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考成法1.0 黑锅进行中
对于京城的官员来说, 今日像是做梦一样。
蔺次辅的儿子,吏部右侍郎蔺吉安被彻底问罪,小蔺府被喉官衙围得团团转, 只待秋后问斩。
只不过他们虽然惊诧,却也看得明白。
从字松鹤与江伯威在朝堂上狗咬狗,曝出吏部大案引得四司共查的时候, 就注定会有这一天。
“徐大人啊……”
徐辞言前脚刚走出皇宫,后脚就有官员皮笑肉不笑地凑上来了。那官员白鹇补子, 头戴官帽,徐辞言眉眼扬起一丝笑意,“是刘大人啊。”
刘海峎, 鸿胪寺少卿,从五品官, 算下来和徐辞言还是同级,但一个负责祭祀典礼, 一个考校官员功过, 两者之间天壤之别。
“可不敢当徐大人一声大人呢, ”刘海峎语调阴阳怪气,“今日徐大人可是大大地长了脸, 比我那女婿不知道好了多少。”
这是来问罪来了。
徐辞言闻言好笑,刘海峎有个便宜女婿, 同进士出身,靠着他这个岳家外放到南直隶富裕地任知县。
可惜人不知马脸长,鱼肉乡里的时候还想着立牌坊,买通了吏部,两考甲上,成功混到了知府一职, 敲诈得更起劲了。
徐辞言负责重核官吏考课记录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刘海峎挂念女婿得不行,当机立断给他家送了一万两银子,求他通融通融。
不过换个思路,在鸿胪寺这么个捞不着油水的地方,刘海峎能一出手就是万两银子,想来平日没少收他女婿孝敬。
他女婿的钱又是哪里来呢,自然是百姓手里来的。
徐辞言视线往旁处一扫,那些私下给他送过银子,结果明日出现在今儿名单上的官吏们,都暗搓搓地在暗处看情况呢。
想着自家这越来收到的银子宝物,徐辞言也是心底咋舌。
他做事也没做绝,那些买通吏部好升官的官员里,也有些有几分本事治下也算得上清明,只是想走捷径的,说得难听些,能买通吏部也是人家的本事。
这样的人可以将就着用用,犯不着要呈到乾顺帝面前。
徐辞言告上去的那些,那就是真有问题的了。只有杀漏的,没有杀错的。
“刘大人这话倒是叫本官难做了,”徐辞言沈沈地叹息一声,拔腿带着刘海峎往人少处走,眉眼间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愁容来。
“哎,在京为官当真是不容易啊,这点俸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攒够聘礼。”
刘海峎心底一楞,徐家和江家的事情都传开了,婚期就定在翻年去,算来算去,也是到送聘礼的时候了。
但这徐辞言收了这么多银子还不够,逗他玩呢?!
“徐大人这话就有意思了,”刘海峎冷笑一声,“您这般日进斗金都不够,杨尚书难道是饕餮不成?”
要不是看在杨敬城的面子上,徐辞言这么个初出茅庐光收银子不办事的小子,哪里还需要他们来试探两句,只怕早被报覆了。
“日进斗金?”徐辞言轻微地嗤笑一声,语气意味深长,“只怕下官家里庙小,装不下这么多银子。”
说完这句,他就转身快步离去,刘海峎楞怔地站在远处,看着徐辞言隐隐约约带着怒气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话的意思是……他没拿到银子??
不可能啊,刘海峎满心茫然,那一万两银子他可是实打实地送到了徐府里头,为了掩人耳目还想了不少法子呢。
“怎么说?”
不远处,五成兵马司的副指挥袁武也咬牙切齿地走了过来,他给徐家送了五千两银子,而他弟弟的名字如今却被移送给大理寺和刑部进一步彻查了?!
这一查,自个人头落地都是好的了,只怕还连累了家里!
花钱打了水漂,这官员怎么不对徐辞言恨之入骨。
“好像有点问题……”刘海峎神色奇异,“徐辞言的意思是,他没拿着银子?”
“那银子还会长腿跑了不成?”袁武冷笑一声,“他一个寒门出身的小子,又没什么顶头上司,还能被人剥削走了银子。”
“更何况,杨家在那呢,有谁敢从他手里抢银子?”
刘海峎脑内灵光一闪,一时间瞪大眼睛,“等等,上司?!”
他一把把人拽了过来,压着声音开口,“我可是听说了,那徐无咎想要向架阁库里申请实记来覆核,两个侍郎都没同意,还是邑王给他盖的印。”
“邑王?”
袁武心底一惊,几个皇子里头,四皇子封恭王,只领了个闲职,不管世事只读诗书,而下头的七皇子等还未出宫,也没什么存在感。
就是太子,也只是听政而不领政事。
时间久了,他们都忘了还有皇子这么股势力了。
刘海峎还在开口,“还有,我可听说了,覆核期间邑王可没少关注这事,那名单也是给邑王过眼了,徐无咎才报上去的。”
袁武还是觉得有些不对,“邑王是疯了不成,敢做出这种收了银子不办事的荒唐事来,真当我满朝文武是摆设?!”
“那你觉得徐无咎又是这种疯子?!”
刘海峎冷笑一声,思路越发明晰,“你我也是一路跌爬打滚过来的,识人也有几分心得,你看那徐无咎的样子,像是这种癫子?”
“他哪来的胆子一个人和百官作对,真当杨敬城能保他一辈子?”
“倒是邑王,”刘海峎轻声开口,“宫里没少传出他疯癫蠢愚的消息来,想来蠢是伪装,疯倒是真的。他还是皇子,有办事的底气!”
袁武心底的天平也渐渐地倾斜,原地踌躇两下,“你说的也有道理,只不过那银子到底是在哪还不好说……”
“徐无咎当过东宫官,虽然做错事被贬了,但也算是太子的人,”袁武有些焦心,“邑王这般行事,就不怕……”
不怕什么,两人对视一眼,心底都有几分把握,刘海峎摇摇头,“你这就不知道了,我日前进宫的时候,恰巧见着了几位皇子在乾清宫议事。”
“那邑王都快走太子前头了。”他打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袁武点点头,心底压着事情,“这可不是我们两家的事情。”
他朝别的官员处瞥了个眼神,声音细若蚊蝇,“把消息传出去,是不是邑王授意的,到时候再说。”
“至于那徐无咎,”两人冷笑一声,眉眼闪过几丝狠厉,“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
徐辞言慢慢地走过吏部,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倒还真没冤枉了萧衍,那些官吏送来的银子,徐辞言原封不动地送到了邑王府上。
萧衍这人上辈子当皇帝当惯了,对臣子自视甚高,压根不把人当人看。重生回来当个无权无势还没钱的皇子,苦日子早过够了。
对于这些银子,他怀疑都没怀疑一下,就美滋滋地笑纳了。
哪怕徐辞言是悄悄地送去萧衍悄悄地收,但是没关系,邑王府如今暗地里的管家是曹素衣,她聪明,自然知道该做什么。
只要把邑王府装扮得天上人间奢靡无比,婉贵人后家又不是大户,朝臣自然会怀疑他哪来的银子。
但这些还不够,走到东厢房里坐下,徐辞言屏退随侍,半靠在圆椅上若有所思。
依他看来,那些官吏们怕是更愿意“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虽然不至于一下子派人来刺杀了他,但是找个机会让他犯些错误,或是贬官或是停职下狱。
只要他不是官身了,再找些什么山匪狂徒之类的结果了性命,就是杨家想追究,也能应付过去。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是以,徐辞言准备再给他们找找事情。
把萧衍拉上船,到时候大头对大头,下面的虾兵蟹将对他也造不成什么损失。
刚好,两日后,邑王府设宴,庆祝邑王领吏部右侍郎一职,便是个极好的机会。
此外,老师那边……还有件事情,需要出岫帮他做做。
定好接下来的计划,徐辞言取了桌上的文书处理了起来。等到散职的时候,他取出匣子内的几张纸,去了杨家。
杨敬城听说他前来拜访,心底一楞,把人唤到书房里来。
“你这是想要改革官吏考核的制度……”
书房里灯火通明,杨敬城换了一身常服,眉心紧皱地琢磨着手里的几张纸。
徐辞言坐在他对面,轻轻点头,“不错,小侄这月里在吏部也看了些考课官吏的制度,说句实在的,做筷子勉强用,做椽子要要塌房的。”
当下的朝廷,忙的地方忙得不行,闲的地方亦是闲得发慌,再加上各个部门权责牵扯不清,考课时各方推诿,一个功劳十来个人分,一个错处十来个人摊,这么一来,水分就大了。
也因为这样,才会有各地官员打着主意花钱买通吏部,好升官进爵,至于花出去的银子,当上大官以后,保不准十天半个月就捞回来了。
这定势一旦形成,无论换多少个吏部尚书吏部侍郎都没有用,因为法不责众,也因为天高皇帝远,最底下的官吏,永远是最难管的。
唯一的破解法子便是改变考课制度,每个功劳都对应到人,每个错处也对应到人。
怎么处理,徐辞言想得很明白,说来说去,还是张居正那套考成法。
尽管这个人在后世毁誉参半,但不得不说,考成法确实是一大创举。
它的核心就是“立限责事,以事责人 ”八个字——设置任务期限,定期核查,如果完不成则责怪到个人头上。
这个法子说起来熟悉,听起来更熟悉,后世无论是机构还是公司,考核绩效的时候不就是这一套吗,道理虽然浅显,但是好用也是真的好用啊!
要说有什么唯一的缺点,那就是对摆子不太友好,期限既下,那些官老爷们就不得不卷起来。
不过徐辞言本来就是个卷王,当然不在意这个。
“你等我再看看……”杨敬城取出纸张,提笔沾墨,全身投入地在纸上写着自己的理解,越写越心惊。
他是个干实事的,也是一步一步从底下爬上来的,在府县寻办事被推诿踢皮球经历过,在中央发布政令被搪塞迟行也经历过,可谓是看遍官场冷暖丑恶。
以他的眼光来看,徐辞言提出的这套考成法子,可谓是立压历朝历代,只要能够顺利推行,必然能起卓然功效。
但就是这唯一的缺点,限制了他的发挥。
“无咎,”杨敬城当机立断地把写了的那几张纸递到烛火上烧掉,眉心微拧,露出点不赞同的神色来。
“这法子好是好,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它要是推行出去,苦了官吏,你这个提出者会怎么样?”
历来搞改革的,哪个有好下场?!
徐辞言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张居正后来为什么死这么惨,连颁布的政令也大半被取缔,不就是因为他得罪了太多官吏么。
本来每月里划水摸鱼就能拿钱,眼下你偏要让我干活让我卷起来,夺人清闲如同杀人父母,我不搞你搞谁?
“小侄明白,”他点点头,直直地对上杨敬城微微一笑,“所以,这法子不能由我提出来。”
“你要借别人之口?”杨敬城心底一动,这考成法推行出去确实是个功绩,但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功绩也要有命享。
但他也是挂心国事之人,这种事关官吏考核的好主意,没见过还好,见过了却要装作没见过,实在让人不甘心。
杨敬城都打定主意了,徐辞言不能让他来,总归自己眼下还是个阁老,不至于轻易被人报覆了去。
但眼下这么看,徐辞言好像有主意。
“有资格,有权利提出改革吏制的不过寥寥几人,”杨敬城摇摇头,“他们自然能看出这法子带来的祸害,怕是不会答应。”
官大了的不会答应,官小了的答应了也没办法推行,这是个死局。
“不,还有一人会答应的。”徐辞言笑得意味深长,“邑王。”
他对萧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本来就是个看不起底下官吏的,并且有权有势有身份,若是拿到这个法子,也不会觉得什么,只会把它当做换政绩的天降横财。
毕竟……覆核官员考课记录这事上,他盖了两个大印,就被乾顺帝授吏部侍郎一职,顶了蔺吉安的位置!
多少人奋斗一生都得不了的位置被他轻轻松松得了,有先例在这,萧衍真的会不心动吗?
杨敬城虽然对萧衍不是很熟悉,但他见徐辞言胸有成竹的样子,再一想眼下朝堂的形势,也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
“不错,”杨敬城一点头,“还有先前你覆核官吏考课记录一事,我也听到了些风声。”
“虽然有邑王顶在前头,但只怕有些心术不正的会想着对付你。”
杨敬城走动两步,眼神发亮,“邑王能踩着他们当了吏部侍郎,再提出这么个刁难百官的法子也不奇怪。事情若是成了,只怕他们都顾不上为难你。”
到时候该被为难的,是萧衍了。
徐辞言扬唇一笑,“只是怎么把这几张纸交给邑王,就要拜托您了。”
“这你放心,”杨敬城缓缓一笑,“本官为官多年,也有是有些自己的门路的。”
徐辞言和他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至于考成法功劳被抢这事,他嘴角噙起一抹笑来,眼下由杨敬城递到萧衍那的,是初版。
外人不知宫闱事,但萧衍什么性子,乾顺帝自然知道,这种主意能是自个儿子想出来,鬼都不信。
他必然会怀疑,只要他怀疑了,就能查到徐辞言身上。
到时候,结合了后世管理学的考成法2.0版,才是现世的时候。
他眼下做的,只不过是在百官面前竖起一道不那么容易被打倒的靶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