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Y.拜神4 没有办法。
门外哒哒哒的声响, 不是脚步声,更像是爬行声。
手掌和膝盖着地,拖着小半截腿滑-动, 头顶时不时撞击门,仿佛野兽嗅气味。
里屋没有一丝光亮, 连呼吸声都放慢,耳道却响着咯咯咯的动静。
太黑了, 闻述看不到100,但手腕和背后的温热能明确对方就在身边,不至于惊慌。
这是在城西。
他们逛遍了城东的每一家神庙,最后来到城西。
闻述也许久没有去城西了,上面搭起的临时棚子让人陌生。
棚子几乎连接了每一栋房子的间隙, 小巷和大道都不再暴露在阳光下,走进去的时候像身处另一个世界。
因为那是昏暗的丶局促的空间。
道路上零零散散竖着许多柱子,那是用来支撑巨大顶棚的工具。走在路上, 只有偶尔几个零星缝隙中能窥见阳光,却不足以照亮这片自我封闭的空间。
城西的光敏病十分严重,路上没有多少行人,就连比城东多出不知几倍数量的神庙之中也不见得热闹, 但香火气仍然浓重。
这里一个前来拜神的人就要替几十位病房烧香, 一套流程做下来, 一天就过去了。
为了更好的照顾集中居住的光敏患者, 许多神庙都设立在集中营旁边, 方便家属烧香后好探望。
越往城西走, 光线越是昏暗,而行人也会越多。
有部分光敏前期的病人也出来行走,他们身上的皮肤像卷起的响铃, 眼球凸-起,身躯也佝偻,但并不会有人因此对他们行注目礼,反而大家习以为常。
他们像另一个星球的物种,在此处搭建了家园。
闻述问100:“他们会好起来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个问题抛给根本毫无关系的100,就是突然开的口。
大概无论是什么答案,能有个回应也会安心不少。
当时的100正低头思考着什么,迈出门槛,听到问话后回头看那群在浓烟白雾中虔诚拜神的病患,说:“不清楚。”
他确实不清楚这些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只被指派了一个任务,就说明这些不是他所负责的部分。
甚至说,这不是他的能力可拯救的。
每个“神仙”的能力不同,职责不同。这句话他没造假。
不过他看着同样沾着香火味丶夹杂着不知名的药味的闻述,问:“你会觉得我们无用自私吗?”
拥有来去自由丶无所受束的身份,来到他们的世界,说着保护他们,实际上也只是做些无用功。
就像鱼缺水,却只有喂粮的本领,并且丢下粮食就走,不顾死活,不管未来。
其实小部分时间里,100也会在来去匆匆中思考他们这群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解决了一部分困难,然后让那些人觉得有人救世后再离开,由那些人挣-扎在水火之中,期盼下一次的拯救到来。
这行为感觉更像虐杀。
一边是消耗他们这群做任务的旅行者的心血与姓名,一边吊着那群活在困难中的人的一口气,反覆凌迟,直至双方都无力死去。
闻述知道他所说的“我们”是指他和729。
事实上,闻述连他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都不明白,只知道他们有些要做的事情,并且是件对这个城市有益的事。
说实话,没有任何报酬前来赈灾支教的人,就算只给一粒米也不能和“无用自私”挂上钩。
但是没等闻述摇头,100又说:“那也没办法。人就是要认清现实。”
这场无所头绪的谈话就此结束,100喊着729奔赴下一个目的地,直到他们见到了一个长手长脚的布偶。
那是一个最奇怪的神像。
阳光之城的神像并不都是一样样式,他们求的不是神,而是一个心安,所以各种神像千奇百怪,有的是精细的漂亮脸蛋,有的是粗糙的平庸相貌,也有手脚都没做对称丶十分草率的神像。
拜神热潮并不局限于拜哪个神像,而是拜神这个行为,有些人能够一天时间里走遍全城神庙来逐个拜神。
但一般来说,如果不在意距离位置的话,当然是更多人拜精致的神像。
而这个长手长脚的布偶似乎被水泥浇筑硬化了,身体上有着不平整的水泥褶皱,姿势古怪,明明松松垮垮得像是随时倒塌,但就是保持站立,像被迫站立的软节蠕动虫。
就这么歪歪忸怩的姿态,被供奉于神台之上,并且来往人数极多,几乎都是光敏患者。
他们受着院内烛火光的烘烤,仍然挤在这片空间里燃着更多的香,点亮更多光线,不知疼痛不知恐惧一般。
昏暗烛火动荡,寂静无言的空间充斥着细微而多处的“滋滋”烤肉声,人群错落有致,排队的人群丶上香的人群丶跪拜的人群……
这些人拜完神后又机械地排到队伍末尾,周而覆始,有条不紊。
100看到神像左侧有个小门通着,刚想过去,发现身后的闻述不见了,回头一看,发现他排到队伍里头,领了三柱香,正和周围人聊着天。
100想了想,没急着去,通知了正兵分其他路的729,转身去找闻述了。
也没催,就在旁边等着,观察这些人的拜神姿势,过了一会儿,听迅速收尾了闲聊的闻述说大家都觉得在这儿拜神最灵。
据说是因为有一个重症光敏患者的丈夫来这里拜过一次,之后那位无法站立的光敏患者已经可以自由行动了。
在集中营里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各个有家属的丶或是关系好的丶以及在顶棚搭建好后可出行的前期光敏患者,都纷纷来这里拜神。
并且效果十分显着。
至于有多显着,也只有那些光敏患者才知道,集中营不给进外人,没人知道那些已经骨肉酥-软的患者是否真的可以自由行动。
而灵验的开端,是在十几天前这座神庙换了一个神像。
“那个小门过去就是集中营,待会儿我给你找个法子混进去,”闻述说,“不过得等我上了香才行。”
“拜它做什么,指不定是什么邪神,”100瞧着那奇特的神像,啧了一声,又冲他乐呵,“不如拜我,我比它有用。”
闻述没理他,往前站了两步:“我觉得蛮有用的。”
100觉得有些稀奇。
这人在他工作的庙里也不见得多庄重虔诚,纯粹当消遣,没想明白他要拜些什么。
100又朝神像瞧了一会儿,眉眼有些绷,转头跟紧闻述两步,又笑:“你帮我也领点香,让我也拜拜。”
闻述瞧他一眼,嘴上叨叨着“你凑什么热闹”,但把手上的香给了100,说着“帮我排着队啊”,然后转身去领香处拿香。
下一个就是100,他把手上那三根香放进了火炉当中,眼睛盯着神像,好一会儿,才把燃得起劲的香拿出,上前一步,随意插在香炉之上。
他也不鞠躬不说词,拧着眉毛看了许久,直到被身后的声音打断,才回头看过去。
“有你这么烧香的吗?”是领完香回来的闻述,表情像是要打人。
100低头看着自己插上的那三根香,还带着火苗,左中长度持平,右边那根香被烧得可怜,烟灰都歪歪扭扭地杵着,一点风吹草动,灰就断了,留下短短的一截。
“怎么?”
事实上,当印象深刻的事情被记牢的那一瞬间,反而是最模糊的。
它只会在你从记忆里翻出来之时才会清晰到连耳畔的声音丶烟灰落下的时机都展现得一清二楚,反倒是当时发生之时,你会像被夺舍一样意志不清就度过了这段时间,不知道看见什么丶听见什么,只顾着留下情绪。
记忆能储存画面,但情绪只留在当下。
所以就对画面不管不顾了,一心揣摩情绪。
那声带着笑的“怎么”一时让闻述头脑发胀。
100并不是一个冷漠严肃的人,他自认自己长得很不错,所以从不会亏待这张脸,十分慷慨地在这张脸表达情绪。
所以闻述并不是少见他的笑,反而对他的严肃和冷脸稀奇。
闻述沿着三年前100出现的轨迹,也让自己成为一个热衷表达情绪丶并时常笑脸的人。
但每每看到100凑前的笑脸,他依旧头脑发胀。
要怪只能怪这厮总爱冲他笑。
闻述也不清楚自己回答了什么,好像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说了一-大堆讨人嫌的唠叨,让他唠叨之馀还抽空思考了一下他七老八十后会不会也变成光头。
不过他大概是没有能长到七老八十的机会的,体虚病弱,指定是死在年轻的时刻。
也挺好,死了也不会太丑——毕竟对面这人还是颜控呢。
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表现如常,如常到从拜神到躲鬼。
现在屋里就他和100两个人,门外不知道几个鬼虎视眈眈着。
100说那些都是所谓能自由行动的光敏患者,又说那些已经不算人了,还说没事它们本事不大。
闻述就着他说的“命运共同体”,安心在黑暗中待着胡思乱想。
他继续想着。
光头大概是基因问题,年轻的时候头发浓密老了大概也是满头白发。
然后又想。
他算是头发浓密吗?
想着想着,又想到了100那头黑发,转头看过去。
其实周围很暗,密闭空间没有光线,并看不到什么,除了黑也只有一团阴影。
但却感知到对方也转头的动作,像是隔着时间空间,两处重叠,只是这次声音更轻,问:“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