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坐了一整夜的庄行,望着屋顶漏下的阳光,阳光中尘糜浮动。
他站起身,准备去下一个地方。
离开之前,他打算把那本日记带走。
虽然他读过了,但就当留个念想吧。
如此想着,他拉开柜子,找到了那本泛黄的日记。
纸页有些受潮了,他重新把火塘点燃,打算把日记烤干一些,祛除那上面的霉味。
顺带把那两条草鱼烤了,昨晚他没胃口吃东西,现在也没什么胃口,但总不能不吃饭,要想走的远一些,那就要注意吃饭和休息。
他两剑下去将草鱼开膛破肚,刮去鳞片,去屋子外面削了两根木条,用木条从鱼口那里一直串到鱼尾,插在火塘旁炙烤。
调味料只有少许的盐巴,是那天遇见的村民送给他的粗石盐。
坐下来,借着烤鱼的功夫,他将线装书翻开,好让它受热均匀。
无人陪伴他,他便一个人翻阅日记,将粘连的每一页揭开。
翻到最后,他愣了一下。
那里有他以前没读过的文字,是他没见过的内容:
“那年我应皇帝征兆,以能驱使异兽之法,得到宝船之位,天下之广,我以为海之彼岸更有许多未曾见过的妖兽,便欣然前往,哪知一去归来,已垂垂老矣,天下也改朝换代。”
“天下已改,宝船也人心不聚,我无意与他们相交,独自离开。”
“我无亲无故,便想起了那年买来的山魈,回到此地来。”
“已过六十余年,没想到它还在这木屋中,没有回到族群中去。”
“它相守于此地,似还识得我,见了我手舞足蹈。”
“说来怪哉,竟在一山魈身上,得了亲切之情。”
“也罢,懒得再去别处了。”
写下来的,只有这么一点简短的话。
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后来才补上的内容。
是当年的那个人回来了...
难道...老山魈还没死么?
那他们去了何处?
【懒得再去别处了】
难不成,他们还在这山头?
庄行抬起头,朝屋外看过去。
这山上还有别人么?
他希望有,他此刻太希望见到一个活人,见到一个可以交流的人。
而且,从文字来看,那是从宝船回来的前辈。
宝船跨越了东海,那大雁精也跨越了东海飞去了玄清观,这中间,说不定有某种转机。
那位前辈或许...见多识广,能为他解惑。
庄行合上了书页,连火塘旁的烤鱼都顾不上,走出木屋,穿过了秋日的荒林。
他顺着水源走,河流旁有人的概率更大。
走了一段路,他忽然看到了一块石碑,停住了脚步。
那碑上没刻有字,但是刻了图画。
那是一只山魈,一只手中握剑的山魈。
碑前插着一把锈剑,这剑庄行认得的,本是老山魈手中的剑。
生来无名无姓,死时便也不取名讳,为它刻个画像,好过一个从没用过的名字。
他顿时明白了,这是老山魈的碑。
庄行默默地站在碑前,拜了一拜。
他接着往前去,碑既然在此,那立碑之人,也该在附近才对。
果不其然,走了一遭,当真在水源旁见了一屋舍。
比起那破屋却是好上了许多,还多了篱笆,围了个院子。
院子里倒也干净,有个人手握扫帚,在扫落叶。
秋天的叶子,一天不扫,就会落得到处都是。
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虽然老了,但并无垂暮之气,看起来十分硬朗,气息也沉稳十足。
庄行上前去,正欲报上名来,老人却先抬起头,和他打了招呼。
“你回来作甚?”
这老人的话里好像认得庄行,而庄行马上也意识到,这老人是与谁相识,类似的事情第一次遇见会觉得茫然,第二次意外,第三次,第四次,就会习惯,并且懂得如何应对了。
“老先生该是认错了人。”庄行拱手,“虽然看起来像,但我并非是老先生认识的那人。”
“认错了?”老人皱眉放下扫帚,走上前来,仔细看,“还真是,气息与他相差如此之大,你是从何处来的?”
“从另一方天地来的。”庄行说。
“何为另一方天地?”
“另一方天地,大虞尚未亡也。”
老人摸摸胡须,作思虑之色。
“数月前,也有一毕方飞至我院子里来,还带着当年在宝船上寄的信,那信该是六十年前写的,那毕方,也是我六十年前养过的毕方,若你那方天地,大虞未亡...”
庄行听此话大喜:“老先生可知那毕方去了何处?”
他一听就明白了,那毕方,就该是当年给皇帝送信的异鸟,可能就是老人将异鸟送了回去。
老人却摇了摇头:“我无心再养它,自是放它回归山野了,至于它去了何处,不知晓。”
庄行心急:“还往老先生帮帮小辈,小辈误入此地已有多日,我听得人说过,那毕方是回去了的,便是老先生与小辈说说那毕方飞去了何方也好啊。”
老人看了他一眼:“也罢,你且进来吧,我烧壶茶水。”
二人坐在桌前,老人烧了一壶热茶。
“晚辈庄行,不知老先生名号?”庄行说。
“你来此莫非是问我姓名不成。”老人说,“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无需再问了,且将你身上的事情说来便是,还有那毕方,你听得那毕方如何了,也说给我听听。”
“那晚辈就说了。”
庄行便将那异鸟送信的事情,还有他来到此地之事,一一说明。
老人不语,一边听他讲,一边饮茶。
“天下还有如此奇事。”老人惊叹道。
“还请老先生助我。”庄行拱手道。
“我如何帮你?我不过一个将死的老头,你若问我天下妖兽几何,我还能答上几句,要问我如何送你回去,老头我爱莫能助。”老人摇头。
庄行咬牙,从怀里拿出日记:“我在那旧屋里寻到了这书,知道老先生是坐过宝船之人,这天下,没几个人比老先生更见多识广了。”
老人依然摇头:“你身上之事,太过离奇,我也是闻所未闻,何来助你呢?”
“不过,你还是替我解了我的困惑,这方圆百里除了我这处以外,都不见得有人烟,你若累了,我屋里也有一处偏房,可供你暂歇几晚,管你几顿粥饭。”
“...”庄行沉默了。
到头来,似乎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他还是没有马上就离开,好歹老人见过那毕方鸟,稍微有一点牵连和眉头,去了别处,只怕更会眼前抓黑。
他留了下来,夜里帮老人烧柴打水,多多打听。
“我听闻那人已销声匿迹十几年,老先生是何时见过他的?”
“也就是数月之间吧,刚好比那毕方飞来的日子,更早一点。”
“老先生可知他去了何处?”
“不知道,那人不过在我这里待了半日,听得我说我去过那宝船之上,在此与我喝了半日的茶水而已。”
...
三日过去。
庄行能打听的都向老人打听了一遍,他将这些理在心中。
三日,他都不曾入睡,不是睡不着,只是感觉到脉络逐渐清晰,那些朦胧的,不可捉摸的,让他困惑的,好像慢慢变得清明起来。
异鸟,画壁,大梦...
他心里出现一个假设,以这个假设为前提,似乎就能解释一切怪事的源头。
第四日的早晨,盘坐在床榻上冥想了一夜的庄行,睁开了眼。
“若真是如此...”
他叹了一口气,拿起了身旁的佩剑,去与老先生告别。
“这就走了么?”
“多谢老先生照料晚辈,晚辈这便告辞了,这一去,大概不会再回来与老先生相见了。”
“是么。”老人点头,从怀里取出一物,“我是个怪人,自小不喜欢与人群相交,多年都是一人独处,只是偶尔有鸟兽为伴,你那方天地,那山魈尚有寿数,如果你能回去,就将此物交给它吧,这天下,大抵也只有它会等我多年了。”
“晚辈知道了。”
庄行将那物件收下,并非什么特别之物,是一块石头。
石头上刻了一个身着袍衫的男人,男人眉目之间与老人很是相像,如果他年轻几十岁,大抵就长这个模样。
看起来,倒与那山魈石碑,有异曲同工之处。
庄行将石头放在腰间的囊袋里,最后一供手,离开了此地。
他的背影消失在荒林之中,老人觉得比起他来时的慌措,走时,他的脚步就要有力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