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劫三
此后两年,是常久于凡界最快活的一段时光。
自从江离知晓,常久的小生意就是同许志远合夥开了间医馆,靠着医馆挣来的钱去救济穷苦百姓后,虽然每次都打着玩的名义出宫来找常久,但实际却是毫无怨言地陪同常久在医馆帮忙。
偶有闲暇之时,才真正只有他们两人去外结伴同游。
这般的理解与疼爱,又惯会投其所好地哄常久开心,这感情啊,便自然就升温得无比迅速了。
这不,昨日,江离同常久在医馆捣药,无意间提起了常乐宫的桃花今年开得特别早,很是漂亮。
常久因最喜欢桃花,闲聊中提及一嘴她看了一整个冬日的红梅,许久都没有瞧见桃花了,还真是想亲眼看一看,江离便于心里默默记下了。
回宫后,亲自折了许多,隔天便给常久送了来。
如往常一般,直奔将军府后院,踩上他从前就在墙外特意垒好的用来垫脚的砖头石块,向墙内探出头去。
那藤椅旁,一黑一金的两条大狗,正躺在院中悠闲地晒太阳。
狗耳灵敏,即便是闭眼休憩之态,可自听到了墙外发出动静,那也是立刻机警地睁开眼去查看。
看得探头之人乃是江离,机警之态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兴奋地起身冲到墙头,前爪扒在墙面站立,对着江离摇头摆尾,鼻间不停发出撒娇般的哼唧声。
江离伸手挨个摸了摸比他手还大的大狗头。
“去,把你们娘亲给我叫来。”
两条大狗灵性,极懂人语,掉头便向常久的闺房而去。
不多时,常久满面春风地跑到墙根底下。
“刚才,小贝小金跑进屋里使劲拽我的衣角,我就知道肯定是你来了。你等等啊,我马上去跟我爹说我要出门。”
话罢,转身要去找常庆。
却被江离叫住。
“久久。”
常久回过头。
“怎么了?”
江离柔声说着。
“今天不要出来了,宫中还有事,我还得赶快回去呢!”
听得江离还要马上回宫,今日不能陪她,常久顿时不见了喜悦,撅着小嘴道:
“那你来干什么?害我白高兴一场。”
江离拿出那一堆桃花枝。
“别生气嘛,我是来给你送桃花的。昨日,在医馆,我说我宫中的桃花今年开得早,你不是说很想看看嘛,我就给你折了很多。你留着摆在屋里看也好,做桃花糕吃也好,都随你。”
将那一大堆的桃花枝递给常久。
常久一见花便是心中一暖,小脾气也随之消散。眉眼尽显掩饰不住的笑意,接过桃花枝。
“我当时不过是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上心了。不过真好看,我喜欢。”
江离对着常久挑了挑眉。
“那是,你说的话我向来都上心,谁让你是我最爱的小宝贝呢!”
常久娇嗔着举起手里的桃花。
“讨厌,你再嘴坏,小心我打你哦!”
江离配合地躲闪告饶。
“女侠饶命!”
逗得常久忍不住发出两声银铃儿似的笑声。
“好了,不跟你闹了。你有事就先回去吧,等你忙完了再来找我。”
江离宠溺道:
“好,那我就先走了。你记得好好照顾自己啊,晚膳多吃点儿。”
俯身摸了摸常久的小脑袋,跳下墙离开了。
常久微笑撤回充满柔情的目光,低头凑近怀里的桃花枝闻了闻。
淡香四溢,沁人心脾。
满足地欲要回屋找个花瓶把花枝插养起来,然这刚一回身,便和正站在月门处的常家夫妇四目相对了。
“爹!娘!你们?”
常家夫妇并未生气,双双笑着走过来。
常夫人阮含梅指着桃花问她。
“这什么时候的事啊?”
常久心明镜她娘说的何意,却装糊涂打混道: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啊?今年花开得早,具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阮含梅掩面一笑,将话问得更直白。
“你这孩子,谁问你花了?我是问你和二皇子,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常久低眉垂眼地摆弄桃花瓣。
“哎呀!娘,你就不要再问了嘛!”
常庆帮衬着阮含梅。
“你看你这孩子,跟你娘有什么好害羞的?快跟爹娘说一说,什么时候的事儿?”
单人追问一下变成双面夹击,常久愈发羞涩。
“爹,怎么你也帮着我娘啊?”
常庆不否认,笑容满面地催促常久。
“那你就快说说啊!”
其实在这两年间里,常久未曾告诉过她爹娘她同江离的关系,乃是抱了一个先相处看看她和江离合不合适相守一生的心态。
若是不合适,他们不声不响地好聚好散也就是了,不至于说丢了皇家或是将军府哪一家的颜面。
若是确然情投意合呢,那她届时再通知她爹娘这个好消息倒也还是来得及,便就一直没开口提及。
可谁能料想到,今日竟会机缘巧合地在她爹娘面前暴露啊!
当然,她也不是没想过随便糊弄过去了事,但看着这架势啊,已不是她想糊弄就糊弄得了的了。
今日,她要是不将此事给说个清楚明白,那她爹娘铁定不会那么容易放过她。
心道反正也不是什么坏事,既然天意使然,那她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扬起小脸,大大方方将实情说了出来。
“说就说,不过是两年前在街上偶遇的嘛!就是爹娘参加温公子与长公主成亲宴那次,我去我医馆门前吃馄饨,刚好他也在,便认识了。”
常庆缕着胡子回想半晌,忽地恍然大悟。
“哦!原来这两年你隔三差五地往出跑,就是和离儿一起啊!那你们这口风可够紧的,两年了,我和你娘竟谁都不知有此事的存在。”
常久讪讪一笑,又吐露一个实情。
“其实……我和江离这两年时不时去医馆帮忙,我师父早就知晓此事了,是我让他瞒着你们不要提的。”
常庆出乎意料。
“呦!感情就我跟你娘还被蒙在鼓里呢!你这丫头,可真是够能忍的。”
故作记性不好打趣常久。
“啧啧啧,你说这事儿啊!我还记得,有哪个丫头每次都跟我说是出去独自逛逛,怎么这独自逛逛就变成有人同逛了呢?”
常久面红耳赤地将头顶在常庆的肩头,声音拉得老长。
“爹,你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常庆爽朗大笑。
“好了好了,爹不逗你了,爹都明白。爹知道你一向有主见,完全有能力处理好你自己的私事,爹是不会过多干涉于你的。但是有一点啊,你要记住,就是不许再撒谎跑出去和离儿见面了,要去便和爹实话实说。将军之女,做事就要坦坦荡荡的。”
常久搂着常庆的胳膊,靠在他的肩头笑得一派灿烂。
“我知道了,爹。”
常庆慈爱地笑拍了拍常久的手。
“傻丫头。走,吃饭去吧!你娘可是做了一大桌好吃的,就为填满你这永不知饱的小肚子。咱们现在就去品尝品尝,你娘手艺最近进步了没有?”
常久就爱吃,一有好吃的就活泛。
“那快走着,一会儿菜凉了,评鉴可就不准了。”
招呼围在他们身边的小贝小金。
“走了,小贝小金,吃饭去喽!”
三人两狗的背影,就这么其乐融融地消失在月门拐角处。
却叫天府宫的司命星君此刻从显生镜看在眼里,不免回忆起离忧与离久下凡之后所发生之事,心里登时升起几分惆怅。
话说当日,离忧与离久下凡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左右,凌云便孤身一人前来了天府宫。
司命星君见贵客到访,自然依着规矩上前问候。
“小仙参见大殿下。”
凌云一席话直截了当。
“将离忧与久儿的命簿拿与本神。”
“是。”
司命星君未曾多想,将命簿取来交予凌云。
凌云接过命簿展开,发现上面所写果然诚如他先前所料,凌风确实让司命星君给离忧和离久写定了一个极好的命数。
但,他也未因此而恼怒急躁。
毕竟,若是他不满意,还不是随他想改就能改。凌风就算凭借捷足先登之势将命簿写定,也全然属于无用之功。
遂清清冷冷地开口。
“司命星君,你可知本神的父帝为何会罚他们此番下凡历劫吗?”
司命星君还没发觉事态的严重,笑容可掬道:
“回大殿下,小仙自然知道。”
凌云的目光从命簿移到司命星君脸上。
“那好,那你就给本神解释一下,你将他们之命写成这般的用意。”
这一问,倒把司命星君给问楞了。
眨巴着眼睛看了凌云半晌,方回道:
“这......这不就是陛下下旨,要小仙写的殿下与公主在凡世的命数吗?皇室子弟迎娶将军之女,命中虽会犯些小磨小难的波折,但最终会化险为夷,一生荣华富贵,平安终老啊!”
“本神若是记得没错,父帝的旨意,乃是要他们去凡界经历一世苦劫。可司命星君你所写的命数,当真能算得上是苦劫?”
司命星君不傻,纵眼观凌云现下未有怒火冲天之态,但耳闻其声音却是冰冷彻骨,可见凌云心里定是不大爽快。
然话又说回来了,他先前卖面子给凌风之时,以为凌风同他所说那些都是在阐述事情经过,完全没想过有哪些不对劲儿的地方。
唯一想到的就是,凌风既然能提出此要求,想必背后肯定是有天帝陛下的默许在。
不然,一个没有实权的二殿下,怎么着也不会如此胆大包天地篡改旨意。因此,才会放心地将这个面子卖给凌风。
可事到如今,东窗事发,他才终于晓得,原来他曾经所谓的那些自以为,果真都是他一厢情愿的自以为。
司命星君顿时急得脑门生汗,巴巴自保道:
“啊这……小仙当时都是按照二殿下的要求所写,小仙还以为是陛下默许的呢!小仙真心不知此非陛下与大殿下之意,是二殿下那话令小仙误会了。还请大殿下宽恕小仙的一时糊涂,莫要迁怒于小仙。”
凌云绕到案前坐下。
“司命星君既是被凌风蒙在鼓里,那本神自然不会迁怒于你。只是,这天帝旨意终究不可违,本神好心奉劝你,趁着父帝现在还不明了此事,赶快将命数改写回来。否则,倘被父帝知晓你同凌风合夥私抗君令,那后果如何,不用本神多说,司命你也能预估得到吧?”
司命星君那脑子长得多么灵活,他当然明白凌云话中之意,但念着命簿既定便不可随意更改,他依旧还是善意地提示凌云。
“是是是,小仙非常清楚,可是......小仙还是想斗胆说一句。命簿生成便不可随意更改的规矩,大殿下您不是不晓得。如今,殿下与公主的凡尘宿命早已写定,倘若再改的话,恐会引出大乱。到时若发生一些不可掌控之事,那便糟糕了。所以,要不就......还是这样吧?”
凌云盯着司命星君。
“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改?”
顿了顿,又道:
“那好,将你的谱生笔拿来,本神改。”
司命星君于原位没动,极力劝阻。
“大殿下,小仙方才所言,还望您能够三思。”
凌云冷傲地说着。
“司命星君,本神好意帮你掩盖此事,可你非但不领情,还与本神作对。怎么?你该不会是因本神仅是个殿下,不如父帝说话有分量,才不把本神之言当回事吧?也罢,那本神就不多管闲事勉强你了。本神现下得空得很,这便去与父帝讨论看看,司命星君写的这个命数是否合适。”
此话诚然是把司命给吓坏了。
怎么说,凌云都是天帝最为宠爱的儿子,凌云的意思许就是天帝的意思,他不上赶着巴结凌云也就算了,这般得罪凌云做什么?
连连改口道:
“这这这……这点小事,就不必惊动天帝陛下了。小仙给,小仙这就给。”
拿出谱生笔,颤颤巍巍递过去。
亲眼看着凌云分毫不改离忧与离久幼年人生以及初遇相爱之段,却在离久彻底对离忧倾心后,下笔如有神地写满离忧对离久无止无尽的伤害。
那一段段摧残人心的痛苦情劫,即使不将离久伤得至此就对感情之事望而生畏,那也得定会是在回到仙界后与离忧此生不愿相见了。
真不晓得这二位究竟是怎么触犯天界大殿下了,能使得大殿下这么狠辣地针对他二人!
司命星君不禁开始于心中同情怜悯起离忧和离久,但又不敢多言,只得愁眉苦脸地跪在凌云身侧,无声地叹息摇头。
一刻钟后,凌云停笔卷起命簿,将其丢到司命星君怀中。
“从现在起,离忧与久儿的凡世历劫,你不许向凌风报备。免得凌风故意插手,坏了他二人的凡尘命数。”
司命星君捧着命簿,千随百顺。
“是是是,小仙了解了,小仙定照大殿下的意思去做。”
凌云没再多说什么,起身离开了天府宫。
待身影完全消失不见了,司命星君才一改原先赔笑的表情,面露为难地将命簿重新摊开,自言自语地抱怨着。
“哎呀!这真真是坑死我了!二殿下特意嘱咐过,此次下凡的是阴山公主与殿下。这要是将他二人于凡界伤个好歹的,那可该如何是好啊?我到时候可怎么向那四位帝君女君交代啊?”
深深叹了口气。
“不行不行,我不能两头得罪。反正大殿下也改过了,不差我再多改几笔。我得再改改,再改改,万不能日后引火烧我自己身上。”
司命星君哭丧个脸,执起笔用笔杆戳了戳头,方才落笔将凌风与凌云的要求中和一下,在命簿之上改了又改。
收笔之际,还于脑中想了两大套的自保说辞。
譬如说,假使是他写的那个命数成真,凌云来此询问,那他就和凌云装可怜,说离忧和离久情比金坚,感天动地,这才扭转了命簿上的命数。
但假使是凌云写的那个命数成了,凌风来此讨要说法,那他也同样和凌风装可怜,说这些都是凌云让改的,他是被逼无奈也就可以了。
敲定这个想法,司命星君便每日都会于显生镜前察看离忧和离久的历劫进度,只为确保不发生任何不可控之事。
是以,离忧和离久在凡界生活二十年,他便就在天界察视了二十天。
今日,终于得见离忧同离久的人生即将走向灾难重重,那他怎能不为之提前揪心一把?
然揪心之馀,便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