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两侧都是窗户,寒风裹挟着冰砾击打在玻璃上,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尖锐的风声像是身处诺曼底登陆时战场的中央,子弹的弹道就在你的耳边,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全是金属的尖刺撕开狂风时的呼啸。
Eva以曾经在东京铁塔上展现过的那种Q版形态躲在路明非的熊皮帽子里,像是个挂坠似的揪着他的头发趴在耳朵后面。
“元素的流动不太正常,你知道这鬼地方让我想起了哪里么?”她说。
路明非不着痕迹地摇摇头。
“坟墓,息壤中那片埋葬着被娲主和正统数千年来彻底终结的龙类的的坟墓。”Eva变小了之后声音居然也变得软软糯糯。
路明非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知道息壤内部的情形的,也没办法回答她,只能望向走廊一侧的玻璃。
玻璃是磨砂的质感,根本看不清外面,不过可以想象那根参天的铜柱就伫立在建筑群的中央,云杉如天穹般盖在建筑与建筑之间像是一座巨大的堡垒。
路麟城和那个主导了最后一次袭击的娜塔莎在前面引路,后面的楚子航等人毫不避讳自己的警惕和对避风港所有人的戒备。
“娜塔莎是我的秘书,在平时的工作中帮助处理一些不那么重要的文件和政务。”路麟城说。
路明非点点头表示理解。
脱下防寒服之后那就是个穿着白色衬衫、一步裙、裙摆下露出裹着薄丝袜纤细小腿的漂亮女人,骨肉匀亭,纤腰盈盈一握。
看到她路明非忽然想起伊莎贝尔,她是路明非在另一段时空担任学生会主席时的主席助理,也承担秘书的工作。
随后他摇了摇头。
伊莎贝尔远比这位年龄可能比他大了接近十岁的娜塔莎女士更漂亮,但身材略有不及。
“这是我儿媳妇么?宝贝儿子眼光真不孬。”路麟城说,离开那片战场之后那种肃杀冰冷的气息从这个男人的身上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常年读书培养的书生气,换句话说,戴着那副厚厚的胶框眼镜,配合眼角散开的皱纹,这个显然在避风港里掌握大权的中年男人居然有股子儒雅的气息。
零居然有点羞怯,却还是紧紧抱着路明非的胳膊礼貌地向路麟城问好说“叔叔好,我叫零,零.罗曼诺娃。”
“霍,还是沙皇后裔,是1991年之后认祖归宗的吧?”
“嗯,很小的时候政府给我做了基因鉴定,出具了证书。”
“咱老路家也真是出息了,明非你以后出门得说自己是驸马爷了。”
接受了便宜老爹丢过来的男人都懂的眼神示意后路明非摸摸零的头发。
这并非逢场作戏,路明非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就能让皇女殿下死心踏地,可她确实已经肆无忌惮的表达过很多次对他的爱慕了。
路明非心中也在悸动。
在另一个世界线中如果从放映厅里把他捞出去的并非诺诺而是零的话,可能他会幸福得多。
知道羞耻为何物之后他只有两次真的跌进了低谷,周围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一次是在放映厅中整个文学社都骗他穿上那件印着小小的“i”的韩版小西装,那天他站在大银幕的正中间远远看着赵孟华和陈雯雯眉目传情,脸上的神情傻逼得像是一条被雨淋湿了全身的狗;还有一次是在学生会主席的邀请下以S级的身份参加诺顿馆的晚会,他甚至不会跳舞,在舞池的中间每一个女孩都拒绝了他,那天路明非觉得自己的耳朵都是耷拉着的,周围所有人都在发出冰冷的嘲笑。
有两个女孩把他从低谷中拎了出来,诺诺像是佩戴刀剑的天使从天而降对他说“李嘉图你还准备继续参加活动么”。
而零只是接过他的双手说“揽住我的腰”。
不过现在并非多愁善感的时候,路明非走着走着突然打了个寒战,他突然意识到这里比卡塞尔学院的冰窖还要冷。
外面的世界是被冰封的世界,冻土层的地质稳定,但能建立起死人之国的东西至少也得是次代种级别的纯血龙类。
“最开始建造这座避难所的时候我们考虑了如何最大限度的保存热量,以及怎样保证入侵者无法在最短的时间内入侵到最核心的区域。”路麟城说,走廊的尽头、也就是他的前方出现了一扇合金的气密门,那东西的硬度堪比银行金库大门,由三十二道锁舌咬合锁死,跨过大门才算是真正进入避风港。
刚才路麟城引领路明非他们走过的这条走廊,只不过是从尼伯龙根的表层进入它的深层。
娜塔莎扭动着腰肢缓缓越过路麟城来到气密门的前面,扫描虹膜验证指纹之后尖锐的哨声响起,那是气密门内部的高压气体正在被充入,片刻后锁舌被弹出的声音一一响起。
他们走过大门之后钢铁甬道在身后轰然闭合,头顶赫然是天井的结构,建筑之外是狂风暴雪而天井的外面却是郁郁葱葱的云杉树冠,树梢与树梢缝隙中的霜雪簌簌坠落,零踮起脚尖拂去路明非眉峰上的积雪。
路麟城摘掉眼镜,路明非这才发现这男人的眼睛居然已经很混浊了,像是个老人。
“像不像以前我们家门外种的那两棵悬铃木?这东西叫云杉,是很耐寒的植物。”路麟城看见儿子正在抬头看那些华盖般连接成一片的树冠,解释说,“这里的建筑密集而拥挤,由地下的核聚变反应堆供能,每一个房间都温暖如春。十几米深的土层下面则铺设着直接从热交换装置中延伸出来的管道,里面的高温水流会保证即使最寒冷的气候土壤也不会冻结,乔木的根系会继续繁荣昌盛。靠着这些云杉我们构建了一个独立于生态界之外的小型生态圈,西伯利亚数千公里荒芜的土地就极端的气候就是天然的隔离层。”
“这样就算外界爆发核战争,核冬天来临你们也可以依靠这样一个完全封闭自循环的生态系统进行自给自足,真是不可思议。”路明非惊叹,“得花不少钱吧?”
路麟城愣了一下,他和娜塔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
“如果算上各种炼金材料和聘请世界上技艺最精湛的那些炼金大师的人工费用,避风港的建造成本超过三百亿美元,足够美国人再组建一支航母编队。”路麟城说,“不过我们的维护成本没那么高,因为是自循环系统,所以已经很久没有从外界引入过除化石能源之外的物资了。”
这时候有行色匆匆的卫兵从他们身边经过,途经路麟城的时候对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等那家伙的黑色战术靴踏着旁边院落边缘的金属网格消失在从网格下面嘶嘶渗出的蒸汽中后路明非说:“我看他们都很尊敬你,老爹你在这儿地位不低吧?”
“你老爹我是避风港的秘书长,几乎算是最高级别的行政长官了。”路麟城居然流露出几分骄傲的神情,倒像是很多年前在单位门口买到了打折的珍珠鸡回家向乔薇妮邀功时的模样。
他们继续沿着颇有几分年代感的回廊穿行,穿过三道气压舱门后消毒液的味道突然变得浓烈。
“你老妈是实验室的研究员,在防卫系统发出警告之后我们都不知道来的人是你,所以她没在家里等着……前面就是实验室,应该已经有人通知过了。”路麟城介绍说,他扭头看向娜塔莎,
“带明非的朋友们去挑选住处。”
“请跟我来。”娜塔莎对着其他人微笑,布宁紧紧将箱子抱在怀里,向后缩了缩。
“请不用担心,避风港是绝对安全的,你们在这里住多久就在这里住多久。”路麟城说,“晚些时候我让明非来接你们去家里吃饭,好不容易有朋友拜访,我去养殖场里搞几只珍珠鸡来吃吃。”
楚子航脸色有些苍白,却还是点点头:“好,谢谢叔叔。”
——雪地靴子踩在毛毡地毯上有种软乎乎的触感,像是踩在云团上一样,其他人离开之后路明非和路麟城突然就变得沉默了,像是再没了话说。
直到他们再转过一个拐角,呈现在眼前的就成了一条白色的走廊,走廊的尽头则是半掩的百叶窗窗口。
走廊两侧都是上方显示工作中的实验室,他们在拐角处站定,路麟城撇开衣襟找出香烟盒子,给自己点上一支再给路明非点上一支,两个人就这么默默的相对着抽一支烟。
“你们是怎么弄到一座尼伯龙根的?还把避风港建造在这里面。”路明非终于打破平静。
“你在学院中应该上过守夜人的炼金术课程,有些炼金造物能够将言灵储存在里面、在必要的时候再进行激活。”
路明非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路麟城的话,他记得弗拉梅尔导师确实有那么一盏火烛,不但能够增幅他的言灵戒律,还能够将这个言灵储存在其中,如果某天弗拉梅尔恰巧外出而学院又遭到了袭击,那盏火烛就能将戒律通过矩阵共振的形式吟诵出来。
“千禧年前后我们在格陵兰海海域进行古文明考察和发掘,找到了有史以来人类发现的体积最庞大的炼金设备。”路麟城说这句话的时候抬头看向窗外,那个方向恰是那根需要几十个人合围才能抱住的青铜柱子伫立的地方,
“就是这根铜柱,当我们发现它的时候它只剩下一些残骸,为了将其修复委员会花了上百亿美元的资金,并从世界各地邀请了几十位优秀的炼金大师,耗时整整六年才算完工……这个将避风港庇护起来的尼伯龙根就是以铜柱为核心向外扩张的。”
路明非惊呆了,他望向云杉树冠组成的华盖下表面镌刻着古老龙代字符的青铜立柱,想象何等高明的神祇能够将炼金术推演到那种程度……这毫无疑问已经接近了诺顿的权柄。
“只要保证这东西的能源不会断绝、它本身不会崩塌,尼伯龙根就不会因为失去创造者和控制者之后最终崩溃或者迷失。”他喃喃说。
“师弟,他在撒谎。”Eva藏在路明非的耳朵后面说,她从缝隙里窥望着路麟城的任何一丝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尼伯龙根里一切都是死去的,连元素都陷入沉寂,可周围的元素紊乱而狂躁,像是我们正处在某个灭世级言灵的核心。”
这时候一号实验室的上方显示屏忽然转变为“休息中”。
下一刻一个仍旧冷艳的中年妇女急匆匆从里面冲了出来。
乔薇妮仍穿着实验室中的白大褂,那上面还沾着荧光蓝的试剂。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终止了这对父子的谈话。
“妈……”路明非呆呆地望着她,声音像是被一口积年的浓痰卡住了。
眼前的女人还和记忆中相差无几,但是更苍老一些也更端庄一些,眼角还是有少女般的锐气,分明是白大褂,看我穿在她身上居然像是女将军那样英姿飒爽。
乔薇妮并没有给路明非留下太多发呆的时间,她的目光扫过整个回廊,半秒钟后视线聚焦最终定格在路明非的身上。
她在距离自己儿子两三米远的地方站住,忽然间眼角的锐气烟消云散,朦胧的雾水从眼睛的深处渗出来,旋即眼圈便红了。
下一秒路明非已经冲了出去,他紧紧抱住乔薇妮,像是很多年前在学校中被人欺负之后回到家里那样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
某种名为悲伤的情绪还是氤氲着淹没了这条在风雪中哗哗作响的回廊,路明非的身体哆嗦着,片刻后终于像是条小狗一样呜咽起来。
他记得十三岁生日那天,乔薇妮在越洋电话里说给他寄了变形金刚模型,那是最后一次听到老妈的声音。
现在和着森严的风声一起听来居然觉得很暖和。
乔薇妮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路明非的脸颊,实验室冷白的顶光将她眼角的细纹照得分明。
路明非闻着薰衣草的味道,虽然知道周围全是谎言,可还是觉得莫名的安心。
“他们说你……叛变了,可我不信,我的明非是天底下最乖的孩子。”乔薇妮的声音在颤抖,她捧着路明非的脸,擦拭他的眼泪,反反复复端详男孩已经变得立体、坚毅的五官,“你一定受了天大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