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三月初二,寿宴如期开始,骆府张灯结彩。
寿星老太爷因身体不适,自露面就精神不振,看着像是在睡觉。不多时,骆氏二房的夫人出来,向宾客告罪,请老太爷回去休息。
尽管寿星不在,骆府内外仍人声鼎沸。
这场寿宴请了骆氏亲族,和所有与骆氏有生意往来的客商主事,宴席从内院一路摆到外院,热闹非凡。
骆怀英坐在内院,这里坐着骆氏亲眷,最主位上是骆夫人,先前一直在佛寺养病,故而操办寿宴这件事才落到了她儿子的头上。
骆夫人是个柔美的妇人,身边却依偎着小鸟依人的骆老爷,从头到脚圆乎乎,看着便是唯娘子是从的好夫君。
骆夫人脸上犹有病容,坐了没多久便要去休息,对骆怀英道:“怀英,照看好此处,莫怠慢了你的朋友们。”
说着,视线往这边看了一眼。
沈闻君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夫人很有好感,遥遥颔首。
骆夫人也笑了下,随后在骆老爷的陪伴下离去。
酒过三巡,园中的灯火蓦然熄灭,园子里的宾客喧闹不止。
夜很黑,却并不是看不清,骆怀英正要唤人瞧瞧怎么回事,园中湖心亭上忽然亮起了灯火。
园中皆昏暗一片,只有亭中灯火通明,如同云层中被遗忘人间的一束天光。
一串清脆的银铃声响起。
沈闻君朝身边不远处的位置一看,空空如也,果然是草原那个卷毛郎,还有他那个护卫。除此之外,少夫人和陈娘子也不见了。
沈闻君有点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
湖心亭中从天而降几个女子,身着一身五彩裙裳,做飞天状,在亭中琉璃灯的照耀下,如九天神女,美得让人窒息。
园中静得呼吸可闻。
正是这时,一阵鼓点声响起。如旅人行舟,船外天上黑云翻墨,雨水如玉珠般砸在船舱上。
咚咚咚,咚咚咚。
神女蓦然动了,如急风一般旋转。
鼓声愈发急促,神女披帛与衣带翻飞,如蓬草随风飞舞,动作迅速,使人看不清楚她的面容。
身后不知是骆家的亲族,还是雁回城的客商,正左右询问这是什么舞,有人答他:“此为胡旋舞,某有幸去龟兹做生意,在当地酒馆一睹过此舞风采!”
语气之中,颇为赞赏。
有人道:“少族长素来风雅,想必是他特意从龟兹请来的舞姬。”
“不愧是骆氏,敬少族长!”
“敬少族长!”
酒杯奉至眼前,骆怀英不知在想什么,沈默地喝了。
沈闻君粗算了一下,短短七日能做到这种地步,看着竟然和练舞几年的舞者一般娴熟。
不得不承认,草原卷毛郎有些本事。
一盏茶过去,舞姬不知疲倦仍在旋转,此时鼓声陡然一停,舞姬从亭中盈盈走出。
沈闻君这才看出,她们穿着金色小靴,金纱笼裤,浑身坠满银铃铛,挂着丹霞色的披帛,臂间戴着金色的钏子,如藤蔓般缠绕至手腕。
铃铛一步一颤,响得人心颤动。
真是美极了。
舞姬们轻旋至席间为宾客斟酒,风雅至极,身为骆氏少族长,骆怀英身前也有一名舞姬。
那舞姬半蹲着捧酒奉上。
骆怀英低头看着她。
舞姬眼角绘着金色的蝴蝶,垂眸时眼睫颤动,蝴蝶翩然若飞,她很紧张,和那一夜一样。
骆怀英看了看身边的位置,他的妻子果然不在座位上,因为他从不曾在意,所以到眼前才发现。
原来这龟兹舞姬就是他的妻子。
她的用意显而易见,和歌舞坊的歌舞伎一样,讨他欢心,求他喜欢。
酒杯往前送了送。
骆怀英伸手。
下一刻,他猛然打翻酒杯,用力抓住阿依古丽的手腕。
“跟我来!”
陈娘子见情形不对,叫了一声:“少夫人!”
就要跟着过去,管家拦住她,虽然不忍却很坚决:“少族长有话要和少夫人说,不许旁人过去。”
席间人推杯换盏,只有少部分人注意到此处,却不明所以,继续喝酒。
沈闻君看了公仪一眼,她身边坐着鄯楼和慧觉,很安全,便悄摸绕到围墙一边,翻了过去。
她方才看到,骆怀英就是朝这边走的。
往里有了两步,在假山石旁,果然看到了两人身影,沈闻君往石缝里一钻。
巧的是,假山石后又钻出来一人。
朝格看到她挑了挑眉,沈闻君翻了个白眼,两人算是打了个招呼。
一人钻一侧石缝,开始偷听。
“你是不是忘了我说的话?”骆怀英面色沈静:“我告诉过你,在你的院子里待着,别耍什么花招!”
阿依古丽说:“什么花啊草的,我不懂你说的话。骆怀英,我喜欢你,我只是想让你开心,我想让你也喜欢我。”
“可我不喜欢你。”
骆怀英像是变了一个人,全然不是往日温柔随意的模样。
他十分残忍地说:“你那些讨好人的手段,一味强加在我身上的喜欢,只会让我觉得很麻烦。”
阿依古丽沈默,她不明白。
“可是你明明不是这样的。”
与骆怀英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山上的佛寺。阿依古丽幼时住在龟兹,那里有讲经的法师,后来来到中原,只有佛寺里有法师,来到佛寺就好像到了龟兹一样。
那时她还小,只会说龟兹语,听不懂汉话,侍女们对她的要求也总面露茫然,没人知道她在说什么。哪怕是掉在猎人的陷阱里呼救,路过的人也会将她的叫声当做什么动物。
那天她险些以为自己要死了,朝月亮神女诉说自己死前的愿望,下一辈子再也不来中原了。
这时陷阱上面露出一个脑袋。
笑得像花一样的少年看着她:“喂,你不会死的,我把绳子扔给你,快上来!”
他说的是龟兹语!
阿依古丽被救上去后,却没能和这个懂龟兹话的少年多玩一会儿。因为救她,他的腿被木刺扎穿,鲜血淋漓,他的家人把他放上马车带走了。
阿依古丽追着马车喊他。
她不知道那个少年能不能听到,或许在马车外的仆从能听到,但他们是中原人,听不懂龟兹语。
所以阿依古丽绞尽脑汁,用记得的中原话一边追着马车,一边说:“谢丶谢……谢丶谢,谢谢!”
她的中原话到现在也不太好。
“骆怀英,我真的喜欢你,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也喜欢我,为什么不承认呢?你那天……”
“住口!”
骆怀英双眼含霜:“别再提那天的事!”
到底什么事?
沈闻君和朝格听得快急死了。
骆氏少族长挑选妻子,并没有家世门第要求,彼时阿依古丽知道了骆怀英的身份,主动入府中做婢女。时值骆怀英娶妻的年纪,骆夫人问他喜欢谁家的女儿,这位少族长并不热络。
阿依古丽主动站出来:“我喜欢少族长!”
此等大胆示爱之举,在许多人眼中,可谓轻佻之举,没成想骆少夫人还真就让她这么当上了。
婚后骆怀英态度冷淡,阿依古丽热情似火哄他开心,骆怀英大多数时刻无甚表情,倒也相处得算愉快。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阿依古丽问:“你是在气那天我们滚了花草地?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身上就热热的,你的嘴巴又红得和樱桃一样,太好看了,我就忍不住,就亲……”
沈闻君:“……”
朝格:“……”
骆怀英耳根通红:“住口!你没有羞耻之心吗?”
阿依古丽坦然地说:“你脱了我的衣服,我也脱了你的,我们是夫妻,做这种事不应该感到羞耻。”
骆怀英冷道:“那是因为你下了药。”
“我没有下药!”
阿依古丽像这样解释过很多次,但骆怀英不信。
骆府下人断然不敢自作主张,其馀长辈没有理由这么做,只有阿依古丽,她有机会做这件事。
在他卸下心防时,将他的汤换成西域情药,出现在他房中,一切发生得恰到好处。
怎么可能这么巧?
就算阿依古丽喜欢他,也被心上人的污蔑搅弄得苦涩又愤怒:“不是我,是你身边的那个侍女——”
“哦?”
骆怀英反问:“你是否想说,那药是我的侍女红玉所下,因贪图富贵,想要攀附于我?”
阿依古丽脸上有一瞬错愕。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
骆怀英痛斥:“一派胡言!”
“红玉生性胆小,因她父亲好赌成性要将她抵债与人,所以才卖身入骆府。她每每见了你便吓得浑身颤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胆子下药?再者——”
骆怀英咄咄逼人:“若真是她下的药,为何最后与我交欢的是你?”
阿依古丽讷讷无言。
听到这里,沈闻君已经大概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骆怀英与阿依古丽成婚后,感情淡薄。此时一名叫红玉的侍女下了药,却不知为何没有成事,反倒误打误撞,促进了这对新婚夫妻的亲近。
为什么不怀疑是阿依古丽下的药?
因为连沈闻君这个与她仅有几面之缘的人,都知道这胡女头脑简单,连求爱都如此直白,若是心中有算计,估摸也是写在脸上的。
沈默了一会儿后,阿依古丽问:“你不喜欢我,那你喜欢谁?红玉?”
骆怀英应该有一个喜欢的人。
阿依古丽曾看到过,他对着一幅画,露出炽热的神色,她看骆怀英的时候,也是这种眼神。
她以为这人是红玉。
红玉来之后,他们两人在一起说话,连那幅画也很少见了。
骆怀英却摇头:“我喜欢的人,隔着世仇,不可能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