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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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慈的眼睛被蒙住了, 他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当中。
他的双手双脚通通被锁住,锁在封闭的柜子里。
“已经过去将近五分钟了,谢昭小姐还是没有回来。”绑匪对他说。
“我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警察都要来了。我要到外面点火了。”
她不会回来的,你绑我也没有用啊,江慈努力想说话, 但嘴已被封条紧紧封住。
“人会在失火时冲向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红衣戏子说。
“一旦浓烟燃起来, 如果你没有在十分钟之内被她找到恐怕会被呛死。”
“当然如果她根本就不回来找你的话——”
“可怜的男人, 我只能说你爱错了人。”
江慈挣扎撞击着柜门, 但留给他的只有一串远去的脚步声。
外面恢覆了一片寂静,只有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空气中弥漫着油漆味和潮湿的霉味,柜子里的氧气并不多。
也许是心理作用,江慈已经感到自己开始呼吸困难。
黑暗像一条厚重的毛毯,紧紧的包裹着他, 他浑身冒冷汗。
绑匪应该会在厢房外部点火,就顺着许太留下的易燃物点。
得在十分钟之内逃出去才行。
江慈又拼命挣扎了一下,绳索紧紧勒着他的皮肤, 勒得深疼。
不得不说, 陈董请的绑匪十分的专业。虽然他之前也有过解绑的训练,但是蜷缩在柜子里, 他更难活动的了。
窒息是非常痛苦的死法,江慈可不想体验。当然被火活活烧死,那可更可怕。
万籁俱寂,外面隐约有蝉鸣, 隐约有树木摇晃的声音,他好像闻到了烟的味道。
火已经点燃了吗?什么时候点的?他还剩几分钟逃生的时间?
谢昭已经坐车走远了吧, 不知为何,江慈在这生死关头,不受控地想到她。
人会在失火时冲向自己最宝贵的东西,这是人类无法掩盖的下意识行为。
“你是因为她被绑,她如果不管你死活的话,你就是爱错了人。”绑匪这么说。
爱,他爱谢昭吗?
没有的事,江慈心想。
他愿意为她送死,但这并不代表他爱她。
他喜欢她吗?当然。都死到临头了,江慈还是对自己诚实点。
他欣赏她这个人。
如果你欣赏猛虎,你不能只欣赏她的强大,勇气,旺盛的生命力,你同样得接受她的残酷,她的致命性。
谢昭不选择回来救他,并不是她希望他死,而是她不敢冒着死亡风险去赌一个不确定的结果。
也许她回来也救不了他,反而两个人一同丧命在这里。
风险过高,成本过高,利益未知。
理性决策当然应该放弃。
她是个很理性的人,华尔街的优秀决策者做出这项决定太正常,太合理了。
他不怪她,更谈不上对她这个人失望。
他如果死了,她会难过,也会为他报覆,因为她喜欢他。
但不是爱,他们之间这不能定义为爱。
爱,是另一回事。
人类的本质还是肉眼凡胎的动物,人类的大多数行为摆脱不了动物性,因为人类只是基因的载体,基因不在乎宿主的利益,也不在乎宿主整个物种的利益,它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千秋万代的存在也就是繁衍。
爱情这个名头通常是人类为了繁衍进行的自我欺骗。
根据进化选择,人的本性就是自私的,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是在感情当中分散投资式的不忠,是追求短期的身体欲望,是贪图对方的外表和生存资源。
一见钟情非她不可的男人不过是见色起意的狂热,痴情等待白月光的剧本不过是多年求而不得的不甘,女孩被上位者的金钱宠爱感动也只是雌性被雄性生存资源吸引的生物本能。
人类被多巴胺操纵,被基因操纵,相爱时热情,变心时冷酷,但这不是真的爱情。
真爱源于人类文明。
文明,人类精神的产物,使人有别于世上的所有动物。
人类产生于250万年前,在将近200万年的长河当中,人是弱小的,愚钝的,与其他动物没有太大的差别。
早期人类除了智人外,还有尼安德特人,费洛里斯人等其他六种人属,他们与智人在外表上并无太大差别。
为何只有智人存活了下来,为何智人战胜了其他的人属同胞。
一切源于七万年前智人的认知革命。
人类的语言从此可以描述虚构事物,可以共同想象虚构事物。
神话,宗教,国家,正义,人权,爱情,诞生于人类的集体想象当中。
这是人类的精神世界,人类独有的新世界,人是唯一的造物主。
神父之所以禁欲,是因为信仰上帝战胜了生物繁衍的本能。
日心说的殉道者被教廷烧死也不惧怕,是信仰科学战胜了生存本能。
二战时反纳粹的牺牲者,愿意为了不同种族的,完全陌生的人类而献身,是信念。
不论是信仰宗教,科学,还是正义人权,这是人类特有的文明,足以战胜一切动物性。
真爱如同信仰生于人类文明,它要求的绝对专一,违背生物繁衍的多偶倾向,它要双方不计得失的冒险,违背生物生存本能,它要不因对方的外表和生存资源永久的相爱,违抗进化选择。
真爱是纯粹是双方精神上的高度连接,是脱离了这具智人身体,一个灵魂爱上另一个灵魂。
真爱是两人都信奉才存在的宗教,是仅仅对有灵魂的人开放的圣殿。
江慈对人性总是不抱希望,根据他测谎专家的工作经验来看,大多数人都是屈服于动物性的。
但他认为谢昭会是不一样的。
谢昭,她是华尔街的新贵也是家境贫寒的山区小女孩,她是狡猾冷血一心为了钱的资本家也是会为了姐姐的公道孤注一掷豪赌的疯子。
不论是贫穷还是富有,不论是正义还是狡诈,透过她的重重身份,江慈只看到一个不停挣扎,不停反抗,生命旺盛的灵魂。
她一直在斗争,与人斗,与天斗,与她自己斗。
虽然她也常常迷惘,常常犯错,但也常常反省。
她在雨林时嘴上说要抛下众人先逃命,但明明上了船却折返回来救一个小女孩。
她操纵舆论失控,一直说受害者自杀与她无关,但最终仍然到医院诚心悔过。
她用冷血来保护自己,只因她恐惧自己软弱。
在她极端的成长环境当中,善意尤其是对别人的善就是软弱,只有足够心狠足够利己才能生存。
她一直在压制自己正常的人类情感,宝贵的人类情感,但她也痛苦。
江慈理解她,也许比她自己理解得还要多。
他欣赏她全部的灵魂,善的一面,恶的一面,痛苦的,挣扎的,迷惘的,抗争的。
全部。
他爱她吗?
他对她有过信仰,他愿意信教,至少曾有一瞬间他认为她也会。
但是如果她不愿意相信的话,爱这门宗教就会消失, 因为爱必须是共同想象,它是无法存在于某个人的单独想象当中的。
就像只有一个人认可的法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生效的一样。
现在,他愿意冒着死亡风险,让谢昭安全地离开,可是他就要被锁在里面烧死了,除非有人把他放出去。
而谢昭并不愿意为了救他,冒险回到这里。
失望吗?他并没有对谢昭这个人失望。
面对死亡恐惧是人之常情,太正常不过了。江慈心想。
但是,他的确有对于自己的想象失望。
果然,我无法得到爱。
真爱,果然还是太奢侈了,我无法得到。
某一个瞬间我还以为我会得到呢。
太异想天开了,江慈。
柜子里的氧气越来越稀薄。
他的手心出了冷汗,江慈不断撞击着柜门,用脚去勾绳索,希望把绳子拧断。
他不知道外面现在过去了多久?
对于时间的茫然让他恐慌。
这个时候一定要冷静,只要冷静,就可以解决问题,江慈不断地劝告自己。
但是他好像已经闻到了烟的味道。
温度上升了吗?还是他的错觉?
他的心开始像绳索搅在一起一样,越来越乱,越来越解不开。
不会真的被烧死吧,被锁在柜子里烧死一定很痛苦。
他的头脑开始空白。
还有多少时间逃生?
他应该赶快冷静下来把绳索解开,可过度的紧张让他头脑发空。
江慈像一只被锁在狭窄柜子里的大猫,不断地扭动挣扎着,可是嘴也被封上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在心里面大声地呼救着。
但他也不知道向谁呼救,他不信上帝,也不信佛祖。
“救命,帮我把门打开放我出去,随便是谁,上帝,真神阿拉还是佛祖,随便是谁,请放我出去。”他有些绝望了。
就在他无望地祈祷时,突然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大喊他的名字。
是谢昭。
她回来了。
她回来救他。
她回来把他从这柜子当中放出来。
最擅长计算得失的人放弃了算计。
她不顾一切地冒险回来,为了救他。
失火时,人会不顾一切地奔向自己珍贵的东西。
江慈拼命地挣扎,像溺水的人看见了船。
7万年,自从智人吃下善恶果开启了文明,文明流转于人类精神的共同想象中。
战胜动物本能的信念,在世界各地变成各种语言,适应各种种族版本的故事翻译,希伯来的《圣经》,□□的《古兰经》,佛教的《大藏经》,从山洞里的壁画宗教开始,跨越了几万年,几大洲,终于翻译到了江慈脑子里。
他决定在这一刻信教,因为他听见了阴谋家的真心。
如同信徒在绝望时祷告,得到了主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