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
当时被闻洵带回浸满血来的领带,如今又被闻洵重新戴在脖颈上。
可这十九岁的闻洵没有经历半年后的那次惨痛的经历。
这条领带又旧,颜色又乱,跟一身纯手工定制西装完全格格不入。他为什么要把这条领带拿出来,专门系上前来赴约呢?
苏时钰盯着那条颜色不一的领带发楞出神,闻洵察觉出他的异样,出声问道:“怎么了?”
视线从领带移到闻洵墨黑的双瞳,苏时钰顿了顿:“你为什么要戴这条领带?”
那天从医院回来之后,苏时钰一心记挂着闻洵的伤势,根本没有在意这条领带的去向。还是隔了几天,苏时钰忽然发现闻洵在洗手池边上洗什么东西。
被一大堆白色的泡沫遮掩,苏时钰一开始还没看清闻洵洗的是什么,走近后才发现是这条没能送出去的领带。
“你还把他带回来了啊。”苏时钰颇为意外,“我还以为他被留在医院里了。”
“这是你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会让它孤零零的留在医院?”闻洵说,“还是你新买的,我肯定要给你洗干净。”
“没关系,这本来也是送给你的礼物。”苏时钰从背后保住了闻洵,“别洗了,反正也不能用了。都过去这么多天,上面的血早就已经渗透到每一个组织,再怎么洗也会留下痕迹。”
苏时钰早就观察到,在闻洵轻柔地搓洗,跟白色的泡沫下,那条领带上的更深颜色的血痕,依然死死的扒在上面。
像是一块永远也除不掉的伤疤。
这条领带也的确如苏时钰所言,不论闻洵洗了多少次,上面的血痕没有一点要消失的痕迹,顽强得让人诧异。
后面苏时钰也没有再见过这条领带,他一直以为被闻洵丢掉了,没想到,居然能再次见到它。
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听到苏时钰的问题,闻洵小楞了一下,随后笑着说:“你说这条领带?昨天翻衣柜的时候,在一个盒子里发现的,感觉这条领带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今天特地拿出来带。”
闻洵一边说着,一边观察苏时钰的神色:“你不喜欢吗?”
苏时钰面色如常,摇了摇头:“你想戴什么都是你自己的自由,我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你会戴一条跟穿着不匹配的领带而已。”
房间又归于寂静,苏时钰的神情平淡如水,看起来真就只是好奇一下而已。
如果不是闻洵捕捉到他浅棕眼瞳中,一闪而过覆杂神色,或许真的就要被他骗过去了。
苏时钰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也生怕打完电话的苏时晖撞见他们相谈甚欢的场景。
微微垂下眼睫,筷子夹起一块已经变冷了的咕噜肉塞进嘴里,酸甜的外壳变冷之后格外硬,咬进去首先感受到的是外皮的油流了出来,一股浓厚的油腻在舌尖泛开,连带着里面的肉也跟着变柴,有些难以下咽。
苏时钰没嚼两口就觉得有些反胃,眉心轻皱,在吐跟不吐之间犹豫不决时,面前忽然出现一片白色,两张叠在一起的餐巾纸躺在闻洵的掌心,伸到他的唇边。
“不想吃的话就不要硬吃。”闻洵对他说,“不要强迫自己。”
苏时钰定定地看向闻洵,浅色的眼瞳里像是有条溪流,在缓缓流淌。闻洵没再说话,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没有动弹。
十几秒后,苏时钰收回视线,从闻洵手上抽走那两张纸,捂住嘴唇,将冰冷恶心的肉吐了出来,用纸包好。
“给我吧,垃圾桶在这边。”闻洵从苏时钰手中拿走了那一团纸,丢进垃圾桶后,用一旁早已冰冷的湿毛巾擦了擦手,再拿起苏时钰的杯子,将里面微冷的茶水倒掉一半,又蓄上新的热茶。
“现在温度稍微还有点烫,你喝的时候慢一点。”
闻洵把杯子放在苏时钰面前,说:“不想喝的话可以用来漱漱口,要是不想也没关系......”
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这是曾经的闻洵一直在告诉他的道理。
闻洵曾说,因为他爱他,所以希望他可以开心快乐,自由的做自己。
面前清澈的茶水倒映出头顶繁杂的水晶灯,漂亮丶闪耀丶晶莹剔透,像是价值连城的钻石珍品,但也只是像而已。表面的华丽蒙蔽了眼睛,让人有一瞬的恍惚,错将廉价的玻璃当宝。
随处可见的易碎品有什么值得爱戴珍惜?不过是被表象欺骗了而已。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苏时钰很早就看清楚自己早已腐败的内里,漂亮的皮囊下,藏着一个空洞没有自我的灵魂,一个供人玩乐操纵人生的玩偶,一个被人当做权利交易的物品。他一直不明白闻洵爱自己的原因,到现在也不明白。
他觉得自己没有自我人格,一无是处,没什么值得对方爱的。
白雾似的热气蒸腾而上,轻盈地扭曲着,正如同苏时钰的心。
苏时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几下,感觉热气散去不少,才敢将杯沿贴在柔软的唇瓣上,抿了一小口。茶水的温度卡在一个正好的位置,不会很烫,但是也没有到温凉。
他是典型的猫舌头,很怕烫,每次吃烫的食物总要先放在碗里放凉一会儿,但是经常没注意时间,导致食物凉过了头,吃进肚子里,胃又开始抗议。
这件事情闻洵只花了三天就察觉到,从那之后,只要是闻洵夹到他碗里的食物,盛好的汤,倒好的水,温度永远处在一个正好入口的状态。
一开始,苏时钰只是单纯的认为,这是闻洵会照顾人,到后来,他才恍然发觉,闻洵不是会照顾人,他照顾的人从来都只有苏时钰一个。
苏时钰喝了两口茶水,门把手忽然被人向下按,紧接着包间的木门从外打开,打完电话的苏时晖走了进来。
不知电话那头是什么好消息,他看起来心情不错。
苏时晖跟闻洵又围绕这块地交谈了半小时,闻洵表示已经跟卖地的买家沟通好,明最快明天下午就能签子批地了。
苏时晖对这个决定自然是称心如意,越早拿到这块地,就能越早开始动工。
商量好明天下午签约的地点后,苏时晖就准备带着苏时钰回酒店。
苏时钰正好也有些困了,没什么异议地起身跟在苏时晖身后走。
从苏时晖进门的霎那间开始,闻洵就启动了“我不认识你”的完全失忆模式,从头到尾没跟苏时钰有过半分交谈,偶尔几次对上眼,也都很平静的移开。
S市气温很低,天气寒冷,出了酒店大堂的门,便能感受到刺痛的寒风迎面刮来,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割得生疼。
司机开着车缓缓停在大门前,苏时晖还在跟闻洵寒暄,交谈期间,苏时钰率先上了车,没多久就听到车外两人告别的声音。
苏时晖上了车,关上车门后,原本带着客套的笑瞬间消失。苏时钰敏锐地察觉到苏时晖倏然变换的心情。
苏时钰也没敢出声,靠在椅背上,半磕着眼,假装自己睡着了一样。
心脏却没来由跳得越来越快,就像是刻在骨子里的基因本能地告诉他,现在周围很不危险,他并不能安然入睡。
车内寂然无声,唯有寒风撞击车窗的怒嚎,不安的感觉随着时间流逝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还有愈发增长的趋势。
鸦羽似的睫毛轻颤两下,苏时钰小心翼翼地半睁开眼,悄悄地往身旁的苏时晖身上望去——
一下子对上一双黑暗阴冷的眼睛。
心脏似乎有一瞬的骤停,陡然被强拽到至高点,又被毫不留情地抛落下坠。
苏时晖一直在盯着他!!!!
这个认知唤起了被苏时钰隐藏在骨髓深处的恐惧,让他瞬间回忆起许许多多的堪称得上是噩梦的回忆。
苏时钰所有的惊恐神情全都被苏时晖收进眼底。车窗外成排的路灯不停向后褪去,那些昏黄的灯光接二连三的滑过苏时晖的容颜,忽明忽暗间,像是世界上最为骇人的恶鬼。
“睡醒了?”苏时晖好像没有察觉到苏时钰的装睡行为,云淡风轻地问出一个好似关切的话语。
苏时钰感受到苏时晖周遭萦绕的危险气息,僵在原地,他对上那双跟自己有五六分相似的眼睛,瞳孔却是如夜色半浓重的黑,让人一眼就望不到头,像是落进没有地的深渊。
“嗯。”苏时钰声若细蚊,低声的应道,这一节微微颤抖的声线,还是暴露出了他内心的慌乱。
苏时晖面无表情地看向他,单手撑在车窗边,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过来。”
像是对宠物下达命令一样。
周围的空气如同被瞬间抽干,苏时钰再次感受到了窒息。大脑像是被重物暴击,昏沈迟钝,伴随着尖锐的耳鸣。
方才在酒店饭桌上吃下去的食物好像顺着食管倒流,堆积在喉咙里,产生极强的呕吐感。
好想离开,好想逃跑,好想远离面前的魔鬼!
苏时钰睁大眼睛楞楞地看向苏时晖,眼前的人似乎开始变得扭曲,变得怪异。
要马上逃跑!
这个念头顺着血液流淌到四肢,苏时钰脑海里只剩下这个念头,他也顾不得现在是在急速飞驰的车上,比起跌落后的粉身碎骨,他更难以忍受跟苏时晖同处在一个空间里。
修长的指尖抓住门把手,猛地向后一拉——
“啪嗒”。
上了锁的车门纹丝不动,苏时钰楞了一瞬,一旁刺目的红灯似乎在嘲笑苏时钰的不自量力。
苏时晖静静地盯着无助而惊恐的苏时钰,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永远也无法逃离自己掌心的掌中之物。
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私人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