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时隔好几日,京中还未收到凌云风的任何来信,萧子晏一贯淡然的态度即将面临崩塌,一连好几日他都在噩梦中惊醒,每一次都是大汗淋漓,每一次都梦见凌云风只身死在战场之上,他摸着自己汗津的额头,在天光微暗之中苦笑了声。
恐怕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在母亲死后,会再一次因为一个人而担惊受怕,细细想来,是他高估自己。
寒霜进来之时瞥见靠在榻上失神的萧子晏,他楞了下,随即放轻了脚步,道:“殿下何时醒的,天色还早着呢。”
萧子晏自知就算如今天还尚早,自己也无法再入睡,索性便起了身。
今日的京城阴云密布,烈阳被掩盖,只是有一丝的微光透过云层。
萧子晏换了身衣服在院子里喝茶,此时管家却急匆匆的赶来,萧子晏皱眉,道:“出了何事,为何慌成这般?”
管家欲言又止,最后靠在萧子晏耳边道:“宫里来了人说是传殿下入宫……”
此事来的实在没有预兆,萧子晏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只是语气稍微有些无奈,“来的是何人?”
管家这才道:“是宫里的总管公公。”
萧子晏眼神骤冷,他用力的捏着自己手里的檀木珠串,这次的事估计小不了,宫里的总管亲自上门,怎么想这其中便足矣耐人寻味。
萧子晏起身,扯了扯自己的袖子,对管家道:“我去一趟,若是午时无法归家,那便劳烦管家去四皇子府上一趟。”
能破此局之人,恐怕只有他那四哥了,他该感激涕零么,在这众多的皇子之中,有朝一日他竟然会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他之身。
萧子晏嘲讽似的笑了声,总管公公早已等候在门前,萧子晏上前,公公行礼道:“殿下请随老奴进宫罢,陛下在等着殿下呢。”
萧子晏想,果然。
看来是藏不住了。
萧子晏跟随总管进了宫,一路上萧子晏都闭着眼,倒也不是在想该如何靠一己之力破除此局,而是此事若是就此暴露,会给凌云风带去什么。
他终将一无所有。
凌云风是否还会愿意站在他身后,会义无反顾的将自己视作唯一的君主。
这些,就是萧子晏此时心中所想,他这几十年害怕的时候不多,母亲是死令他顷刻间失去了所有,而如今忍辱负重,一步一步的走到今天,他早已踏入遍地都是荆棘丛生的危地。
这是他所选的路。
总管并未带着他到泰安殿,而是到了御书房,里面亦没有萧子晏所想的那般,站着一众的文武大臣,只有杜尚书及司晋帝二人。
萧子晏行了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司晋帝神色难辨,见他到此,便将手中握着的笔放下,“知晓今日朕为何将你单独叫来吗?”
萧子晏摇了摇头,只要事情有一丝的转机他便一刻都不会低头,况且今日的状况似乎比他所想的要稍好些,说不准是有其他的变故。
司晋帝无奈的叹息一声,“朕时时感叹,皆为疏于对你的照顾。”
萧子晏微楞,这是哪一出,他茫然的看了眼身侧站着的杜令,杜令神色依旧,并无异样,萧子晏冷静的找回自己的声音,“”臣不明白父皇是为何意?”
司晋帝道:“我知晓你所在做的所有事,这些事并未是杜尚书告知我的,也并未朕刻意调查,而是有人上了折子想要参你,你此时还不懂朕的苦心么……”
萧子晏露出了一个算不上好看的笑容,“父皇如何得知那折子上的事皆为真的?”
这是一场注定无法赢下的博弈,但萧子晏只能以身犯险,为博得一线生机。
司晋帝似乎气极了,将桌上的奏折一把扔在他身前,萧子晏依旧不卑不亢,他跪下,背脊挺直,声音没有一丝的颤动,他将拿折子拿起,细细的看了一遍,最后注视着那落款之上,御史大夫,李渐深。
李家是朝中大族,势力不小,只是萧子晏始终不知他它隶属于那位皇子,而李渐深乃是几年前的科举状元,一朝入仕,光明璀璨,不久之后便成为了我朝最年轻的御史大夫,如今入朝已三年,无论是在才华亦是在治世上面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而这样的人在皇帝眼中是美玉亦是匕首,但如今李家的势力还远远不够气候,所以如今的李渐深对于司晋帝来说便是一块难得的良才美玉,与他这个陌生又没什么棱角的儿子而言,谁最该信任,他不会看不清。
萧子晏心中落下一口气,无奈的笑了声,随即道:“父皇这是不愿意信任儿臣罢,毕竟儿臣永远不成气候,永远都成为不了父皇眼中最好的那一个,即使是缕缕犯错的大哥,父皇也能够原谅,我能奢求什么……”
这是萧子晏第一次将自己的锋芒漏出来,给自己这位父皇看,即使如今他觉着自己好狼狈啊……
杜尚书见萧子晏话语有些过了,便只能解释道:“陛下切莫怪罪五殿下,五殿下这是
……”
司晋帝无声的注视着他这个儿子,这些年的忽视让他这个儿子蒙上了灰尘,外表柔软,内心却长满了刺。
他不缺乏野心和抱负,也有足够的能力,只是他这些年甘愿将自己伪装成那如此柔弱摸样,这副外表之下究竟隐藏了多深的城府。
他不敢细想。
但无论如何这亦是他的皇子,是他与熹妃之间唯一的牵挂。
熹妃死后,他便再也没好好的看过这个儿子,原因之一便是他长的与他的母妃十分的相似,长相温柔的像极了缓缓流潺的溪水,永远柔和而和煦,那一双眼,看人时柔情似水,让人无法拒绝。
身为帝王他所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但当年只一眼,他便爱上了这个来自江南的水乡女子。
这几年的冷落和无视,似乎让这个原本应该更为柔和的人,给自己筑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城墙,坚不可摧,不近人情。
萧子晏在此刻终于露出了自己张牙舞爪的真面目,他原本还希望能够再藏久一些,将这些道貌岸然的人都骗个够,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他会让所有人都忌惮他的存在,他会成为最后的胜者。
杜令无奈的道:“殿下这是吃准了陛下不会处置你吗……”
萧子晏勾着嘴角,微嘲道:“是啊,那么我的父皇,你该当如何呢?”
杀了我,还是继续放任我将所有人都吞噬,最后坐上你的位子。
司晋帝沈默不语,杜令厉声道:“”殿可知晓自己在做些什么,眼前的可是你的父皇?!”
萧子晏仍然坚持自己的态度,似乎是执拗,又似乎是就像脱掉乖孩子的外衣,将自己脱变之后的模样刻意的呈现在这个所谓的父亲眼前。
从未在乎过自己的父亲。
陌生至极的父皇。
司晋帝冷声道:“你可知此时你所言完全算的上是忤逆自己的父皇。”
萧子晏点头,苦笑道:“我从未如此的清醒过。”
司晋帝似是有些无奈道:“朕还真是不知该如何对你了……”
“这奏折上,尽数罗列的皆是你的这些年在京城所建立收拢的势力,你又是否知晓朕最痛恨什么……”
“结党营私,豢养私兵,私建势力。”
萧子晏将这些禁忌一一说出,说罢,他擡起眼去看他这位自诩为自己父亲之人,他反问道,“父皇可知我为何会如此做?”
“不仅是我有自己的野心和抱负,更最根本的便是我不想再屈居人下,不想再任人宰割,不想再将自己的性命就如此的奉献出去,我自私的只想着守着自己。”
“父皇,你擡眼瞧瞧,你的这几个儿子,那一个不是有自己的私心,您再扪心自问,您是不是这天下最为自私之人?”
杜令大声呵斥道:“够了,殿下!你是如何同自己的父皇如此说话的?!”
这简直荒谬,罔顾孝道,罔顾天威。
萧子晏偏不,既然选择了直面风暴,那便要撕开这最后一层伪装。
这天底下最自私的便是一国之君,他父皇心里宛如明镜。
“或许很多时候,您亦会觉得身不由己,而从前的我只是想守着母后,活下去,但我想我错了,我生在帝王家,注定便是要握起武器的人,谁都想成为最后的胜者,我何错之有?”
司晋帝擡眼去看这个陌生的儿子,从前乖顺柔和的模样早已脱变,如今眼前的人,充满了野心和利爪。
他阻止不了,他亦无法遗忘自己是如何坐上这个位子的,他是这天下的君王,他不会错。
永远不会。
司晋帝拿起桌上一本奏折仍在了他的眼前,道:“既然已经暴露那就该为此付出代价,这就是你想坐在这个位子所要面对的第一个绝境。”
“我会将你所有的势力都收拢在手中,明日之后你便只身一人前往青州,一人一骑,原青州知府宋远山因犯下大错而被下狱,如今青州出现了无法破解的悬案,闹的人心惶惶,百姓上请当地的衙门请求彻查此事,这奏折便是今日现青州副史赵文谦呈上的,请求朝廷增派求援。”
“这便是朕给你的第一道坎。”
“你必须迈过去,靠自己一人之力,朕亦不会给你一兵一卒,出了这京城你便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五皇子殿下,而是朝廷派去的新的青州知府,朕会下密令,除了赵文谦之外,无人会知晓你的真实身份,此事只能你我,与杜爱卿知晓,朕给你一月时间。”
萧子晏被这些话弄的哑口无言,他一时竟无法理清他父皇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但至少他并不是想要自己的性命。
只是这安排,会让他认为,他的父皇,是在推着他往前走。
“怎么不继续说朕的不是了?”司晋帝想不到自己会有被自己儿子质问的一天。
或许,他的这个儿子,不像他,亦不像熹妃。
是他想错了
不,他不会错。
司晋帝摆了摆手,“去吧,下去领二十大板之后回府罢。”
萧子晏没再继续反驳,闷声退下。
萧子晏走后,杜令道:“陛下这是看好五皇子?”
司晋帝竟无奈的笑了下,“朕这个儿子是个骨子硬的,原先以为他会更想他的母妃,温和柔煦,结果却是刻意的将自己的刺藏了起来,明明就是一头已经长大了的,跃跃欲试的狼,有野心,有抱负,爱恨分明,也不知是像谁……罢了,随他去吧。”
杜令闻言,松了口气,“我觉得这与陛下是相似的。”
司晋帝意外道:“真的?朕年轻时可没有他那藐视君王与一切的骨气啊,真是一点都不想服输,那便去历练一番,磨磨他的棱角。”
“对了。”
司晋帝继而道:“此事我不信是空穴来风,将此事捅破之人,恐怕其心更为可怖,接下来还要请爱卿多加去调查了。”
杜令道:“承蒙陛下的信任,臣定当不辱使命。”
——
萧子晏拖着身子回到了府中,好在他习过武,身子本就不差,所以这二十大板对于他来说,还能应付得来。
寒霜早已在府外等候,瞧见受伤的萧子晏归来,第一时间便扑了上去,急声道:“殿下这是怎么了,怎么去了一趟宫中便如此了,何人敢伤殿下啊,我定然要弄死他!”
萧子晏忍着疼痛,轻声提醒道:“”切乱言,只是挨了几个板子,无事,扶我回房中……”
寒霜赶紧背着萧子晏回了屋中,管家急忙的叫来了郎中。
看过之后郎中道:“殿下伤的不重,如今已经控制了伤势,这些天好生养着便很快就能下地。”
二人皆松了口气,管家道:“这边请,我送您出去。”
郎中:“好,那我且交代些该注意的,还有膏药。”
房中安静下来,萧子晏趴在塌上,精神看着好了些,至少不是脸色惨白了。
“殿下这究竟是如何?”
萧子晏将手指放在了唇边,又指了指墙壁,寒霜立刻便闭上了嘴。
“那我知晓了,殿下还疼不疼啊?”
萧子晏摇了摇头,“已经没事了,不用过度担忧,你晚间去请太傅来一趟,就说上次答应给太傅的文章已然写好,希望太傅前来。”
寒霜点头应下。
萧子晏交代完,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细想今日之事,真是无不疯狂,他这亦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只是他父皇的所作所为还真是让他捉摸不透啊。
只是小惩,还给予了历练的机会,还将此事压了下来。
若是此事他办的漂亮,那太子的地位便会受到重创,他隐藏之久,如今怕是想藏亦藏不住了,那他便会成为一个活脱脱的靶子。
而将此事推至司晋帝眼前之人,无非便是他之后最为难缠的对手。
眼下进退两难的局面,他必须迎难而上,以身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