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苏渡生是在夕阳馀晖散尽时入的家门。玉娇婶与哑伯一起迎了上去,哑伯将马牵回马厩,玉娇婶拉着渡生,从头看到脚,生怕哪里少点什么。
“怎的回这么晚?餐食都还热着,老爷一直等着你回来一块吃。”
渡生快步走进了厅堂。人还未到跟前,嘴里已经甜甜叫“阿公”。
苏老爷子看着身长腿长手长的孙女走进来,又自豪又嫌弃。自豪的是孙女比大多数女子身姿模样出众,嫌弃的是毕竟是个女孩子,长这么高干什么,不知道是不是打小当男孩养的原因。
如果问他后不后悔把孙女当孙子养。他只能说,重来一次还是那样的境地,他还是会那样选择。
唯一的儿子就那样凄惨死去,重情的儿媳殉情。自己的夫人受了刺激,精神失常失去了记忆,每每看到孙女就以为是看到小时候的儿子,为了安抚夫人的情绪,他的孙女从那时就成了他的孙子。
后来,渐渐发觉,没有女子这层束缚,他的孙女长得更好。夫人去世前,短暂的清醒了一会儿,拉着他的手叮嘱道:“蔓青还没有许人家,要帮她找个好人家。”
蔓青就是渡生的闺名。渡生是她父亲的小字。
转眼渡生就十六了。婆家没找着,倒是有人想把闺女嫁过来。
“今儿个见着什么新鲜事?在外头逛这么久。”
“恩,去一家卖洋书的店逛了逛。那里头有些外文书,瞧着挺有意思。那字不像咱的方正,写得吧像……□□仔。”
苏老爷子被她的比方逗笑了。
“谁的字,都不如咱们老祖宗的字,有精神有味道。”
“对,尤其阿公写出来的更甚。”
玉娇婶将饭菜端了上来。爷孙俩安静地吃了,就各自回了房。
渡生回到房,看没人跟上来,关上房门后直咧嘴。
脱下马夹,撤下一边外衫,胸前的白色绑带遮掩住部分风光,只见细嫩的肩上紫黑的一片,像白色宣纸渲染的颜色。
用手一按,直吸气。拉开案几的屉子,不是女孩的胭脂香粉盒,都是些瓶瓶罐罐。
翻出一瓶活血化瘀的放好,才走进里间洗掉沾上的秽气。
渡生从里间出来看到正在她房间整理的玉娇婶。
玉娇婶鼻子很灵,嗅到了药油的味道。
“你又打架了?伤哪里了?”
渡生揪紧胸前的衣襟直摆手,一头披散的长发倒有了点女子的味道。
“是很久没骑马,磨到点皮。没事的。”
玉娇婶让她坐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为她梳理长发。
一天之中,能让她像个女子一样,只有这个时候。
玉娇婶透过镜子看着自己带大的人儿。小时粉嫩嫩的,现在做了男子打扮,即便是以前的安都世家男子,也没几个比得上她。
要知道,渡生的父亲就是安都数一数二的俊俏郎君。
“婶,你说我也剪个男子头,会不会特别好看。”
渡生想起今日见到的那位冷冰冰的家夥,那利落精致的发型衬着俊美的五官,着实好看。
玉娇婶被她的话惊得梳子都差点掉了,手忙脚乱稳住了梳子。
“妹儿,恁乍个想的。恁是女娃娃,女娃娃。”
玉娇婶一激动,家乡话就飙出来了。
“恁这个地方,乍就不长呢。”
渡生被……袭……胸。
“婶,你干嘛呀。”渡生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用手紧护住胸前。
“我看你长没长?”玉娇婶用手在胸前做了个弧度。
虽说自己习惯了男子装扮,但也有点女子的情怀。
比如某个部位的长势,村中与她差不多年龄的人,多数已经婀娜多姿,胸前饱满得得。
她不知道是不是绑得多了,给绑没了。她既庆幸又有点小少失落。
“哪里能说长就长的。好了,我要习字。”
她说习字画画什么的就是要安静点。
玉娇婶也没办法。又看了看自己的前面。嘟囔着“是我奶大的,怎么着也应该有点像我呀”,愁怅着出去了。
渡生待她出去后,将经过书房顺来的几幅画作一一铺开。又拿了新的纸张,写写画画在案几前忙到挺晚才就寝。
渡生出门,玉娇婶也忧,几天不出门也忧。她借着送茶水的机会查探究,渡生确实是在画画,又是山又虎的,忙得头发也不扎,随便捆在背后,她怎么看渡生都是女孩样,为什么旁人那么眼拙,说渡生是男子。
偏生老爷子,也不辩明,故意将丫头当小子养。玉娇婶每每想到此,就心疼渡生。
七日之限,很快就到。这个期限渡生并没有告诉孙奉明几个,在她看来,是她一个人就能轻松办到的事情。她应下之后,就想好了对策。
她提早与家里人打好招呼,说要去沅桥的洋书店。当然,她也确实打算去,上次看得不过瘾。苏老爷子对于她的近距离出行,一向不限制。只有玉娇婶,又是准备银两又是准备吃食。
“婶,我很快就回,你不用塞这么多东西。”
“君子出门必带宝。”
“你这塞的是大饼。”
“大饼也是宝呀,吃的都是宝。”
渡生赶时间,不欲继续争辩,挎了包裹牵了奔月就出门。
玉娇婶在门前伫立,直到那人影变黑点,黑点又消失,才转身回屋。对于渡生,她总是有操不完的心。她自己的孩子没了,丈夫伤了身子,口也不能言。所幸苏家这支的人仁爱,她和丈夫早就把这支仅剩的两人当今生要守的人。
这边的渡生与奔月,一人一马一路纵情。
到了沅桥,渡生直奔芳草园而去。她决定事情了结后,要买几本洋书。
上次就是没来得及去书店。
赵胤成从天宝斋出来时,只看到急奔而去一人一马的背影,和眼熟的丸子头。
此次明面上,他来沅桥任军事长官,实际上是避他人锋芒。
他的母亲只他一个孩子,在那个杀人不见血的家里,战战兢兢将他抚养长大。
他有个只他一人知晓的愿望,就是打下片天地,带上母亲离开赵府。
沅桥,各方势力错综覆杂。谁先死,也不能是他。
此刻的他,站在阳光明媚的街头,看着人来人往。
过往的人,看到着制服带侍卫的他,有女子脸红,有人驻足,有的能绕多远就绕多远。
他想起昨天委任书下来,那些人的表情,也是缤纷得很。招招手,侍卫跟了上来。他大摇大摆往自己的官署走去。
官署便是旧时的提督府。听闻当时那位提督好奢靡,大概觉得自己是一方土皇帝,可惜还没过足瘾,便落得身首异处。搜刮的宝物和美人,也尽数被抢。如今只剩下个空壳,还有一众站没站相丶打枪乱放的兵痞。
赵胤成目不斜视进了官署。门口站岗的士兵正凑一块聊得正欢,根本没发现他,侍卫想提醒都也不及。
赵胤成进到他的专属办公室,拿起电话,拨通后说了一句:把门口站岗的毙了。
环顾四周。那烨宁已经按他的喜好布置了一番。朝南的落地窗,微尘在光里浮沈。
新式政府成立后,在此处设置了军丶政管辖区。孙知事管政务,先前有个代管军务的,去了他处。
营里的兵士有部分是前朝遗下来的,还有些则是他赵家的兵。
赵家的兵并不是他的嫡系,对他这二少爷面上服从,背里小动作不断。
脓疱烂了,除了袪脓还要修肤。杀几个起到骇猴的效果就行,还是要将这些人调教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同“朝”为官,孙知事本应与他同步调。自古文臣与武官总是意见相左的时候多。
他这半日就在琢磨眼下的事如何推进。
办公室的门猛得被推开,那烨宁招呼没打就急冲冲进来了。
“沈知鸿遇刺了。”
尸首在郊外榆家坡一处较偏的宅院里。
沈知鸿双眼圆睁,坐在地上斜靠在床边,喉咙处有个洞,看来不只捅一下,至少两下,要不然这洞也不至显出莫明的形状。
地上一摊半干的血,红底的马褂胸前已染成了暗黑色。
一招毙命。厉害,够狠。
赵胤成盯着沈知鸿不瞑目的双眼,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说了句:“好走,不送!”
“这事报孙知事了吗?”赵胤成立起身询问警署的人。
“长官,报了。孙知事说目前我们警署的事归您管,一定要先让您来现场。”
“谁报的案?”
“回长官,是外头那叫孟美凤的。应该是沈爷的外室。”
警署的人压低声音回覆。赵胤成示意将人带过来。
人大概被吓到了,抖抖缩缩地还没挪到跟前,就跪在了地上直嗑头。
“我没有杀人,青天大老爷一定要为我作主。”
她断断续续说只知沈爷带了个人过来,往常沈爷带了人来,都是不需要近身服侍的。今天看天色已晚沈爷也没有叫人,就主动准备了些茶点,在门外请示良久却没有反应。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沈爷外头的相好。”孟美凤心里头挣扎了一会儿就说出了实话。
相好!沈知鸿家里头原配加姨太太已有六房。
“你为什么要报官?而不是找青龙帮的人。”
孟美凤觉得身为男人的赵胤成盯着自己看时,不是那种贪婪的欲望,而是在凌迟她。
她起先还想有所遮掩,到这会儿算是明白,眼前这位也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人。
“爷,我怕,我怕他们把我给杀了。沈爷……沈知鸿他……昨晚带了个新人来,是个长得好看男子……往常他带男子过来也是住这儿……”
将供词整理好,画了押,人将要带下去时,孟美凤哀哀请求一定不要将她交给沈家的人。
赵胤成不置可否,只交待将人看押好。
忙了一日,人也有些乏,他闭目静静坐在椅上。
不远处的一间房里躺着死于非命的一方枭雄。英雄难过美人关,枭雄亦如是。
一世英名还是一世臭名,对沈知鸿来说都不重要了。
赵胤成眼下难抉的是,趁此机会是赶尽杀绝还是借机利用。
他在沅桥还未立稳,需要可用的人,但要令青龙帮的听他派遣,这次的事情,就看他怎么处理。
据他了解,沈知鸿女人多,但并无后人。这人一死,后继无人,帮中必乱。
那烨宁进来后,附耳与他说了几句。
很快,这宅子就不宁静了。女人的呼嚎,男人的吵闹,将这僻静的住宅喧得跟闹市一样。
“我们要见沈爷。”说话人横眉丶方脸丶络腮胡。
赵胤成从他桀骜的脸上扫过。
“见是要见的,总要有人为沈爷安排后事。请问,谁能担此大任?”
无人回答,只是窃窃私语。
沈知鸿这些年在帮里的威信极高,要说他平日的使唤谁多,底下的几个坛主都差不多。平日有事,沈知鸿都会叫上他们来商量。
赵胤成等了小一会儿,那络腮胡双手叠起拱了个揖。
“帮门不幸,沈爷蒙难。我们这些兄弟与沈爷是过命之交,他的事是就是我们的事,也是我们帮自己的事。”
停了停,他又继续说道:“接下来的事,我们就不劳烦军爷,抓到凶手我们会按帮规处理。”
赵胤成听完,并没有什么额外的表情,弹了弹衣袖。
“沈爷是沅桥的知名人士。他遇刺身亡,政府理应出面,以显对沈爷的尊重。”
他环顾四周。
“但,本人愿意给青龙帮这个面子,且如需我本人协手的地方,定当不遗馀力。”
“来人,撤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