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看病
沈青越兴致勃勃开始追问梯田的事, 结果一问,得, 这哪轮得到他们?
县里那些山头众多的大户人家也盯着呢。
慢慢排着吧。
说不好他们学开梯田的希望,还得寄托在姜竹表哥身上。
韶家可有不少山呢,也在县里说得上话。
不过韶家对梯田的态度,和县内百姓对梯田的看法也差不多——看热闹。
他们打心里是不相信这个的。
从酒肆出来,事情办完,姜竹赶车送俩哥哥回去, 一路上沈青越还在询问梯田的事,见他真对梯田感兴趣,韶宗升渐渐也有点儿动摇了:“我爹他们还道山上哪能种庄稼,这事肯定办不成, 莫非沈兄弟觉得梯田真有希望能弄成吗?”
沈青越也不好说能,当然能, 多着呢, 还很漂亮, 只说:“我从前听说过南方多山的地方八山一水一分田, 田地比宝峰县还缺, 农田不够, 人又多, 只好在山上开梯田, 那一层层梯田像叠放的盘碟似的, 连绵成片, 还能种成稻米。”
韶家两兄弟吃惊:“果真?!”
沈青越:“书上看来的, 不知真假,不过既然有人写在书上,想必不是无中生有。”
韶家两兄弟重重点头, 韶宗升:“多谢沈兄弟告知,回去我就告诉我爹和管家,若是县里梯田有什么进展,我就到山上寻你们去!”
沈青越:“好,多谢二哥。”
韶宗升:“谢我什么,该我们谢你才对,兄弟你有所不知,我爹在府上主要管的就是这些个庄子……”
二叔受器重,他们全家被提拔进府,他爹也当了管事。
可大半辈子都是庄稼汉,哪会管什么事,做的无非还是看田,从前自己种,现在变成看别人种。
他们老爷丶大管家都不懂农事,梯田的事先问的就是他爹的意见,要是梯田真能行,他爹偏偏说不行,韶家开荒落后了,说不定他爹还要吃挂落呢。
若能行,他们提前得了消息走在前头,他家肯定少不了一番奖赏。
再说了,姜竹家那么大的一片山,梯田若可行,随便开一片种上粮食,他爹娘爷爷奶奶就再也不用为小表弟挨饿受饥担心了,说不定他们遇到什么为难时刻,姜竹还能反过来拉他们一把呢。
韶家对家生子还算可以,至少姑娘们长大了,府里是愿意成人之美,放籍让她们找个好人家成亲过日子的。
即使他们不能脱籍,将来女儿多一门好亲戚也是多条出路。当初他爷爷愿意让他姑姑嫁到穷山村去,可不就是瞧他姑父人品可靠,是个良人,以后是门好亲戚吗。
可惜他姑姑丶姑父命薄。
韶宗升心里头叹气,好在姑父家这小表弟是个有良心的,他们姑姑丶姑父也算有后了。
聊着聊着,就有点儿交浅言深,沈青越还听出些大户人家的不容易,问道:“县令带人寻山尝试开梯田,选的可有韶府的山?”
韶宗升点头,“有。”
沈青越提醒道:“我听说梯田可行的地方全是雨水丰沛之地,咱们这儿若想开梯田,怕是也得先找有水的山。最好也别太高,坡越缓越好修。”
韶宗升点头,若是山上没水,要靠人和家畜往上运水,那能种几亩庄稼?不够那辛苦钱呢。
至于低矮的缓坡山地……
他心里苦笑,可能最合适的都种了茶了。
不过有这些限制,他倒是知道该选哪些山了。
“多谢兄弟你提醒,这样哪些山头有戏能成,我大概就有数了!”
到了家里,赵福丫已经给姜竹装了一大篮子东西。
鱼干,点心,还有一大块儿腊肉和一坛子酒,韶宗升热情地给他们俩搬到车上,“买了骡子了,以后常到家里来走走。”
姜竹点头。
赵福丫:“路远就不留你们吃晚饭了,早点儿回去,路上慢点儿,稳稳当当的。”
姜竹:“嗯。”
韶宗固也道:“有事没事都常来。”
姜竹点头,“知道了,舅妈,二哥,三哥,你们也回去吧。”
一家人送姜竹他们到巷子口,姜竹也频频回头,一直到姜竹牵着骡子和驴走上了街,彼此看不见了才往回走。
沈青越看着姜竹压都压不下去的嘴角,笑道:“走亲戚这么开心?”
姜竹朝他傻笑。
从前是没这么高兴的,他走的时候舅舅一家忧心忡忡,他也不怎么高兴。
这次不一样,大家都开心,他也开心。
巷子内,赵福丫道:“我瞧竹子好像比从前过得好了。”
韶宗固:“都有钱买骡子了。”
韶宗升:“长大了。”
韶宗固:“嗯。”
还会交朋友了,一交就交了个挺厉害的。
就是感觉他和他那朋友哪儿怪怪的。
怎么好像他们俩间,是沈青越说了算呢?
钱袋子都给沈青越拿着了。
不过又一想,人家是好心帮忙砍价,没沈青越那番胡扯,那头骡子少了十八两怕是都难拿下,那卖骡子的肯定得后悔。
人家沈兄弟又推心置腹地替姜竹打听,帮他们出主意,肯定是一番好心。
兄弟俩琢磨一番,又觉得肯定是自己想多了。
多好的人,为了帮姜竹买牲口,大老远地专门过来了一趟呢。
两人越琢磨越有道理,韶宗固想,从前他爹说他傻他还不服气,今天和沈青越一比,他确实不如人家聪明,年纪比他还小好几岁呢,懂得忒多。
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看来他没事儿还是得多读读书。
压根儿就不爱读书的沈青越算算还剩下的钱,说去买醋。
姜竹不急,李记香醋出城就能路过,他想先和沈青越去看看大夫。
县里有好几家医馆,镇上的大夫给他推荐了一个擅长治沈青越病的,他想去看看。
沈青越根本就不想看。
他都看了多少年了,什么状况什么程度他自己就挺清楚。
就他这毛病,多活一天赚了,少活一天不亏,喝药纯粹受罪。
但想了想,还是看看吧。
他现在的日子过得挺开心的。
姜竹今年的税钱还没搞定,梯田也还没影,他还没教会他那群笨蛋学生几个大字,他的手机丶平板丶充电宝还有寿命。
再不济,熬不过手机,他也得活过充电宝吧?
沈青越乖乖跟姜竹一路打听着进了恩济堂。
给他看病的是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大夫,一口开口就是“喝酒了?少喝酒。”
搞得姜竹眼见地开始慌张。
沈青越盯着大夫乌黑茂密的头发,再看看搭在自己脉上强劲有力的手,心说,这大夫能靠谱吗?
大夫:“夜里咳醒的次数多吗?”
沈青越:“不多,偶尔。”
大夫:“嗯,养得还不错,吃着什么药吗?”
姜竹:“陈皮菊花茉莉花茶,还有枇杷膏。”
大夫:“那就继续吃吧,平常多吃些润肺益气的,少吃冷,少吃荤腻,每日快走半个时辰,要是快走没有不适,你再慢慢加些时间,不舒服就停下,慢慢来。一会儿再到后面叫我小徒弟教你套拳脚,每日起来练一遍。”
沈青越:“……”
大夫收回了手,“忧思过虑,郁燥成疾,都对你这病不利,年轻人,平日放宽心。”
他又问已经听呆了的姜竹,“他是你兄弟?”
姜竹想摇头,但解释起来太麻烦,又点点头。
大夫:“那你们平日顺着他点儿,他这毛病娇气,生气丶急躁丶不高兴,都可能发病。”
姜竹:“……”
他不懂,他大为震惊。
他重重点点头,嗯了一声。
他敬畏地看着沈青越,想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得这种毛病。
沈青越听完笑得像个神经病。
家里的医生怎么说来着,小孩儿哮喘性格容易内向丶任性。
其实不太准,他这么大了照样任性。
沈青越:“大夫,有没有那种能救急的药?我们住山上,要是发病了等赶到你这儿,我都凉透了。”
姜竹丶大夫:“……”
大夫给他开药,沈青越又问:“没有那种药丸子之类的吗?等药煎好,我还能清醒地喝下去吗?”
大夫无语,“你从前发病是如何治的?”
从前?急救呗。
差点儿死了那两次他没记忆,后面都是吸药再打120。
沈青越仔细回忆了下,按以前的经验,他似乎是能挺到把药煎好。
于是他问:“这药苦吗?”
大夫懒得理这种小孩子才问的问题,“我再教你几个穴位,若是不舒服自己就按按,平日也能按按。”
沈青越点头,大概知道他会教哪几个,果然是天突丶膻中丶鱼际这些。
他学得散漫,倒是姜竹问得比他更用心。
沈青越老实下来,自己又学了一遍。
拿完药姜竹还惦记着去跟人家学健身操,他们一到后院,还有好几个病友正跟着一个半大的小孩学呢。
放眼一瞧,瞎糊弄的占一半,那群瞎糊弄的病友中,又有一半儿旁边站着家属眉头皱得能夹苍蝇。
家属们忍着气,憋着火,恨不得替他们练,也有像姜竹这样,真就自己去学一遍的。
沈青越叹气,找了个角落跟着学。
很快一院子人都注意到他了。
“他学得好快!”
沈青越心想,可不是么。
瑜伽丶太极丶八段锦,广播体操,他都学过,还练过几天散打搏击呢。大学时候他代表他们班去参加学校办的太极比赛,还拿过优秀奖。
等姜竹学会了这套健身操,他们俩提着药出了医馆,走着走着,姜竹问:“你不高兴吗?”
“嗯?”沈青越迷糊,这没头没脑的,在说什么?
姜竹:“你……你平时不爱生气,也不急。”
那就只能是不高兴了。
沈青越笑了。
不,误会了。
其实他挺爱生气的。
小时候是个气包。
也很急躁。
这点上他绝对是他爸他妈亲生的。
沈青越:“没不高兴。”
不高兴也是从前的事。
“现在很高兴。”
“真的?”
“嗯。”
沈青越低头看看还在思索真假的姜竹,笑着拍了拍他的背。
其实只要稍微统计下他发病的情况,就能总结出诱因了。
最一开始的时候,是他幼儿期发烧,那天正好保姆不在,他妈妈完全弄不懂情况,又很慌张,到了医院才知道他有哮喘。
他喜提第一次大难不死。
第二次是毛屑过敏。
他妹妹还小,只知道家里不可以养宠物,他不可以碰宠物,不知道衣服上也会沾上宠物的毛屑。
她被小朋友邀请去家里玩儿,抱了小兔子和小猫,无意间导致他过敏,差点儿挂掉。
他喜提第二次大难不死。
但这两次都是意外。
大些后,换季他会有咳嗽会喘,但严重到需要进医院的情况其实不多。
印象中只有一次着凉,冷空气过敏,他进了医院。
剩下的全是他闹脾气作死。
抽烟两次。
吃海鲜一次。
不睡觉,熬夜三天一次。
吵架气到喘不过气两次。
怄气,莫名其妙突然就发作了一次。
大概就这么多。
作死的方式花里胡哨,但每次差不多都是因为和他爸赌气。
只要他们父子俩一闹矛盾,他们家气雾剂用量就要增高。
他知道,他爸他妈也知道。
他还看过心理医生,但是没什么用。
家庭矛盾是最难解的。
住在一起,他们要吵架。
不住在一起,他又受不了一家四口,只有他一个人被排斥在外。
他爸妈解释了,阿姨劝了,都没用。
即使口头上说着“我知道”“我理解”,但心里是接受不了的。
想来他爸也挺不容易的,要管着公司,忙着工作,不是愁研发,就是要应酬,回家还得面对有抑郁症的老婆,不成气候不听话,仿佛来报仇的儿子。
其实他挺赞同他爸的做法的。
不然怎么办呢?
他妈妈正好在事业关键期意外怀上他,整个人生开始了始料未及从未设想的急转弯。怀他的时候她身体状况就开始转差,生得也艰难,之后产后抑郁,整个人都不覆从前的活泼开朗。
别说她自己受不了,父母丈夫都受不了她的变化。
只要他一哭,他妈妈就不受控地焦躁。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靠谱的保姆,紧接着又发生保姆去买菜遇到车祸,做笔录时他发烧,他妈妈自己病都要发了,哭着带他去医院,结果发现他有哮喘,兵荒马乱急救。
他爸赶到时候他已经被抱去急救了,没看见他喘不上气,哭声减弱,脸色发紫的状态,但他妈妈看见了,看着自己的孩子差点儿死在自己怀里却没有任何办法的无力丶自责又成一了道重击,彻底击溃了他妈妈。
她完全不能带他,直到他外公外婆来救了女儿。
照顾到他三四岁,他外公外婆觉得他再大就要记事了,应该多和父母接触。
然而情况依旧非常糟糕,他妈妈看到他会哭,会生气,情绪不受控制。
他爸要照顾他妈妈,要照顾他,把自己也差点儿照顾崩溃。
他又被外公外婆接走,短暂地回家,再之后去爷爷家。
等他回家的时候,他妹妹出生了。
一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小姑娘,那时候才一丁点儿大。
同样是意外来的孩子,比他可爱多了。
别人都觉得他是妒忌他妹妹的,她健康,聪明,能生活在父母身边,一上学就是优等生,做什么都能做好,是别人口中的天才。
但沈青越自己其实没什么感觉,他觉得他只是像普通的哥哥看妹妹一样对自己的妹妹,像所有病人羡慕健康人一样普通地羡慕她的健康而已。
他顶多,把她当他会说话,可以捏捏的小玩具。
可是他爸妈都觉得他可能会弄死他妹妹似的。
他们一起生活了半年不到,他爸妈又给他找了保姆,他开始跟着保姆单独生活。
客观而言,沈青越很赞成他爸妈这明智的做法。
毕竟只要出门,谁能保证完全不会接触到过敏原呢?
他只要一咳嗽,他们全家都应激了似的,再一起住下去,恐怕全家都要病了。
阿姨不一样,阿姨学过护理,只用照顾他一个人,可以二十四小时陪他一个人,比他们更加周到。
刚开始,他们每周末也都会来看他,陪他玩,给他买东西,他妹妹一进门就会软乎乎地喊哥哥,直到他妹妹抱了小动物,无意间差点儿要了他的命。
她挨了打。
也开始怕他。
沈青越想,大概是他当时的模样太吓人了,在她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重重的创伤,无论他怎么说没关系,也已经有关系了。
他们俩本就不多的兄妹情开始割裂,之后越来越陌生,越来越远。
到后来,她忙着上学,忙着考试,忙着上兴趣班补习班,忙着拿奖,忙着参加各种活动,他忙着混日子,他们俩也确实没什么话可说了。
加了好友也不聊天,每年只有过年时候才会见一见,见了也就是沈默地吃饭,根本没共同语言。
其实他一直想跟他妹妹道声歉来着。
在他记忆里,她其实不是那个淡定超然,成熟沈默的优秀学霸,而一直都是那个他午睡时跑到沙发边抓着他手把他摇醒,穿着公主裙,别着草莓小发卡,鼓着小脸奶声奶气告状,说爸爸妈妈都是坏蛋,然后央求他陪她去动物园看小猴子看小老虎,为幼儿园作业发愁的小姑娘。
那么小,那么软,那么可爱。
没有谁生下来就欠谁什么的。
不是他得了病,她就也要像得了病似的。
她该去动物园。
该去抱抱喜欢的小猫小狗小兔子。
而不是因为有个生病的哥哥,她也一辈子都没办法实现全家去动物园这种简单的心愿,因为有个生病的哥哥,他爸妈甚至也不愿意带着她偷偷去动物园看一眼。
她的小作业只能靠想象力胡编。
他们兄妹俩,不管有病的还是没病的,对动物都只能通过书籍丶视频丶图片来了解。
他从来都没有怨过她,更没恨过她,无论是父母家庭,还是那次生病。
其实他想过,如果那次他死掉就好了。
但是又想,万一他真死了,他妹妹是不是要留一辈子阴影。
太可怜了。
幸亏他没死。
他是该道歉的。
可惜没有机会了。
他们谁都没机会了。
“姜竹。”
“嗯?”
“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嗯……导致你挨打……甚至更严重的事,我道歉你会原谅我吗?”
“???”姜竹茫然,朝他点了点头。
“如果是很过分的事呢?也会吗?”
姜竹点头:“嗯。”
沈青越笑了。
算了。
原不原谅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也挺好的。
他到了这里,他们不会再见面,他们也不用再担心他。
说不定对每个人都是解脱。
沈青越深呼吸,大声道:“开心了!”
“?”姜竹莫名有些惊恐,不知该怎么办,随着沈青越勾了勾嘴角。
沈青越被他的强颜欢笑逗笑,朝他发顶拍了拍,愉快道:“走!找个卖画的铺子瞧瞧!”
他要看看这个世界的画到底是什么水平,他的扇子到底卖亏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