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今天的柳曦往自由体操赛场上一站，微蹙的眼里就有了坚毅的神情。简秋宁突然就有一种预感，她应当不会辜负了自己适才那份美好的信任。
就像她常跟方月涵说的一样，比赛想比好，首先得相信自个儿能行。而显而易见的是，离开了仁川那个伤心地，回到了这个承载着金牌和鲜花的熟悉赛场，柳曦的自信也回来了。
第一串，助跑有力，腾空高度充足。
“1260接前屈！稳稳地站住啦！”
1260度数肯定还是有点儿不足的，缺个30度左右，几乎已经是她的极限水平了。
柳曦在场地角落扬了扬唇角。她的舞蹈还是不那么合拍，在角落处也只是意味不明地左动一下，右挪一下，其实是不好看的。
但靠碎碎乱乱之中极具张力的钢琴声衬着，高难度转体动作的观赏性却被发挥到了极致——体操动作本身自带的美感甚至要比舞蹈和音乐的配合更加震撼，比如柳曦掌握纯熟的动作，后直540间接连接后直1080，再接前团回笼。翻转急速，连接干脆，瘦削身材蕴藏着阳刚的美感，像个果决又可爱的金刚葫芦娃。
吃过几次亏的后直转体900度，这回向前一个小跳，轻松控制在了界内。童桐和孙令德简单夸了一句之后就歇了声音，留出了一段只有音乐的沈默，然而电视机前的观众们却不难感觉到，这沈默里头却封存着狂热的祈祷，酝酿着更多的期待——
“好的来看结束串，后屈两周！柳曦好样的！”
柳曦后屈两周“首尾呼应”地钉在自由操场地上的那一刻，演播室里终于如愿以偿地沸腾了。当然，观赛的章龄张卉等人也沸腾了。
是啊，怎么能不沸腾呢？
自从当年的跳自女王苏杏退役以后，2009年的伦敦世锦赛，2010年的鹿特丹世锦赛，2011年的东京世锦赛，2012年的伦敦奥运会，2013年的安特卫普世锦赛……
倏忽五年，五年了，华国队再没有一个女选手进过世界大赛自由体操的单项决赛。
柳曦的自由操成套难度是6.3，而从赛台训练的情报来看，来参加这次世锦赛所有的女选手中，能和这个数字相提并论的，也只有简秋宁的6.5，以及去年世锦赛的冠军得主，美国队“黑金刚”贝琳达的6.4。或许还可以考虑一下罗马尼亚领军人物安德雷亚的6.2。
这样的难度，这样的完成，柳曦应该是能打入决赛的吧。那她会有希望拿奖牌，甚至……吗？还有我呢？我也会进决赛吗……？
简秋宁手指紧紧地揪住体操服的领口，久违了的艳羡丶嫉妒与惧怕丶不甘沿着胸口密密匝匝地缠上来，把她拖进极度窒息的陷阱。简秋宁用力地深呼吸着，在逼近的比赛面前，她不得不坦诚：她一点也不够大度，一点也不够自信，和全能失冠时痛哭失态的柳曦一样，对手的一次完美发挥便足以让她把内心深处的阴暗面暴露无遗。
“秋宁，该上去了。放开比，你可以的。”
胡旭平的声音坚定可靠地一如既往。
“去吧，我就在下面看着你比。”
简秋宁恍恍惚惚地登上赛台，扭过头想看看胡导的方向。看到的却是场地一角的小屏幕上柳曦的分数，莫名熟悉又叫人震惊的完成分宣判着不留情面的“酷刑”：
7.966。
一曲自由操《静水》，舞得喜怒随心，俯仰中节，本就颇为动人。再嵌入又高又飘华丽炫目的空翻，谁看了不说一句好？
刚刚还在为柳曦得到的“低分”鼓噪不平的观众们，现在你一样我一语地讨论着的都是简秋宁刚才的表现。甚至一些对体操一知半解的，嘴里都开始溜出“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这样的话来。
只有简秋宁自己知道刚才的不对劲儿。提示音刚响起来的时候，她还有一点点地走神，所以已经好久没出过错的立转1440都没转成。这样一来，难度也是6.3了，跟柳曦一样。那完成分会不会也……毕竟世锦赛和亚运会是不一样的……
“6.5哎，世界第一难度，当然不可能随时随地想有就有。现在丢三落四攒人品不是最好吗？”爬上赛台的李奈甩过来一个大眼刀。“你要求还蛮高嘛，预赛就一定要拿第一？告诉你，自由操预赛第二决赛最后一个上，黄金顺序。”
“没有啦。”
被误解的简秋宁羞囧地揉了揉脸，望向了大屏幕，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最后宣判”。
半懂不懂的英文广播率先缥缈地由远及近：
“the score for Qiuning Jian is 15.066。”
温热的血液可感地涌上面颊，简秋宁不知道这是什么奇怪的生理反应，只知道自己的脸一定通红通红，像食堂里熟过了头的西红柿。
看到这个分数，章龄笑着走过来，说：“很好，决赛进了，奖牌也稳了。”
简秋宁又听到了幽微的啜泣声。
原来，在分数揭晓时她的脸会红，其实是愧怍的红。
作为第五人，李奈的自由体操比得还是乱七八糟，5.0的“弱智”成套拿上来就是坐地大失误，得分只有12.033。不过前四人的发挥都是蛮优秀的，华国队最终计入的四个分数都是令人满意的，也就没必要再去计较这可有可无的第五个得分了。
下一轮该比跳马，现下华国队的六名选手都没有两跳，也不必纠结进决赛的问题了，所以热身效率极高。
柳曦第一个上去跳尤尔琴科360，落地明显有一个踉跄。简秋宁看得分明，柳曦眼里才燃起来的那点自信的花火已经没有了。
不过虽然说跳的动作简单，完成也不是很好，又是压分的早场头炮，完成分也不至于打一个华丽丽的8.400吧？裁判未免也太跟柳曦过不去了，上午李奈口中的“野鸡国”选手随便整个360还有13.800呢。这干成撒哈拉大沙漠的打分，真是要把柳曦往死里打的节奏。
第二个是方月涵。大家都知道她今天是努力想比好的，然而她的侧手翻630基础毕竟比自由操还是要差得多，落地又是接近跪地，向前蹦了两大步——不过最后一看完成分，8.466，还真是讽刺。
后边杜明暖的尤尔琴科720算是给华国队的支持者们洗了眼睛，高度不错，远度合格，转体充足，落地基本在中线上。得分14.833也还算公允，尽管章龄皱着眉头评价了一句“这跳不错了，要不是早场，说不定也能凭东道主拿个15分。”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时隔五年，从京城到荆南，让我们来期待一下，简秋宁能不能把尤尔琴科900这个动作在华国的赛场上重现……”
近景镜头切到简秋宁面上时，童桐的声音倏然拔高了一个八度。
简秋宁瞥一眼身畔亮着“4.35”标号的显示屏，平静地缓缓弯起唇角。
尤尔琴科900，曾经的“美人如花隔云端”，对她而言已经不是什么“重头戏”了。它一步一步地，从梦里到现实中，从训练馆里来到队测场上，从队测场上来到正式大赛的场地——所幸，岁月不负苦心。
撑马，腾空，转体，落地，一气呵成。
“15.800！！！完成分9.5！绝对的高分啊！简秋宁真是太争气了。”
“哎呀，今天早上朝鲜队的奥运冠军金永花跳的900才打了15.466啊！我们华国队的跳马，终于又有希望了！”
孙令德老头儿对新规则是挺稀里糊涂，但一颗爱国爱体操的拳拳之心却是半点也不假。简秋宁这个优质的900，硬是把演播室里的他激动得老泪纵横，说起话来都拖出哭腔了，刚才柳曦被吹“黑哨”的事情早忘去了爪哇国。
而裁判的“好心情”也延续到了下一个跳尤尔琴科360的李奈身上，普普通通5.0的动作手一松，打了个14.100。如此，华国队的跳马可谓比得一帆风顺，柳曦不甚理想的分数被覆盖，甚至方月涵稍欠的完成分也得到了些许弥补。
领导丶教练丶队员丶观众，大家都还挺满意，只有柳曦一个人，孤独地游离于一切笑语欢声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