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人
夏夜的晚上, 粉紫色的黄昏沈了下去,淡淡的一点月色浮在牿蓝色的天上,花园里的树木建筑全都是漆黑的剪影。
谢昭签完合同快步走了出来, 她已经精简了团队,只留了一位财务顾问,一位律师和一位助理, 还有保镖。她选择这几个人与她一同去巴拿马谈判。
除此之外, 谢昭还想再带一个人。
柏油马路上, 两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站在路灯下, 昏黄的灯光给他们打了一层轮廓光。
以撒和江慈远远地站着,他们在说话, 看起来还算心平气和。
“先生们,打扰一下。”谢昭走到他们旁边。她转向以撒,“我能借用一会儿你的弟弟吗?”
“请便。”以撒微笑,“反正他跟我也没什么好话说了。”
因为担心等会儿有人出来撞见他们, 以撒开车先走。
“我们谈谈吧,5分钟。”谢昭站到了江慈身边。
柏油马路外绿色的松涛,此时如海水一样汹涌澎湃着。
路旁有成熟的柠檬压弯了枝头, 空气里有熟透的水果香味。
“谈吧。”江慈散漫地站在路灯下, 扫了她一眼,他的眼睛一直是含情脉脉的, 其实很冷淡。
“你要回纽约吗?”谢昭问。
“不然呢?”
“听说你的工作出了点问题。”谢昭说。
“不是听说,是被你一如既往地借刀杀人搅黄了。”江慈微笑。
陈家一定不会放过他,肯定会向检方施压,让检方开启内部调查, 检方为了避免惹上麻烦,也会与他撇清关系, 肯定不敢再继续雇佣他。
而乐乾本来就是媒体公司,对他的攻击是不会停止的。
谢昭在心里对他的态度一直是很慎重的。
她绝不能放他回检方那里去,这无疑是放虎归山。他不仅知道关于她的太多秘密,而且江慈的确聪明,一个人就靠着蛛丝马迹能查到现在,如果放他回去而检方要调查自己的话,团队里有江慈这样的人在对她太危险。
但是她也清楚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了。江慈心高气傲,又知道她的把柄。如果事情做得太狠,说不定会起到反效果,他被激怒了然后彻底倒向检方,向检方说出一切也是非常危险的。
“这么做不是我的意思,全是以撒的意思,我是不认同的。”谢昭把罪责全部推到以撒身上。
江慈大概是觉得她谎话信手拈来很好笑,嘴角淡淡地勾了下。
“虽然你失去了一份平常的辛苦的低工资的工作,但是我现在可以给你提供全新的自由的高薪工作。”谢昭说。
江慈散漫地看了她一眼,任凭她表演。
“江先生,检方根本就没有认识到你的价值。但是我能认识到。你很聪明,很有逻辑性,我非常欣赏你的专业能力,我的团队需要你这样的人。”谢昭态度诚恳。
在他们的行业,从检方和SEC挖人也是常有的事。江慈毕竟在经济犯罪科有工作经验,之前又熟悉以撒的案子,他知道检方的底牌,检方的动向,把他挖过来对付检方对自己非常有利。
一但检方对她开启调查,她需要他充当防火墙。
再者,把他拉上贼船也可以杜绝后患,防止他气不过又和检方一起搞自己。
虽然检方暂时还没向她宣战。但她得未雨绸缪,在危害还没发生之前就先把人抢过来。
“和我合作吧,工资工作时间全都由你说了算。”谢昭说。
对想挖的人才强取豪夺,谢昭很有经验。
她一般看上了某个公司的高管,但对方又性情刚烈,忠心耿耿坚决不想跳槽的话,谢昭就会故意放出舆论抹黑他,暗示他已经与自己暗渡陈仓,泄露了公司内部秘密,让公司的老板疑心他,亲自把他开除。
然后她再站出来,以高薪诱导,把他逼上梁山。
所以谢昭现在用这套熟练的流程对付江慈,先断绝了他的后路,然后再诚意满满地邀约。
“不行。”江慈拒绝地斩钉截铁,把她还没说出口的那套识时务者为俊杰给堵住了。
“你们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在我这儿演。这套把戏不必用来对付我,我不吃这一套。”他淡淡道。
“我们没有私人矛盾,有什么不能合作的理由呢?江先生,我对你其实是很尊重的。”谢昭坚持。
“我知道,我对你也没有私人恩怨。”江慈说,“我当初查你是因为我怀疑你涉嫌内幕交易,这个事情你到底有没有做,我们俩心知肚明就不必说出来了。
陈董现在进了医院是因为什么?我们俩也心知肚明,也不必说出来。
我两次替你遮掩,已经很尊重你很给你面子了。”
不管谢昭要搞经济犯罪还是刑事犯罪,他都装聋作哑不想管了。
“你毁掉了我的工作和我的职业信誉,我也认了,我不怪你。我们两个本来立场就对立,相斗必有一输,你斗赢了我认栽。”
“但是你现在想用我来当做对付检方的保险栓,这太过了。”他平静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让你失去工作也不是我愿意看到的。”谢昭还想游说,江慈制止了她。
“你不用担心我会报覆你,我没那么无聊。
愿赌服输,我输得起。我既然答应了你我会保持沈默,那我就不会再说。”
“至于你和检方之间的事情。谢昭小姐你艺高人胆大,你既然敢做自然有摆脱困局的方法,这也犯不着我来操心。”路灯下,他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和她的影子紧挨在一起。
谢昭看他,他并不看她,只留一个侧脸给她,昏黄的暖光照在他美丽的绿眼睛里,依然很冷,像夜里的灯塔照在冰冷的海面上。
“这几天我给你制造了不少麻烦,我向你道个歉。不过你呢也搞掉了我的工作,咱们就算是扯平了。”他冷淡道。
“我们再谈谈,没什么不能商量的。”谢昭说。
“不谈了,我要回家了。”江慈果断拒绝。走了一个礼拜,家里的猫咪们该生气了。江慈现在归心似箭,一心只想离开这个是非地。
“那再见。”谢昭妥协,挖人失败但问题不大,看江慈的态度好像确实丧失了斗志,不会再对她产生什么威胁。
江慈懒散地笑了一下,最后看了她一眼。月光细细碎碎的洒在他的眼睛里。
“还是别再见了,我们俩见面可没有好事。”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连回头也不回头一下。
谢昭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柏油马路上。她之前最大的障碍已经离她而去,她清除了一个大麻烦,值得庆幸的好事。
但她此时看着马路上自己一个人的影子,有一瞬间空荡荡的茫然。
不过只隔了几秒,她又重新投入战斗状态。她的助理跑出庄园门外来找她。
“谢总出了点问题。”
“什么事?”
“朱莉小姐一定要见你,你还记得她吗?”
“当然记得。”
那个人权律师朱莉小姐,之前对谢昭很有意见的,她一定要让受害者撤诉,跟谢昭吵个没完没了。
“我没时间见她,就告诉她我马上得坐飞机走了。”
她才没工夫跟这小姑娘搅。
“恐怕不行。她说如果我们不见她的话,她就要曝光我们。”
“她限定了时间,说如果谢总不见她的话,她就出来发声说谢总威胁她不让受害者撤诉,并且指使鼓动受害者控告乐乾。”
“神经病啊,她又发什么疯?”
谢昭头疼,她才送走了一个江慈,又来一个朱莉,真是没完没了。
“据说是因为有受害者因为受不了舆论吞药自杀了。”助理说。
“朱莉小姐认为你要对此事负责,她希望你立刻停止让受害者对乐乾发起的法律诉讼。”
“什么?自杀?这件事情的真实度有几分?”
“不知道,我也是看的报道。”
谢昭夺过她的手机。
是她请的记者文景发的报道。
这到底是真的还只是烟雾弹,她需要确认一下。
如果是真的那她恐怕有大麻烦,朱莉会死缠着她不放。
*
江慈回到酒店休息,等待几个小时后就去机场上飞机回家。
他刚躺下一会儿,检察官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江慈先生,我们接到关于你的举报。
一共两条,一条是说你与对冲基金的以撒勾结私下动用检方权力查乐乾集团控制人陈家的信息。
另一条是说你与私募股权基金的谢昭勾结,私下动用检方权力查陈家的信息。”
这一条显然是来自陈庆,另一条显然是来自陈彬浩,他们两个速度可真快,老爹躺在医院呢,他们就迫不及待的开始搞他了。
“是我做事不谨慎,我为此负全责。我不会拖累检方其他人。”江慈说。
“我们必须得开除你。”检察官道。
“我理解。”
“我们开除你是为了保护你。”检察官说,“我们仍然需要你,需要你做我们的线人。”
“线人,调查谁?”
“调查以撒和谢昭。”
“我开除了你,他们查到的公开信息就是你已经被检方除名了,那么他们就不会再怀疑你,你是安全的。”
“根据这两条举报信息,我才知道你原来是以撒的弟弟,那么这样的话,你接近以撒当我们的线人就很容易了。”
“我们可不是那种兄友弟恭的家庭关系,不然之前我也不会一直在查他了,何况你们不是有线人吗?”江慈说。
“他是很警惕的,我们的线人只能在外围接触不到核心。”
“恐怕行不通,他对我还是很防备的。”
“那么谢昭呢,这条举报信息的举报人可说了一大堆,关于你和这位谢昭小姐如何的情投意合。”
又是陈庆在胡说八道,江慈无语。
“完全没有的事,她对我也非常警惕。”
“真的是这样吗?7天了你提供不出来任何关于她的材料,到底是因为什么?”
“是你们一开始说她是守法公民,是你们当初说这个事情毫无调查的必要。”
“江慈先生,我要向你道歉,郑重的道歉,我知道我之前忽视了你的话,而其实你一直以来的怀疑与调查都是正确的。”
江慈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之前不肯调查谢昭。因为检察官需要的案件是对他晋升有好处的案件。
调查不能随便调查,得给他增加胜利记录。因为所有调查都是需要耗费大量成本的。
对于检察官来讲,成本绝对不能大于收益。
检察官之前也未必在心里认为谢昭个人十全十美一点问题没有,但是实际能抓到的东西是零。
庭审太麻烦了,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调查资源。
如果说服不了陪审团,就是一场空。
所以他之前对于调查谢昭这种巨额成本,又低收益,高风险的事情是毫无兴趣的。
“你们的线人已经有所发现了,是吗?”江慈心想,他们应该是的确有了进展,才要继续催他调查。
检察官避而不答。
“江慈先生,我知道你在心里埋怨我,认为我只顾政绩。”
“但我同样也是在为普通人考虑啊,这些华尔街的空头肆无忌惮地对中产阶级还有底层民众进行剥削,难道我们就这样让他们逍遥法外吗?”
你想当州长。江慈心想,可我不是你忽悠的选民。
这些大道理他当然都懂,谢昭和以撒资本家的性质就决定了他们不会是什么好人,他心里也非常明白。
但是明白是一回事,逼他痛下杀手那又是另一回事。
“江慈先生,你现在遇到了困难,你不愿意继续。我其实知道是为什么。”检察官说,“你很聪明,但你太年轻了,你比我儿子大不了多少,又刚从学校里出来。”
“我跟你共事过一段时间,我知道你的弱点。之前有一次内幕交易案,一个工人因为自己的老婆得了癌症为了给她救命收受了对冲基金员工的贿赂给他提供了内幕信息。这个事情其实是个小事,算不得大案子,你因为同情糊弄过去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检察官说。
“你太年轻,有些天真,你的弱点就是没法对看起来是弱势群体的人下死手,就算他们涉嫌犯罪。”
“如果刽子手要行刑,一定要亲自盯着犯人的眼睛。
如果犯人是一位年轻有魅力的女士,你不忍心是不是?”
“没有这回事。”江慈斩钉截铁。“我不是那种会困于男女之情的人。”
但是他的确会被同理心困住。
“华尔街的这些人个个都是很狡猾的,你看事情可不能看表面。”
“你是很有同情心,喜欢同情弱者的人,既然如此,你就不应该喜欢谢昭。”
“我没有喜欢她。”为什么个个都在说他喜欢谢昭?
“之前我们没有跟你共享检方的资源是我的错误,现在我把所有的调查都对你开放。”
“你看看谢昭女士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检察官挂了电话,发了一份文件给他,一份调查报告。
谢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前陈庆也对他冷嘲热讽过。
江慈擡手就把报告删了,他可不想知道谢昭是什么人,关他屁事。
这个东西就像潘多拉的魔盒,只要打开就永无宁日。
关于华尔街大资本家的调查文件,能有什么好话?他要是想知道资本如何压榨剥削劳动人民,他大可以去看资本论。
只要他点开看,就一定会陷入道德困境。
江慈躺下,躺平。
他避免陷入道德困境的方法,就是开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