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死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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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朋友远道而来, 连一杯茶都没有吗?”陈彬浩不急不慢地与谢昭擦身而过,他自顾自地走到客厅的软沙发坐下。
他翘着二郎腿,拧开了茶几上的一瓶矿泉水。
“这就是谢总的待客之道?”陈彬浩笑道。
谢昭走到他对面, 与他相对而坐。
“你喜欢哪种茶叶?我给你上坟的时候多祭点。”她细语微笑。
雨水不停冲刷着玻璃窗,窗外只有一片浓郁的墨蓝色,纽约的星光与灯光全被雨水浇灭了, 像在深海。
硕大的, 空旷的客厅没有开灯, 只有走廊的一点橘色的光透进来。
此时的客厅就像沈在海底的透明潜水艇, 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只剩两个黑色的剪影。
墨蓝色的玻璃窗像屏风一样在他们身后展开,两个黑色的剪影都安静的一动不动, 武士一样镇定,但好像随时会爆起到把对方的头砍下来,血溅到屏风上。
谢昭蛇一样的眼睛在黑暗中反着盈盈的光。
“何必有这么大的恶意。”陈彬浩说,“谢总你虐待嫌弃你贫穷可怜的老父亲, 这样的大的新闻我都压着没给你报出来,反而是先上门与你商讨该怎么处理,作为朋友, 我是不是已经很讲义气?”
“我来这里不是来寻仇的, 而是想体面地结束我们的争端。”他背往后靠,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
“我们什么争端?是指你和你父亲一而再再而三污蔑我的争端吗?”谢昭说。
“有那样的父母, 你不想认也很正常。”陈彬浩笑道,“不过你想抵赖恐怕是不行了。”
“第一,那老头和他儿子到你公司门口,到处发照片说你是他的女儿。听到这消息我完全不相信。
第二, 你的保镖拍下了你殴打老头的视频发过来,这时候我虽怀疑, 但依然不相信。
但是这对老头老太最后进了监狱,我找不到他们核实了。我才确认他们的确是你的父母,留言是真的。”
谢昭想要张口,陈彬浩立刻打断了她。
“省省你的谎言吧,动听的谎言只有警察会相信你,我可不会。”
“这么多年你伪装成我们的朋友,留在我们身边,观察我们,了解我们,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个过程中,我们也在了解你。”他微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你。”
“你谢总是什么人物?你怕过谁?谁能威胁到你?一对普普通通的贱民也能激怒大资本家?”陈彬浩微微摇头,“无故殴打老人,这是一件丧失理智的事情,你并不是没有理性的疯子。”
“再者说打他们也就算了,你居然兴师动众把他们关进监狱,除非他们要挟你的东西是真的,否则你为什么要急着灭口?”
“说完了吗?你就打算拿这些臆想出来的东西当新闻?”谢昭冷笑,“你找来替你作伪证的老头老太,不仅是非法入境,而且还是罪犯。你找罪犯替你说话,他们的话恐怕没有多少公信力吧?”
“乐乾集团CEO热情接待受害者家属的真相是乐乾集团CEO积极地买通罪犯为自己作伪证。你觉得这个新闻公开怎么样呢?”
“陈总,你自己找来表演的人不争气,你怎么能把火发到我头上?”她冷冷道,“什么阿猫阿狗坐牢也跟我有关,我又不是市长,纽约犯罪率高也怪能我?”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想监狱当中的那对老头老太恐怕有着不一样的说辞。”陈彬浩翘着二郎腿,皮鞋轻轻地晃动着,“所以我打算明天把他们从监狱保释出来。不知道那两位对着新闻媒体会发表什么高见呢。”
武士出刀了,这招直指谢昭的颈动脉。
保释出来?
从监狱?
她的那对恶鬼爹妈要从地狱中爬出来咬她?
“其实我们完全没有必要闹成这个样子。”陈彬浩说,“我本来以为谢总是女中豪杰,没想到也是妇人之见,目光短浅。”
“你姐姐死了,就为了这么一点所谓的手足之情,你就要发动大战,让我们全都陪葬?至于吗?”他叹气。
“我知道你之前是有不少成功经验,不过你之前的报覆对象只是些小鱼小虾,而我们可不一样,你如果执意要跟我们开战,那最后逃不掉鱼死网破,你也休想善终。”
“谢总,我好言劝你一句,你和你父母不一样,你和你姐姐也不一样,他们命如草芥,死就死了,本来就不值钱。但是看看你自己,看看你这座豪华的公寓。”
“黄金做的屋子,黄金做的人啊。你和我们是一样的人,大家的财富来之不易,何必为了一点感情毁掉你的财富呢?”
“何必啊?”陈彬浩言之凿凿,好像真心为她痛心。
雨幕隔绝了一切,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中回响。
“不要再废话了。直接点,你来的目的?”谢昭说。
陈彬浩把手机放在了桌上。
“为表示诚意,我可没有录音。”
“明天就是董事会,我们希望谢总和代表谢总的董事不要出现。”
董事会会对所有提出的议案进行投票,他们希望她不要投票。
“看来你们是找到下家了。”谢昭说。
陈彬浩只是笑了笑,没有否认。
陈董从来就不信任她,也不希望由她来注资成为大股东。
为了抵御她可能发动的收购,陈董采取了白衣骑士策略。
这是一种防御性策略,寻找一个友好的善意第三方,也就是白衣骑士来收购公司,或者提供资金支持他们,以避免他们被敌意的收购者也就是谢昭收购。
这的确是一件麻烦事,没想到陈董的动作如此迅速,都被毒进了病房里还能这样迅速地建立防御。
谢昭也没有想到之前所有人都对乐乾避之不及,在这种时候怎么有人愿意出来接这烂摊子?
白衣骑士会不会是英国人?之前他们吃下了沈先生的股份。
不过陈董之前是誓死不愿意卖给他们,他应当宁可卖给仇人谢昭也不愿意卖给他们。情况是不是有变化?如果不是英国人又是谁?
如果白衣骑士真的成功介入,那么目标公司的股价上涨,收购成本又上涨。
乐乾就变得庞大无比,如此庞大的猎物,她这条蛇是怎么也吃不下了。
“不管接下来你是减持股份套现也好,是将股份卖给我们指定的第三方也好。你都是赚。”陈彬浩好言相劝,“现在停手,把股份卖了离场,对大家都有好处,何必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这是一场本来就没有必要开始的战争。”
他们要她走人,然后和善意的第三方联姻,皆大欢喜。
“我是董事,也是大股东。我必须参会投票,这是我的基本权利。”谢昭说。
她绝对会阻止陈董的白衣骑士策略。
你们想开开心心的联姻?休想。
“如果你不想体面的话,那也可以。”陈彬浩冷笑,“一个小时之后在我们的黄金档新闻,我们将为您播报无良资本家是如何残暴地虐待自己贫穷的老父亲,只因老父亲千里来寻亲,她怕自己虚假的身份要被拆穿。而等到明天你的父母被保释出来,一定有更多的话要对媒体诉说。”
“董事会你想来就来吧,不过我可以提前告诉你,我们的议案上一定会增加一条,弹劾你!罢免你!”
“就这么点无中生有的破事也想让我害怕?”谢昭说,“你们可是真杀了人不也好好的吗?”
她说得轻轻巧巧,可事实可不是这么轻飘飘。
CEO殴打自己的父亲这样的恶性丑闻视频,一旦公开,对于她的职业生涯和她的基金公司是一定会产生破坏性影响的,因为私募股权基金本来就依赖管理层的声誉和专业性。
投资者们需要基金管理者有足够的判断力,道德还有稳定性来管理基金。
谢昭的决策能力和理智是一定会被质疑,一个丧失理智的领导者还能管理基金吗?
如果负面新闻闹大了的话,大型的机构投资者们为了避免扯入这种负面新闻,很大可能会选择赎回投资,而大规模的赎回会导致流动性压力,基金的运营和投资能力会遇到阻碍。
并且在之后,她基金公司的融资难度一定会增加,潜在投资者会因为这次的丑闻对于谢昭管理的基金而更谨慎。
深蓝的幕布上,黑色的影子站了起来,剑已指向了她的咽喉。
这一式,围魏救赵。
陈彬浩俯视着她,很得意的。
你自己的王国都将分崩离析,怎么来攻打我们的?
“谢总,我知道你恨我们。”他笑,“可是你真的恨错了人。”
“你张口闭口,我们杀了你姐姐。”
“摆脱,她是自愿入行的,她是自愿签下合同的。合同中写了,无论公司有什么安排,她都必须无条件遵守,不然就要付违约金。是的,听上去很不合理,但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这是她自己签字的,没有人按着她的手逼她。”
“无论是她愚蠢,还是为了钱贪婪。这都是她自愿的选择。”陈彬浩说。
“没错,你收集的证据里面的确会有什么陪酒陪睡反抗就被殴打。”
“有些大人物的确也会提出一些很恶心的要求。”
“遭到了多人虐待,也许有吧。”
“但是既然出来卖了,就别这么清高矫情了,客户的需求怎么能不满足呢?”
“毕竟你的姐姐是自愿卖的,合同是她自己签的字。”陈彬浩走到她面前,坐在茶几上,离她很近,很亲切地说话。
“你给你们公司艺人签的合同都是卖身的合同?都是要遭到无数老男人虐待不然就要付违约金的合同?”谢昭问。
“你别套我的话,也别录音,没有意义的。”陈彬浩说,“女人卖身这件事,只要她们拿到了钱总归是不占理的。死亡给你姐姐加了不少同情分,如果她还活着,舆论对她可不会这么宽容。”
“至于到底算被迫,还是自愿,这个事情有争议,总是吵不清。”
“不像你殴打父亲,这种新闻可不会有什么争议的。连自己亲爹都打,真是人神共愤。”陈彬浩笑道。
“你姐姐为什么会签这种合同呢?为什么不是你弟弟签这种合同呢?”
“你的父母都不善待自己的女儿,还指望其他人会善待她?”
“你最该恨的是你的父母。”他诚恳道。
“你以为你姐姐没有遇到我们就能过上什么顺遂的人生吗?”
“一个贫穷美丽又被家庭吸血的愚蠢女孩会过什么日子?你自己心里清楚。她就算不遇到陈彬浩,也会遇到钱彬浩,李彬浩。”
“说让你恨父母吧,其实也不对。如果你姐姐投胎到其他人家里,碰到同款的父母概率也不低,贫穷又讨厌女儿喜欢吸女儿血的父母也很多见嘛。”
“说到底,因为你们是女人。”陈彬浩叹气,“上天没有赐你们一个把,你应该去怪老天,而不是来怪我。”
“谢总,我是挺尊敬你的。但倘若你是个男人,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见识短,看不清局面。”
“你恨的真的是我吗?你觉得恨我有意义吗?
你是认为把所有碰过你姐姐的男人全杀了,你就满意了?那我告诉你,我对你姐姐算是温柔的了,我和我爸是睡过她,但我们很少打她。通常我们充其量只算个中间人给她介绍客户的。而她客户当中的有些大人物,真正恶心变态的大人物,你压根就得罪不起。”
“你要恨就恨全世界吧,这就是男人说了算的世界。但是恨全世界岂不是太蠢了吗?”陈彬浩微微叹气,“你不是小孩子了,平等正义的童话,不该再相信了。”
“说完了没?”谢昭站起身,“说完了就快滚。”
桌上的水果刀泛着冷光,陈彬浩再不走,她要忍不住拿刀了。
“最后一句,我要声明一下,在你给我列举的那些罪行当中,有一条害你姐姐怀着孕死掉。
我没犯的罪,你可不能给我强加上。”陈彬浩笑道,“你姐姐死时并没有怀孕,虽然她之前确实流产过,但她死的时候啊。”
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已经被我们绝育啦,毕竟像她这样的贱民,绝不能留下大人物的血脉。”
谢昭一下握住了刀,扯住了他的衣领。
她死命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姐姐,给她唱儿歌,哄她睡觉的姐姐。
她是那么温柔。
她很喜欢小动物,很喜欢小孩。
她对所有小朋友都很好。
因为她说她想当一个好母亲。
因为姐姐没有一个好母亲,所以她想成为一个好母亲,她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女儿,然后非常非常宠爱她。
谢昭知道,她多么憧憬成为母亲。
姐姐唱儿歌时轻轻地拍着她,额间的碎发垂下来。脸上总带着浅淡的笑意。
就算姐姐心里早就知道谢昭和她并不是同母的孩子,依然拼尽全力地保护着她。
深蓝色的屏风上,黑色的影子不断挣扎着。
谢昭的手越收越紧。
本来过了这么多年,她本认为自己已经很平静地看待姐姐的死亡。
但是绝育,他们用一种对待畜生的方式,这样轻描淡写的说出来。
她没法理智,她只想他死。
这一刻她只想让他死,什么代价都无所谓。
陈彬浩因窒息而微微泛红的脸上带着笑意,“有本事你就捅啊。”
他不反抗,反而抓住了她的手。
“来,朝这儿捅。”他引导着她握着刀的手,来到自己的动脉处。
“你的父亲是罪犯,你也是。你们都是一样的人。”
“杀了我。一会儿你就可以去监狱里,一家子团聚。”
恶鬼,变成跟他们一样的恶鬼。
谢昭手腕上的蛇形镯好像活了一样,缓慢地在她手腕上游动,游到了她的耳边。
“动手,动手,动手。”蛇说。
“杀了他!杀了他们所有人!”蛇尖叫。
就用他的血洗这块玻璃。
“谢昭!”
“谢昭!他该死但你绝不能为这种人坐牢。”
迷雾中有一个声音在大喊她,蛇被吓得退了回去。
谢昭的理智回笼,她擡脚狠狠地踹倒陈彬浩。
“立刻滚。回去告诉你父亲。你们这些鱼会死,可是我网不会破!”
“好啊,一个小时之后新闻就播了,到时候看你还怎么神气得起来。”陈彬浩昂首摔门而去。
“谢昭!”谢昭擡头,原来是江慈在喊她。
她非常疲惫地坐到了地上,江慈扑到她面前。
“你还好吗?”
“我没事的,你去做你的事吧。”她想要站起来但失败了。
一个小时之后,她的丑闻就要在全世界播放,而她千辛万苦将恶鬼父母送进了地狱,明天他们也将爬出来咬死她。
谢昭头很痛。
她不怕斗争,但每天都在斗,她也有累的时候。
她在说谎。
这是她最憔悴的时候。
江慈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昭。
她总是盛气凌人的,骄傲的,任何的绝境她都昂首挺胸。
但是此刻,她像天鹅一样低下了头颅。
她的长发散乱地跌在肩上挡住了表情。
江慈轻轻地拥抱了她,他才惊觉她居然这样的瘦。
这一刻她不再是顶级猎食者豹子,简直像一只瘦骨嶙峋的猫。
“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我。”谢昭说,“你怎么还不走呢?再不走要赶不上飞机了。”
“我不走。”江慈说。
“为什么?”
“因为,因为航班取消了。”江慈说,“天气原因。”
“是吗?”谢昭疑惑地看了眼窗外,“这雨也不算很大吧。”
“那你回房间休息吧,我不需要你陪着。”谢昭说。
又是一句谎话。
江慈拥抱她的力度大了一点。
“我知道,是我需要你陪。”
“我现在不想回房间。我,有点怕打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