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回溯
理论上, 人类是不可能看见这些蓝色数据流的。
灯抱影微微仰起头来,目光落到那些从伪神手掌里如同喷泉抑或是烟花彩带般源源不断喷-出来的数据流之上。数据流纷飞着在他身边环绕成行星带般的光芒,随后四散着朝着外围蔓延而去。
在靠近狮鹫的一刻,那些蓝色数据流从远及近, 逐渐演变成了赤红颜色, 如同流淌的血管。
“这不该是属于你的力量, ”狮鹫冷冷, “窃贼。”
“可它现在就确确实实在我身上,不是吗?”
伪神轻笑,伸手触碰那些行星带。它们却像是极为厌恶祂一般, 在触碰的瞬间飘忽忽地陷入虚无。
“况且, 如果不是这份力量, 我也做不到蒙蔽......他们的眼睛。”
狮鹫的羽耳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侧了侧头, 重覆:“他们?”
“啊,是啊,至高神从未对你坦白过吧?”
怪物来来回回踱了几步,看向狮鹫的眼神几乎带上了怜悯:“他们——我是说,至高神真正的眷属和亲信。或者说,观测者。”
观测者。
这个词他在那夜观九的嘴里也听过。
万年前, 至高神决意果断离开尘世甚至连告别都没有, 也跟观测者脱不开干系。
“一群更为纯粹的怪物, 高高在上的丶如神祇般俯瞰众生的怪物, ”伪神神经质地竖起手指抵在自己唇上, “她的下属和左膀右臂, 特别是那个带着炽热光芒的影子......更是比你我还要疯癫的怪物。”
“从现在丶到过去,再到未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们都在看。”
“啊哎呀......说不定现在他们就在听呢。”
说着,伪神又笑了起来:“一切都是被规划好的。从神祇的离开,到星系风暴与裂隙的发生......都是被规划好的,沙盘里的一部分。”
“就连你和我的一切行动,不,甚至于尘世之中的苦难,说不定也是像木偶剧般得以被欣赏的笑话。”
“而这所有的丶所有的* ,都是至高神默认的结果噢。”
风声呼啸,祂又按了按心口,擡起头,望着天穹之上那如同伤痕般汩汩流动的裂隙。
精神囚笼里的观不回喘息着蠕动,伸手死死按住胸口,几乎是颤-抖着擡起头,一同看向外界。
“你在听吗?神?”
“......”
只剩下风声与变异兽潮汹涌而来的混沌,天穹与荒原内寂静无声。
灯抱影没什么表情,只是伸手扯了扯围巾,再往前了一步。
“就这样?”他问。
伪神缓慢擡起眼,直勾勾地看着他的脸。由于基因繁育的结果,灯抱影的脸与祂处于幼年期的容貌极其相似。
第无数次,祂心底升起酸溜溜的丶难以掩盖的恨意。为什么站在神身边被选择的不能是祂呢。
如果是祂的话,祂大概也可以蒙住自己的眼,沈浸在至高神所给予的温柔乡里。
只要她也说,只要她也说“爱他”这两个字。
“就这样,”伪神说,“很遗憾。”
灯抱影按住耳朵里的耳麦,似乎是想通过电码通知军部那边注意开战讯号,就看见伪神咧开了嘴。
“我想了很久,如何能逼她在我面前现身。寻常的手段肯定不足以令她起半分波澜,反正都是要死,倒不如为我们的神祇和观测者们,献上一场最盛大的表演。”
“致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祂吃吃地笑着,“说不定也是你跟那孩子最后一次见面。”
说着,伪神擡起手,按住了那些源源不断喷薄而出的蓝色数据流,做了个鞠躬致谢的丶谢幕的动作。
祂擡手的瞬间,灯抱影形同鬼魅般陡然身影闪现,径直到了祂眼前,观不回甚至都没看清他的动作。
狮鹫赫然从手骨中抽出形似雪白骨骼般的重型机枪——虽然小鹦鹉也不知道人是怎么从手骨里抽出这么可怖的重型机枪的——扳机顷刻间按下轰鸣喷-出一千多度高温的粒子光束,在极端情况下甚至能轰平整座山峦。
但很可惜,灯抱影的动作竟然还是慢了那么万分之一毫秒。
在粒子光束即将湮灭祂存在的刹那间,伪神的身躯彻底虚化成成千上万数字组成的数据流,伴随着行星带似环绕周身的命运之线,双脚离地直接漂浮在了这座山峦最高处的空中,那双半透明数据流组成的眼瞳里,倏忽间滚过无尽的乱码。
随后,如同新生的恒星般,光芒大盛。
层层叠叠无尽的命运丝线以祂为圆心轰然间冲上云霄,直直没入正上方那大张的裂隙之内,仿佛擎天光柱般荡开冲击波动,震得整座星球都在战栗哀鸣。
一层玻璃水似的丶反射着五彩缤纷光彩的光膜从裂隙内极缓慢地溢了出来,所行之处,连天穹都开始闪烁出数据世界般不稳定的丶红黄蓝三原色交叠的滋滋电流波动。
仿佛这座宇宙沙盘运行的规则,被这瞬冲天的能量,彻底搅乱了。
无法阻拦,无法弥补,裂隙内撕裂开更多血红乱码的画面,与平稳运行的蓝色数据流形成鲜明的对比。
足下的悬崖震颤着也开始闪烁不稳定的彩色波光,所入目的一切都开始规则坍塌。
连灯抱影与那些光膜血红乱码对视时都感觉到了撕裂般的头痛,电光石火间擡起头,看向那些荒原之上躁动的变异兽潮。
那一刻,他清晰地认识到,那些兽潮并非攻城略地的军队。
它们是祭品。
无尽的雪花与乱码里,灯抱影垂下眼睛,从高空中看见那数量庞大的变异兽潮之上,升腾起丝丝缕缕的,崭新的湛蓝数据流。
仿佛被召回本体的魂魄,又像是成千上万缕被织机包裹的丝线,蜂拥着朝向天空飞去。
放眼望向整片辽阔到不见尽头的荒原,只能看见无数的蓝色。
蓝色,蓝色,还是蓝色。
无边无际的蓝色数据流狂涌而被裂隙彻底吞没,更多血红乱码滋滋涌现成蔓延的光膜,如同电脑病毒般覆盖了视线内所见的万事万物。光膜滚过的地方,电磁与信号尽数湮没,文明所曾留下的迹象烟消云散。
蓝色数据流源源不断地注入裂隙之中,得到补充与给养的光膜蔓延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甚至达到了每秒数千光年。
从整座星球,到星系,再到临近的一切的一切,都被割裂覆盖成了两道世界。
无论是环绕行星的金属轨迹,于空间站中徘徊的无数战舰和飞艇,通行港口内巡视的大型机甲与战斗型机械。抑或是繁华盛大的城市丶基地丶群落甚至是灯光。
全部熄灭了。
像是被一场大雨洗刷过的墙壁,露出了原本不沾半点颜色的雪白,光膜之内的宇宙在极速回溯。
十年,百年,千年,万年。
最后,暴露出荒芜的丶全无人迹的,贫瘠的山峦岩石与漆黑土地。
时间。
时间在消失。
就连狮鹫手中的重型机枪都像是幻觉般剧烈震颤着,逐渐褪下高精尖的外壳,从轻捷变得笨重。
最后彻底沦为一堆破铜烂铁,稀里哗啦地掉落在谵妄与错误数据闪动的土地上,化为齑粉。
“......”
在光膜蜂拥着压过来的瞬间,灯抱影呼出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
那双纤长的丶素色的眼睫垂落,然后闭上了。
*
灯抱影睁开了眼睛,爬了起来。
眼前先是一阵阵地发晕,缓了好久才能勉强看清。举目望去,焦黑的荒原与山崖,昏沈到不见一丝光的天空,漫山遍野的干瘪的怪物尸体,比地狱还要地狱的死寂从风声里掠过来,连呼吸时氧气都硌得肺部阵阵发痛。
而他此刻,就摇摇晃晃地站在这里最高的悬崖上,独自一人。
“......”
他身上还穿着早上的衣服,简单甚至称得上简陋的白衣白裤,单薄而经不住风吹。
少年环顾四周,有些疑虑地摇了摇头,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冷。
这里是哪里?
他现在不是应该在森林里往那中心大湖走,准备抓今晚的食材煮鱼汤吗。
又是那些穷追不舍的族人把他绑来的吗?可是......他现在在哪?符皎呢?符皎又在哪?
雪发羽耳的少年踉跄着走了几步,目光警惕而疑虑地环顾四周,终于在前面一棵歪脖子枯树的树干上,看见了一道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白色。
那是一条被挂在枝丫上飘飞的雪白围巾,看起来很厚实,也很保暖。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迈动步伐匆忙跑向那棵歪脖子树,紧张到手忙脚乱地摘下围巾给自己围上。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条围巾实在是太宽大了,宽大到甚至耷拉到了他的腰间。但被暖融融的毛毛包裹着,灯抱影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温暖和安心,忍不住低下头把脸埋到围巾里蹭了蹭。
好歹是不冷了。
围好了围巾,小狮鹫张开翅膀从悬崖之上滑行而下,轻捷地在半空中盘旋向前。过长的围巾在他身后刷啦啦地飘飞着,在天地间一片黑沈沈雾蒙蒙的世界里,他披着白衣白裤,实在是太显眼了些。
飞了半天,也没能在那死气沈沈的荒原和无数尸体之中看见活物,倒是他开始气喘吁吁了起来。
这样可不行,这鬼地方估计没什么食物可以找,必须得保留体力才行。
况且......看这种天气,一会儿说不定要下酸雨。试试看能不能找到藏身的地方吧。石洞,或者山洞什么的。
他降落在荒原上,眼底的忧心忡忡和疑虑依旧未曾散去,心中不安感越发浓重。
后背一阵阵地发着冷,仿佛是野兽的本能在警告他。
有人在看着他。
有人在一直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