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姻缘三
望月阁里,婉月坐着看了离久紧闭的房门有半天了,终是不放心,悄悄走到门口,隔着窗纱向里探看。
见离久阖眼躺在紫檀木床上没有在偷着哭泣,心里才稍微安定些。直身欲回原处继续坐着看守,一转头,一抹青色的身影走近。
她也迎过去,道:
“回来了?”
凌风“嗯”了一声。
“小久可睡着了?”
“睡着了,我刚在外面看了,睡得还挺安稳的。你去天府宫,可有查到些什么?”
凌风矮身坐下。
“从司命口中探出了,凌云曾在小久凡界因伤而昏厥时,带小久回了云清宫。”
婉月一点即通。
“这样的话,那便不用猜了,一定是凌云将小久扔进忘川河的。真是歹毒!他也是博览群书过的,怎就能不懂君子有所为有所止呢?太过分了!”
凌风迎着微风有些失神。
“月儿,如果当初不是我那般处处退让,是否所有事便不会像现在这样了?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了?”
婉月前一刻还在替离久抱屈,后一刻听着凌风之话,抱屈的愤然之色顷刻不见。
“你的意思不会是……”
却怕是她想多,欲言又止。
凌风竟直接承认。
“是,你没猜错,正是此意。从前,我所想的均是安然度日,总以为退一步便可海阔天空,却无疑是给了凌云蹬鼻子上脸的机会。尤其是我忘了身处帝王家,难改只能争也必须争的宿命。不光为自己,也为自己想要保护之人。那现在记起了,这天帝之位,他也该让了。”
周围静得连一根发丝掉落在地都能听得见。凌风眼里的寒意迸发,连带空气都弥漫着可渗入体肤的凉感。
婉月起初微有讶异,片刻,又不见那样的神色。手覆盖凌风紧握的拳头上,平和微笑。
“好吧!便如你所言去做吧!我不拦你,也定会与你共进退。”
婉月的支持有限,能给的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诺言,于实际显得毫无用处,但就是能令凌风心安,哪怕只是那么一句轻飘飘的话。
夺位,无非就是起兵造反而已。
可倘要一个不遭诸仙诟病的成功夺位,便不能仅是单纯的起兵造反,还得拿出一个令诸仙心悦诚服的理由来。
而自古能让一位帝王痛失人心的最佳之策,便是将这位帝王的暴行以真凭实据公之于众,引起众愤。
只是可惜,凌云陷害过离忧和离久的那些,皆无切实证据存留。
唯有司命的口供,不太好令诸位仙家轻易信服。
还需再寻一些能摆在眼前的证据方可行,也只能从过往的时日里去找蛛丝马迹了。
那么过往的时日里,凌风所知晓的能和凌云挨上边的事,也就是动静较大的那几桩大事了。
凌云率十万天兵天将对战魔族。
与灵玉那场座无虚席的大婚。
良卿和文昊在宫宴的相杀。
凌云承袭天帝之位。
凤玦刺杀元安,夺得凤君王座,带领大军来到天宫滋事败归。
凌云动用破魔阵使魔族投降退回魔界。
这些事,不光是他,整个六界生灵都鲜少没有耳闻的。
但从前他有私事缠身,没心思没精力去细品,如今再度回想,倒找出了一些苗头来。
他姑且先不对打仗和大婚予以猜测,毕竟凌云帮文昊处理公务也不是一日两日,纳妾更不罕见。只看文昊与良卿之事,他觉得里面存有内情。
照说良卿的确妄为横行,可对文昊始终一片赤诚,怎可能会杀害文昊?还是用噬神之火呢?
那么难修的禁术,良卿都不能吃苦的性子能修炼得来?
他是真不相信。
要换作凌云......倒十分可信。
想想文昊一死,凌云又有战功在前,对比他这个暂无大功绩的二殿下,凌云被众仙推举为首便是必然。
那防止他以后也做出功绩来动摇文昊,在事情还不覆杂以前借刀行凶,也实能说得通顺。
虽然连生身父母都可杀是很丧失良心,很匪夷所思,但凌云一向禽兽不如,同禽兽讲良心,多么的可笑,便更心觉噬神之火真正的修炼者当是凌云。
可到底是没有亲眼所见凌云使用噬神之火,多少有些踌躇不定,却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练与没练,起兵之际,一试便知。
若凌云练了,他飞升上神以及修成长生诀所得的双重深厚修为,必会让凌云处于生死一线。
而生死一线,谁都会有的强烈求生欲望,更会促使凌云本能地动用绝招噬神之火来反抗,此事便会昭然若揭。
他再重提宫宴一事,引众仙深信凌云才是当日幕后黑手,继而,叫司命揭露凌云曾对离忧和离久施下的恶行。
那便不止偷习禁术这一条罪名加身,也不止上刑台受四十九道天雷和八十一道天火了,还有秘杀神族子女未遂,也足够理由充分地将凌云拉下天帝宝座,诛杀于刑台了。
可若凌云真的没有练并死于他手下,那他也只好自认倒霉,背负他不念骨肉亲情丶噬兄夺位的骂名了。
但他绝不会后悔。
谁要伤他至亲至爱,将他逼到绝路,那他就是受着六界唾骂,也要让对方受到应有的惩罚。
接下来,便唯剩兵力之事。
身为天界二殿下,一直被架空得手底下确无可用之才。加之,日不与他,欲近期获得强大的后备兵力,也仅有借兵一条路了。
想凤玦先前带兵前来天宫,口耳相传的便是凤玦为带走灵玉才会来找凌云,就能断定凤玦与灵玉当有一段旧情。
那用灵玉来当谈判条件,借兵之事大致便稳了。
于是,待到当夜的夜深人静,凌风先是搜寻一圈望月阁的周遭,确认丞泽没被派来看守,才利用天兵晚间懈怠的时段,只身去往南方圣境。
殊不知,同一时刻紧挨明德殿门框席地而坐的离忧,瞥见那道结界凭空消失以后,也动身了。
是的,于那场凡世的沈沈浮浮中,离忧看破了人心险恶,归来也认为某些神心未必会比人心清白多少。
而凌云,便是最不清白的那个。
为了那些根本没有必要的贪欲,凌云往往不会固本守心,反而任其滋长,又于滋长中不择手段地势得所要。
以开战为由,便是凌云一个强有力的威胁。
毕竟,谁也不想世间生灵涂炭,谁都想有个安身之所,便大多都会为此而去妥协。可这种靠让步屈服的妥协之下,却是深藏的积怨。
积多了,便为隐患,也迟早会在忍无可忍中轰然爆发,届时仍避不开一场穷凶极恶之战。
倒不如趁凌云根基未稳就将其拉下天帝之位,推举更为合适者上位。
至于这合适者嘛,不二之选肯定是凌风。
只因在善恶相对的心中,那比之凌云而时时都能存有的善大过于恶,便是凌风能成为明君的最好证明。
所以,他不介意自己去做黑子行此篡位之事。他只要一个能实施长安久治的君主,能让他和离久在桃花源这一方天地安稳相守就足够了。
便算是心有灵犀地与凌风做起了相同之事。
明德殿外,暗处的四个身影缓缓相继走出。
容怀负手而立,赞赏地凝望离忧远走的方向感叹。
“这小子,脑子长得还行哈!没白让咱们演这场戏。”
绍忠打趣道:
“嗯,确实是块料子,可比他爹伶俐多了。”
容怀“嘶”了一声。
“我说你这糟老头子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就比他那毛头小子笨了?”
绍忠将容怀的糗事重扒出来。
“难道不是吗?先前是谁没能接得上忧儿的戏,杵在原地傻看,不拦住忧儿的?”
容怀结巴道:
“我我我我我那不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嘛!我这边还没演完,那臭小子就嗷一嗓子喊我。给我吓一激灵,我可不就没接上来嘛!但是后来,我不还是反应过来了?看你和我儿子交手,我都没妨碍你们,配合得多好啊!”
绍忠嫌弃地瞥了眼容怀。
“咦,你可别往自己那老脸上贴金了。你那就是在我设结界前都没茅塞顿开呢,还什么配合得好。要说配合得好啊,还得是香香和珺宁。看看人家两个,戏少精炼,闻到有生人味儿就开演,演完就出去以哭的名义暗里反监凌云派来的那个小崽子了。你再看看你,给你自己加那么多戏,当你自己是个角儿呢!你个老不要脸的。”
容怀撇嘴翻白眼。
“行行行,我不跟你掰扯,没意思,你爱咋认为就咋认为吧,我不解释。”
珺宁笑道:
“你就是理屈词穷,说不过老忠罢了。不过我跟你们说啊,凌云派的那小崽子,当真是有两把刷子呢!天生就是个做暗探的料,气息隐得叫人难以发觉。若不是我和香香的鼻子在咱族生得拔尖,还真是探不出来。以至那小崽子没影儿了,我们都没敢轻举妄动,派兵重重围守阴山,又勘察气息许久,一丝都闻不到了,才敢给你们信儿打开结界。眼下,便只希望忧儿出了阴山也不被黄雀在后吧!”
的确如此。
该提供的帮助已然都提供了,如今也只能盼老天多眷顾离忧一些,不要对离忧赶尽杀绝。
那么到此可见,这次事件的参与者,皆都有着属于自己的计划,又怎么会少得了离久呢?
是以,彼时的凌风与婉月全不知离久在进殿后并没有睡觉,只是背对殿门闭着眼睛,让他们误以为睡了,实则是在心中思虑筹谋。
按凌风谈及她的伤势丶却在她说出自己的猜想丶问凌风她想的都是错的吗之后丶凌风避之不答又拿别的话遮掩,令她一眼看穿凌风是不想再跟她详谈此事。
想必此事的背后,定然有着覆杂的原因。且这原因若让她明了,就难免会叫她焦心劳思,易使得她后续调理不好身子。
凌风一向都不愿意拿她的身况开玩笑,便果断调转了话锋。
一片良苦用心均是为了她,那她也不好总是让凌风为她担忧,便没不懂事地硬揭穿这层掩饰。
重作出她只顾沈浸在自己的伤痛,不爱搭理旁事的状态,眸色覆原到刚来望月阁时的黯淡无光,应承完凌风便回了偏殿。
关门躺到紫檀木床上,闭眼思忖她先前的猜测一定是有差错,真实情况应当是凌风所说的她心脉受损又元神残缺才对。
可要追究这元神残缺……那定不会是她自己造成的。
她在凡界的花轿之内只是捅伤了心脉,又没有拿匕首将元神剁开,再挑拣出几缕扔掉,最糟糕的后果无非也就是仙气耗尽,性命攸关,是怎么着都不可能元神残缺的。
那令她多添一份元神残缺之伤的,必另有其人。
先前根据她苏醒身居忘川殿这点,推断出救她的乃是鬼王沧溟的可能性,便不大了。
沧溟与她无冤无仇,救了她又把她伤到元神残缺,岂不是很没道理?
好,就算不讲道理,单说沧溟是纯看她不顺眼才伤了她,那何苦还要留她一口气等着凌风和离忧去找她?不怕她痊愈了再闹到东窗事发?
直接灭了她,一了百了,才是上策啊!
故此,把她带到鬼界的也绝不可能会是鬼王沧溟。
那……记忆里出现过的那个在花轿里的男子到底会是谁呢?
一段段,一幕幕,不停从脑海闪过,却一直没有闪出有关轿中男子的任何清晰回忆,倒阴差阳错地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凌云曾到过桃花源,以替离忧取药为由头,骗她去先提山;拿走她的桃灵,使她没有傍身的武器,差点葬身蛇腹;后来,还是她的桃灵和离忧先后赶到,她才因此获救。
离久猛地睁开眼睛,好多没特意去想之事竟也自发通顺了。
难怪了,凌云会那么巧地在她归家之前先到明德殿下聘。
想必是在先提山目睹她没死成,又不甘心成全她和离忧,才监视她的动向,才会将时辰把控得那么的正正好好。
再从凌云都能在先提山对她下手分析,元神残缺也十有八九是凌云干的,大约就是她那场自尽是为离忧而让凌云嫉妒了。
那后续的大致走向,便是凌云想把她扔进忘川河毁尸灭迹,却没料想桃灵能去鬼界救她,所以,她才会在忘川殿醒来。
虽不能保证其中的每个细节都准确无误,但差不多就是这般无疑了。
此间,忽一阵离殿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传到离久耳中,打断了离久的思绪。
听起来像是在刻意压低步履间的声量,细嗅一下也能分辨出是婉月身上的气息,离久便懂了婉月应是要进房看她睡没睡。
立时将眼睛闭起,佯装睡得很熟,姿势却还是背对房门而卧。静待婉月看过出去后,她再继续思考对策。
可婉月没进。
脚步声到至殿门口便停住,一小会儿后才再有响动,却是渐远的小步快走和婉月与凌风谈话之声。
好在,他们坐的那张紫檀矮桌就搁置在偏殿前的不远处,离久一双天狗耳朵灵敏,听着也不费劲,便将凌风和婉月的对话全部收入耳中。
验证了她的新猜测正确无错,诚然也没漏掉凌风要夺取帝位之事。
离久不由得楞上一楞。
不是因为她师兄也会心生杀念而感到可怖,只是愧疚于事事都要凌风跟着她操心,活活把她师兄拖累得从与世无争到踏上权谋之路。
纵使这一切不是她刻意为之,也不是不能凡事靠她自己解决,可就是命里有这么个称职的好师兄愿意为她无条件遮风挡雨,那她也无法改变。
这是她的福气,她得接着,再真心真意还报这份恩情。而最好的还恩,便是如婉月那般,此生坚定不移地与凌风共进退。
当然,离久心里也特别明白,即使没有偷听到凌风要夺位,那她再继续思考下去,也逃不过她要待修炼完长生诀后找准时机,手刃了凌云。
因她从来都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柔弱脾气,尽管未承袭女君之位,心里也是有着自己的一套治理原则。
她可以心怀苍生,偶尔为苍生安定做一些委曲求全的让步,但必要之时,也是可以为苍生大杀四方。
如今,凌云所做的一桩桩一件件,皆是在往倒行逆施者的路上一去不回头,令她看透凌云当真不是个能久治长安的君主。
既如此,那不管是为苍生除害还是为给她自己报仇,她都不介意动用铁血手腕了结了凌云,将天帝宝座送到她师兄手中。
虽然依她这种由她去牺牲丶问都不问凌风意愿丶便强行将责任塞给凌风的想法,看起来是十分特别以及极其的无赖,但谁让她师兄倒霉,有她这么一个最会耍无赖的师妹呢!
都赖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一回了不是?
何况,仅她师兄和离忧是她唯一能放心托付全部身家的最信任者,可离忧将来还要继任帝君之位,无法身兼两职,她也就只好欺负她师兄了。
而她也不会在乎别的神啊仙啊的如何编排她,反正她师兄就是喜欢受她欺负宠着她,那凭谁说什么,也便都属于吃不着葡萄还嫌葡萄酸了。
只是临了啊,这无赖终究还是没有耍成,然她还是会顺遂她师兄的心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
在她师兄出谋划策的日子里,她就做自己该做的,勤加修炼长生诀,能修到什么程度便是什么程度。
在与凌云兵戎相见的那一日,定要助上她师兄一臂之力,为她师兄多增一分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