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
*
月亮被浓密的树冠挤得小小的, 高悬在天空上。
树枝被月光照射在地上,映出薄薄的暗绿色影子。
他的手指触碰到了她红肿的脚踝,指尖清凉, 像雨林中新生的,潮湿清凉的草木一样。
谢昭擡眼看他。
他微微蹙眉仔细地看,像在鉴定一件宋代的瓷器。
明明江慈的脸上也沾着草灰, 但此时好像被月光洗刷过一样的洁净。
他的衬衣皱巴巴的, 但在月光下惊人的洁白。
他的影子虚虚得投射在泥土上, 与她的影子肩并肩。
谢昭的头微微侧了侧, 她的影子悄悄靠到他影子的肩膀上。
“还好没有伤到骨头。”江慈退开,与她拉开距离。“雨林里物产丰富, 有很多草木有药用价值,明天我去找一些龙血树的树脂或者姜黄,对扭伤有帮助。”
影子也离开了她。
高烧让他太疲惫了,江慈重新躺倒下去。
“明天我们早点走——”他话没有说完, 就又沈沈地昏睡过去。
谢昭坐着看了他一会儿,也躺了下来。
她背对着他,躺在他的影子里, 他的影子环抱着她。
篝火劈里啪啦的燃烧, 她也很累了,很快就进入梦境。
法庭, 豪华的审判室。
法官还没有来,旁听席早已作无虚席,记者们举着闪光灯。
谢昭站到了被告席上,她的精英律师团队坐在她旁边。
她傲然端坐着, 下巴微擡,俯视着整个审判室。
培训员们都穿着正装, 书记员已经坐好。
“一群蠢货想审判我什么?经济犯罪吗?你们又没有任何证据。”她面无表情地蔑视着法庭。
谢昭注意到旁边还有几个空的被告席。
法警把几个男人拉了上来。
她看见了陈彬浩和陈董,还有其他三个她弄死弄疯的男人。
“凭什么我和他们一样是被告?”
她扭过头,没有人回答她。她的律师们像木偶一样,毫无生机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法官坐了下来,他坐得那样高,离她那样远,她都分不清法官是男是女。
“你们犯了谋杀罪。”法官说,女人的声音。
“你们共同谋杀了一位女士。”
法官掏出枪,“现在立刻击毙你们。”
法官还负责亲自杀人呢?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谢昭不满,她不想做这个梦,她想换一个。
“禁止喧哗!”
“被告人谢昭不许藐视法庭!”法官的枪口对准了她又移开。
她换了一把机关枪,对着被告席一阵扫射。
其他几个男人中枪倒地身亡。
法官又转向了谢昭。
她终于看清了法官的脸,是朱莉!人权律师朱莉小姐,真是在梦里也不肯放过她!
“你这个蠢女人!我就知道是你!”谢昭尖叫。
“你休想公报私仇!我杀了谁,你倒是说说看呢。”
法警立刻擡了一架白色的担架,停在她面前。
白色的布掀开,一张冰冷的陌生的脸。
“这女人是谁?我根本就不认识她。”谢昭说。
“你当然认识,她是你的棋子之一。你操纵舆论利用她来对付你的仇家。她被舆论害死了,被你害死了,你是从犯!”
“跟我没有关系,这只是意外。我不知道,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啦。”朱莉的脸上露出森然的冷笑,“谢昭谢总,你多么聪明,过目不忘。你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她的长相。你亲自挖掘出了她的隐私,哪一部分是对你攻击最有利的。你的小傀儡文景发布到网络上的稿件,是你一个字一个字仔仔细细推敲审核过的。
起初你还担心她太有职业道德会影响你的作战,幸好你的小傀儡和你一样是个没有道德的底线只为了利益的人。
你忘记了吗?她发布前,你可是逐字逐句审过她稿子的。
她问你是不是太夸张了,你说没有,你认为她写的很专业,很有煽动性,对你来说最有利。”
朱莉的脸突然想气球一样不断地放大。离她越来越近,谢昭尖叫着,但她的律师岿然不动,像木偶一样。
“我并不想让她死,我并不想她自杀,她自杀对我并没有好处啊。”
“这是梦境,在梦里你都要坚持撒谎。”朱莉微笑。
“她自杀了对你来说就是最有利的,在舆论上你的仇人就再无翻身可能了。”
“你敢说你的心里一丝这样的庆幸都没有吗?”她的脸开始扭曲,向怪物一样向她逼近。
谢昭举枪就对她这张怪脸进行射击。
“闭嘴!”
“你的心里一丝这样的念头都没有吗?如果她死了,也挺好的,这样你就赢定了。”
“闭嘴啊!”
谢昭发疯般扣动板机。
朱莉突然从怪物变成了圣母像,她慈悲的眼睛怜悯地俯视着她,像看一个可怜的恶犬。
“可怜的孩子,看看你对你的同胞做了什么,看看你对和你一样受折磨的同胞做了什么?看看你对你自己做了什么?”
“你这个神经病女人,她跟我没有关系,她只是陌生人。”谢昭说,“你要超度她就尽管超度吧,休想度化我。”
“你再看看呢,她真的是陌生的吗?”她幻化的圣母像被谢昭打碎了。
白布遮盖的女人突然坐了起来。
她看向谢昭,这是一张她熟悉的日思夜想的脸。
“姐姐?”
姐姐温柔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她,但她的眼中似有怨怼。
她柔柔地看着谢昭,一句话也不说,但谢昭能看出姐姐对她的不满和失望。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谢昭向前,“任何人可以对我不满,对我失望,但是你不行。”
“姐,你说话啊。”她握住姐姐的肩膀,拼命摇晃。
姐姐一言不发,但是审视地看着她,好像在说你为什么变成这样。
“我为什么变成这样?我变成哪样了?”
谢昭勃然大怒,“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呀,我是为了你才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为什么不理解我?我是为了你报仇啊。”
姐姐若有若无地叹气。
“小妹,你现在做的一切真的是为了我吗?仅仅是为了替我报仇吗?”
“你不是我的姐姐。”谢昭冷笑,“这个梦里全都是怪物。”
她举枪对准了这个长得像姐姐一样的人。
“小妹,其实你心里一直在怪我,对不对?”姐姐依然温柔地看着她,美丽的眼睛似蹙非蹙。
“你们非要把我陷入不仁不义才高兴?”谢昭举着枪冷冷道,“我也说过很多遍,我并不在意仁义这种东西。”
但她只是举着枪,没有扣下板机。对于自己的姐姐,对于长着姐姐脸的人她始终无法开枪。
啪的一声枪响,不是她的枪响,但姐姐倒下了,倒在了血泊中,美丽的眼睛哀愁地看着她,似乎仍然在为她的状况担心。
谢昭惊声尖叫,她扑倒在血泊中搂住姐姐。
“是谁开的枪?是谁?”
“是我啦。”一个年轻的身影。
谢昭擡起头。另一个自己俯视着她,17岁的少女谢昭。
少女谢昭也蹲下身体,她轻轻伸手将姐姐的眼睛合了起来。
“我的好姐姐,你是个好人,我们也很爱你。但是你早就死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你不该听失败者的话。”少女谢昭微笑看着她,“是的,姐姐很善良,但同样也很软弱。正因为她的烂好人和软弱,才导致了她的死亡,也导致了我们的悲惨,让我们不得不放弃前途为她报仇。”
“姐姐早就死了,姐姐从来就无法保护你。只有我能保护你,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互相保护。”少女谢昭说。
“我们?”
“没错啊,我和你。你现在当了谢总,好日子过久了,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们的过去受了怎样的苦?”
“你想回到那种寄人篱下的日子吗?你想受到有钱同学的白眼吗?你想在餐厅端盘子的时候吃客人的剩饭吗?你想挤在公车上回家,打工下夜班受到恶心男人的性骚扰吗?”
“那种穷困潦倒受尽屈辱的日子,你想重新过吗?”她捏住谢昭的下巴,逼迫她直视自己。
“不,不。”谢昭后退。
“死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而已,你就这样大惊小怪。”少女说,“她自杀了,我看正好。这么软弱的人,本来就很难活在世上。适者生存,不适者亡啊。她死了,我们就一定能赢舆论战,你开始恶意收购,站在道德高地上罢免陈家父子,股东们一定会站在你这边,放弃现在的管理层的。”
“可我不是反社会。”谢昭说。
“是又怎么样?你怕什么。成功人士都是反社会,道德是弱者来捆绑强者的枷锁。”少女说。
地上血泊中的女人又从谢昭的姐姐变回了那个陌生的脸。
一个小女孩扑过去不停地喊她妈妈。
“别难过,地球上本来就是每天都在死人的嘛。”少女谢昭说出了以撒常说的那句话。
谢昭打了个寒颤。
“你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吗?”少女谢昭将一个金苹果递到她手上,她像蛇诱惑夏娃一样,在谢昭耳边轻声说,“重要的是我们是强者,我们是幸存者,我们永远不是倒在地上,任人践踏的那一个。”
金苹果变成了金蛇镯,沈甸甸地缠绕在她的手臂上。
美丽的黄金。
突然金蛇活了过来,它轻轻地顺着她的手臂向上爬着,爬到了谢昭的脖颈上,
然后一瞬间蛇对她张开了血本大口,冲着她的脖子咬了下来。
“醒一醒!谢昭快醒一醒!”
江慈的声音越来越响。
“啊!”谢昭惊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她的额头上渗出了层层冷汗。
“有蛇咬我!”
她从噩梦中被强行拽出来,迷茫着。
江慈的肩膀此时就像坚固的铜墙铁壁,她躲了进去,他没有推开她。
“没有蛇。”江慈轻轻搂住她的肩安抚她,“你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都是假的过去了,没事了啊。”
“姐姐怪我?”她喃喃道。
山风呼啸,鸟兽嘶鸣。在这样原始的森林里,他们住的地方没有屋顶,也没有墙壁,没有防线,如同她现在的心。
噩梦惊醒最为迷惘的时候,谢昭断断续续地对江慈说了她的梦。
毕竟他是这个世界上,现在唯一知道她秘密的人。
他知道她虚假的身份,她的过去,也知道她具体做了哪些事,道德的,不道德的全都知道。
甚至她最亲密的盟友以撒都不知道她的秘密身份,她不信任任何人,不想给人留下把柄。
“死去的人不会托梦的,那是封建迷信。所以你姐姐肯定没有怪你,你放心好了。”江慈低声说,“其实你现在最恐惧的并不是你姐姐的死亡。而是你发现,你现在根本就没有你认为的那样为她的死亡而痛苦。”
谢昭当然是爱她的姐姐,姐姐死的时候她当然也是伤心欲绝,只是已经过了12年,她能做的也全都做了,甚至也放弃了自己的理想。
她与常人本来就不同,聪明又理性,童年也缺乏情感上的支撑,所以她早就接受姐姐死亡这个事实了。
姐姐的死亡能带给她的疼痛其实已经很淡很淡,只不过谢昭并不敢面对这一点,因为如果不痛就代表不够爱,对她最好的人她都不爱岂不是毫无良心的反社会。
“不痛苦并不代表你不爱她,只不过是理性人与感情人的区别罢了,你更容易控制情绪情感。”他说。
除去这一点,谢昭更是比任何一刻都清楚地意识到,她现在选择走这样的道路,并不完全是为了姐姐,而是因为姐姐。
为了姐姐报仇,那么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着正当性,正义性的。
但她不仅是为了姐姐报仇,而是因为姐姐是个善良而软弱的失败者,是她的负面案例。
她绝不想重蹈覆辙,避免走上姐姐的道路。
“我姐姐是个绝对的好人,她为了她的家人奉献了她的一切。我的父母虽然虐待我,但对姐姐表面上还是不错的,因为她是个很好的吸血对象。”谢昭说。
她是为了挣钱,为了给家庭挣钱,才陷入了狼窝。
“如果姐姐自私一点,离开这个家庭远走高飞,她绝不会落到最后惨死的境地。”
江慈点点头。
“你今天怎么没有审判我?”谢昭说,她对他袒露一切,没有隐瞒自己的恶念。
“我这两天也在思考。”江慈说,“我总认为自己可以客观地看待问题,但其实我也并不客观。”
“你有没有看过动画片里的动物城,就是小动物们像人一样组成一个社会,他们打领带穿西装上下班。它们有警察有法官,有法律秩序,有道德约束。”
“如果在这种动画片里面,老虎吃掉自己的同事兔子,那就是犯了谋杀罪,需要抓起来坐牢的。”
“但是如果再翻一下其他台,翻到动物世界,老虎吃兔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吃它就会饿死,这是最自然的生存法则。”
“如果把科教频道的老虎放到少儿频道去,饥饿的情况下,他依然改不掉本性会去吃兔子同事,因为那是他的生存法则,弱肉强食就是他的逻辑。”
江慈顿了顿说,“也许他也穿了西装,打了领带,正常地上下班,对兔子同事很礼貌。但该吃的时候他还是会吃,礼貌地吃。”
他想他和谢昭就是完全不同的成长背景,他活在伊甸园一样的少儿频道动物乐园,而谢昭活在原始血腥的动物世界。
每个频道的故事逻辑不一样,所以当他们相遇时,看到对方与自己信奉的逻辑完全不一样,就会认为对方不可理喻。
谢昭大发灾难财在华尔街发家,无情镇压工人运动,对所有人都是棋子心态,甚至包括无辜的弱者。
但是从她生存主义信仰的角度来说,她并没有什么错。
或者说难以对错简单地评判。
因为她自己就是不断被折磨,压迫反抗爬上来的,她认为其他人要么像她一样反抗,要么就老实得在底下呆着。
“我并不是认同你的所有行为,如果你做得太过我之后依然会反对你,坚决地阻止你。”江慈说,“但是我现在真的理解你的感受。如果是我在那样极端的环境中成长,多半也会信奉同样的法则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没有经受过你所经历的一切折磨,所以我并没有评判你的资格。”
江慈之前是个自命清高不凡的人,很有道德优越感。
他看不上所有人。
他之前觉得自己的母亲太功利,不愿意回到家族企业当中去,可是这一次他遇险如果不是他老妈,不是他的家族保护他,他早就被□□打死了。
他之前指责谢昭太过冷酷无情,他鄙夷她的生存主义。
可是凡事都有两面性,正因为她的冷酷和信奉生存主义,所以她可以不像常人一样,毫无心理负担地举枪对着暴民的头射击,把他救下来。她可以无所畏惧地举着火把与豹子对峙。
江慈开始理解他们。
他开始理解她。
“我说了这么多,我有表达清楚吗?”他问谢昭。
他的目光在月色中朦朦胧胧的。
“很清楚。”谢昭说,“你说我是母老虎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