凉凉的视线从她脸上划过,又飞快移开。
梁雁却从他这道不太友善的眼风里读出了‘懒得与你这个麻烦精多说’的意思。
她极重地哼了一声,也靠在车壁上,幽幽道:“也是,反正你做事总是独来独往,孤高寡言,冷漠离群,不讲人情……”
那一连串的词从她嘴里不间断地蹦出来,跟开了闸的洪水似的,滔滔不绝。
宋随没耐心听下去,直接打断道:“这样不好么?”
与人交往,最是覆杂。
人与人之间,脾气,秉性,习惯皆是不同。
就好像两盏茶水,有的是热的,有的则是冷的。
如若一开始就划清界限,隔着杯盏交往,那么分道扬镳时还能全须全尾地退场。
可若是过程中交付了真心,打破了杯壁,两盏温度不同的茶水融合在了一起。
热的变温,冷的变热,便都失去了本色。
焉知事后,那热的不会后悔付出的能量?
而那冷的,是否又会时时害怕这一份热意退却?
患得患失,恐惧动摇,最终难成大事。
可梁雁想不到那么多,她的声音天真:“当然不好,人活着不就是互相羁绊着的么?”
宋随不解:“羁绊?”
她点头,眼睛黑白分明,认真而纯澈,“出生时,是和父母的牵绊,大一些是兄弟姐妹,是好友,是亲朋,再大些是丈夫妻子,以后还会有子女儿孙,这些都是牵绊。
有些事情,有些关系,你眼下觉得麻烦,可未必以后也是这么觉得。
你付出真心,自然也会得到真心,你爱别人,别人也会爱你。
做人嘛,还是要开怀自在一些,不要整日拉着脸,一副冷心冷情,难以近人的模样。”
宋随黑睫一颤,慢慢张开眼,眼神渐趋覆杂,“付出真心,就一定会得到真心?若是得不到呢?”
梁雁恍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寺里老榕树下的解签人,而宋随正是那滚滚红尘中看不清前路的迷惘俗子,就等着她一语开悟。
她语重心长道:“若是一时得不到也无妨,那便等一等,总能等到。退一步讲,即便等不到,你付出真心的那个过程,也会让你变得强大。”
她听见头顶传来一道轻笑:“你年纪轻轻,父母双全,家庭幸福,是上哪悟出来的这些大道理?”
“那你呢,生在富贵门庭,又是家中独子,父母疼爱,年轻有为,你又为何是这般冷漠孤僻的模样?”
梁雁的声音轻缓,狭小拥挤的车厢内,一字不落地都落进了他的耳朵。
她擡着眼看着他,无声的凝视。
他似乎能在她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果然是如她所言的‘冷漠孤僻’的模样。
宋随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手背上的青色经络延展,随着车窗帘子漏进来的光束的跳动而忽明忽暗。
她今日问这问题,当真是有些逾矩了。
“姑娘,当心些!”盈双急急呼道。
下一瞬,马车的轮子轧到石块上,车子被震得四下摇晃颠簸。
宋随早年习武,依旧稳稳坐着。
梁雁就不一样了,随着一道颠簸直直跌了过来。
本来稍稍往左些,他便能避开的。
他也该避开的。
可当那股暖意和馨香袭来时,他伸手抱住了。
她的脑袋扎进了怀里,发髻边一支透碧色的碎玉珠花簌簌而起,斜斜地插了出来。
他伸出手,轻轻往上扶了扶,钗子终于被稳稳地插进了发髻里。
珠子的手感冰凉莹润,还带上些细微的麻意。
这一回,手背上的经络汩动,依旧明显,可却完完全全照在光亮里了。
分明是冬日里傍晚的夕阳馀晖,应该没什么温度才对,可照在手背上时,那股热意却依旧明显。
连带着手心里,也痒痒的。
马车摇晃,颠簸来得太急,梁雁被甩出去的那一瞬,本能地闭上双眼。
可想象中砸脑门的痛意并未传来。
宋随居然伸手将她接住了。
这可不像他的作风,他不躲得远远的就不错了,还会朝她伸出援手?可真是稀奇。
她楞了神。
“你还要在我怀里呆多久?”
头顶传来的声音语气冷淡,不带情感。
她微微仰头,也只看得到他冷硬的下巴。
她心中有些微动。
其实细细想来,无论是第一次碰见刺客那次,还是马场那次,亦或是今日这一次。
宋随这个人,其实是存着几分嘴硬心软的。
虽然面上总摆出一副冷淡疏离的模样,但总不忍心看她遭殃。
怎么说呢?也还算有些人性。
“小姐,方才路上有个石块,不小心撞了上去,你们没事吧?”
梁雁撑着身子爬起来,坐回自己的位置,“我们没事。”
宋随转过头撩起身后的车窗帘子,马车已经晃晃悠悠地驶到了梁府门口。
门口正入口处停着一辆豪华富丽的马车,将路都遮挡了大半。
那马车也是刚到,丫环上前去搀着,从里头走出来个身量高挑的女子。
一身玫红色妆花缎面裙,头上梳着高式凌云髻,背影绰约,如入云端。
那人下了马车,梁雁看清正脸,正是刘莹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