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要塞的整个建筑群坐落在马库拉格最高的山脉上。这带来了很多必然的结果,比如建筑群内部的道路在依靠山势的立体维度影响下比一般情况中常见的那种更加错综复杂,又比如,赫拉要塞的“地下设施”,与体感上的“地面”,距离相当之远。
具体有多远呢?当这一次,藤丸立香拿着基里曼的手令说要去看看暂时被软禁在地下的福格瑞姆,并且被顺利放行之后,她发现,极限战士在这个本来显然是光秃秃的电梯里多少装饰了一番,给她配了一把软椅和小茶几,上面还放着干果鲜果混装的果盘零食,以及一个用来消遣的小唱片机。当然,这部电梯的行程不会比它被应用在空港上的同类产品更长,但按照预计,藤丸立香还是得在这部电梯上被关上二十三分钟。
既然如此,在能让自己过得好点的时候,藤丸立香也从来不会亏待自己,何况她确实和她现在周围的这一个又一个型号不同的大只佬在生理结构上就有不容忽视的差距。在电梯开始运行之后,她没什么心理障碍地坐到了软椅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从王之宝库里摸了一个金苹果出来啃了。在借由“亚空间道具”恢复了体力之后,她又堂而皇之地掏出了一面小圆镜和粉扑来,稍微压了压脸上不太好的气色。再然后,她关心了一下自己之前已经递交给极限战士过检查流程的、准备送给福格瑞姆克隆体的礼物,满意地得知那些东西已经放在了距离不远的地方,如果有需要的话,她可以随时取用。
再之后的时间里,藤丸立香选择用来和桑托谈论了一些技术上的事。帝国摄政要将这位大远征时期的钢铁之手一连长当个技术员扣下,这一突然的决定确实不在藤丸立香的预期之内。她对此没有做过任何预案,但反正,她最开始的时候对“在现实宇宙中遇见桑托”就没有任何预案。因此她认为,自己只需要在这里尽量尽人事就够了,剩下的就让费鲁斯和基里曼自己协调去吧。
说到原体之间的协调工作,要说藤丸立香不在意多恩和基里曼现在的关系具体如何,那是不可能的。只可惜时间太紧,她对这件事的预期是,过后能从西吉斯蒙德那里得到一点准确性存疑的报告就算成功。反正,只要他们俩不发生会影响帝国运行的争吵(根据藤丸立香从幻境中得来的经验,这也挺难在非极端情况下发生的),帝国第一家庭唯一指定心理疏导员自然也乐得清闲。
二十来分钟过去得很快,藤丸立香还没来得及对混合果盘下手,电梯就已经下到了底。小姑娘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显得神采奕奕,完全看不出之前刚刚被马库拉格卷王拉着熬了一个大夜。她刚刚从差不多算是半山腰的高度上降下来,立刻就发现走廊中多少有些沉闷——毕竟这里是地下。就算极限战士们决定尽可能对目前被软禁其中的囚犯以礼相待,“地下”的环境在除开空气凝滞和气温湿度的现实问题之外,往往还会在心理上带给人一种先入为主的沉闷印象,加上黑石对灵能的抑制影响,即便是没有灵能天赋的人走在这个为关押灵能囚犯而建造的区划里,也多少会感觉发毛。这不是对空气本身的调控所能解决的,当代的新风系统实在没办法做到超出它能力极限的事。
这点环境上的微妙区别没有让任何人起疑,包括最近这段日子里经常在地上地下来回跑的阿库尔多纳。在他的感官当中,赫拉要塞深处的这一层就是这样的,与他上一次、上上次,还有之前许多次来访时都没有任何差别。
电梯门外就是看守间——高级监狱也是监狱,就算软装看起来比正常的要好很多,该有的功能性设施也都一样不差。凡人仆役已经预先推着小推车等在了这里,车上放着整套赝作《富岳三十六景》的五十张木刻版,配套的纸和油墨,以及印刷工具。这些都是迦勒底之前从风暴边界号上端下来的,除开小车边上的一圈装饰品之外,样子似乎与那时候相比没什么变化。藤丸立香高高兴兴地凑上前去,想看一下刻版的顺序有没有变,但她刚一抬脚,就被桑托一只手按在了原地。
“林塞努斯兄弟去了哪?”他向小推车旁边的凡人仆役提问。
林塞努斯是极限战士派来守在这个关卡上的那位智库典记官。他不仅奉命驻守在这里看管更深处的那位囚犯,也在桑托构建的基于水镜魔术的远距离通讯装置中搭了把手。因为这段缘由,阿库尔多纳和桑托都已经和这人混熟了,因此他们知道,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就算作为灵能者,林塞努斯呆在这个会限制灵能的区域里很不舒服,他也是绝对不会离开他的岗位的。
何况,驻守在这里的不仅仅是单独一个智库,还有一个由副官带领的十人战斗编队。就算里面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这十二个人*也不至于集体都从看守间里彻底消失,无论如何都应该至少在门口留下一个五人小队驻守才对。
面对这个问题,凡人仆役们战战兢兢地相互对视了一下。其中一个人上前了一步,准备对桑托的提问作出回答,但实际上,在场的人都已经清楚情况有异——极限战士战团的凡人仆役,不是很可能无缘无故地表现出这样的态度。
在对方开口的那个瞬间里,负责接引藤丸立香下到这一层的那位极限战士已经从腰间抽出了爆弹枪。金属摩擦的声音和转瞬间就指向了仆役头顶的黑洞洞枪口将对方要说的话全都堵了回去。在对方陷入怔愣时,桑托把手从藤丸立香身上拿开了。后者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没有继续上前,而是缓缓后退,想要退回到电梯里面去,好从这个看起来明显不对劲的空间撤离。
阿库尔多纳自然地挡在藤丸立香的身前,按着腰间的剑柄,同样一步步跟着往后退。在没有沟通的情况下,桑托自觉站上了断后的位置,在撤退前夕听着身边的极限战士举着枪、严厉地逼问:“发生了什么事?”
被枪指着的仆役不自然地抽动着嘴唇,眼球令人不安地颤动着,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这个档口,本来也没往前走出几步路的藤丸立香已经回到了电梯上,绕回了软椅背后,似乎想要把它当作一个聊胜于无的掩体。阿库尔多纳挡住了电梯口——他们在下来之前就已经确认过了电梯的安全,在短时间内,没有其他人靠近过的这个区域里,理论上,安全性也依然有所保障。
“马克西乌斯军士,该走了。”电梯里的藤丸立香反过来催促着东道主,“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仅凭咱们几个——”
“——电梯不安全!”从小推车边上传来一声绝望的大喊,“他们——”
——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将那个不知名仆役的话完全淹没了。整个电梯的轿厢剧烈地颤抖着,防坠落阻尼器正在地板之下大声惨叫着,履行它服役生涯当中最后一点责任。有什么东西——是电梯顶上被切断的牵引线缆——砰地一声砸到了天花板上,让整个轿厢危险地下沉了一下,半秒钟之后又是另一声,电梯的地板和楼层之间已经产生了一个明显的台阶。灵能监狱并不位于赫拉要塞地下设施的最底层,留给轿厢内乘员的反应时间不超过五秒,阻尼器彻底报废后,整部电梯就会继续下落到要塞下方仿佛无穷无尽的地下深井中去。
藤丸立香在震动中提起裙摆,顾不得仪态,一个箭步从椅子背后窜了出来。阿库尔多纳敏捷地让开了门口,因不确定自己的体重是否会给轿厢的情况带来负面影响,只是向里面伸出了手。第三条线缆砸到了电梯顶上,整个轿厢都在震动中危险地向一角倾斜了起来,果盘中的各种东西稀里哗啦地洒了一地。藤丸立香确实被自己的裙摆绊了一个踉跄,但总归还是及时地抓住了阿库尔多纳的手甲,被对方一把从地面拎了起来——
又是一阵复杂而巨大的响声,带着同等可怕的风压与气味撞击着藤丸立香的耳膜,令她反射性地闭上了眼睛、把自己蜷成一团。电梯轿厢在尖锐的金属刮擦声当中落了下去,藤丸立香可以从自己背后吹来的风中感受到这一点,但现在,她附近显然不仅仅发生了这些事——看守间内部的方向里也传来了间隔异常短暂、近乎迭在一起的几声巨响。
她被阿库尔多纳拽着抱到了地上。这人臂甲上雕刻凸起的地方硌得她肋骨生疼,但现在显然不是抱怨这个的时候。一股强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首先钻进了她的鼻腔。藤丸立香睁开眼,发现空气被染成了一种微妙的黄绿色。她忍不住干呕了一下,又觉得这种恶心的感觉似乎并不完全来源于过分浓郁的血气。
“桑托连长?马克西乌斯军士?”藤丸立香在点名的同时就近观察了一下阿库尔多纳,确认了他没什么异状之后,才把自己的目光转向看守间内部,“都还好吗?”
“还活着。”桑托饱含怒意的声音从迅速扩散的黄绿色云雾当中传来,“注意下装甲气密性,炸出来的有些毒气。”
藤丸立香本来想问“什么炸了”,但在从阿库尔多纳身边绕出来,将看守间的全貌纳入眼底之后,她就自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在电梯轿厢下落的同时“爆炸了”的,是原本守在小推车边上的三个凡人仆役。现在,原地留下的只有一团涂了满地满墙的血污肉糜,在一个瞬间里鼓动膨胀开来的单分子细线仔细地将他们切得不分彼此,不成人形。除此之外,迅速扩散并固执地盘桓在空气当中、不肯落下的有毒烟气,以及翻倒的小推车和附近墙壁上刺猬一般扎着的毒晶晶片,也表现出了布置陷阱的一方志在必得的杀意。
正面承接了最多爆炸伤害的人是桑托。在意识到三个仆役情况不对的时候,他迅速地切换了自己的灵基模式,把摩洛克卫队那套铁骑式终结者装甲换了出来,自主上前了一步,打开磁力锁扛住了最多的冲击与破片杀伤。作为向导跟着一起来的那位极限战士没有这种底气,但原铸战士的反应力令他及时作出了防御规避,只需要承受已经被桑托削弱过一轮的伤害。在没有特别不幸的巧合发生的前提下,他没有受到任何比自尊心上的伤害更严重的损伤。
“阁下?”马克西乌斯非常担忧地看向了在毒气当中毫无防护的藤丸立香,紧接着就非常困惑地发现,对方没有任何受到了影响的表现,还在反过来关心别人:
“你身上都是毒晶晶片。”藤丸立香看着转过身来、也活像个刺猬的桑托,忧心忡忡地说,“毒素这方面没问题吗?”
“这不会影响我的作战效能。”桑托平静的语气中透露着一丝自豪,“这些物理性的伤害还不足以击穿钢铁的防御,实际给我造成的损伤非常轻微。”
“但你现在的样子看着真的挺吓人。”阿库尔多纳在头盔里面叹了口气,扩音装置放大了这阵气流中的颤抖,让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带着些事不关己的嘲讽。这令桑托转过头去,对他扔了一个愤怒的眼神。
马克西乌斯迷惑地看着藤丸立香——不仅她本人没有丝毫异状,她的两位护卫对“她毫无异状”这一点都表现得理所当然,甚至连预先提示过“空气有毒”的桑托本人都是如此。他在原地杵了好几秒,看着小姑娘一边抱怨一边绕着阿库尔多纳转了半圈,从星际战士的腰带上努力把战斗匕首(对藤丸立香来讲,那完全是一把双手剑)抽了出来,开始从膝盖的位置对付自己的裙摆。直到裂帛声响起的时候,他才在桑托的冷哼声中,意识到自己该做些什么。
无论如何,赫拉要塞都是极限战士战团的要塞修道院,作为极限战士的马克西乌斯在这样的突发事件当中自然应该担负起责任。他绕过眼前的这一片狼藉,在藤丸立香处理裙摆时发出的遗憾抱怨声中走向了看守间的控制台。这个控制台只能算一个区域性的控制终端,中控在距离监牢本身更远的地方。他本想利用上面的内线通讯(地下设施中无线信号传输困难)呼叫支援,但当他以自己的识别码接入了系统之后,却又在情理之中地发现,控制台上连接着的,包括但不限于内线通讯的所有线路,都已经提前被物理性地切断了。
“我建议我们现在离开这里,从监狱内部的通道去往临近区域,利用那里的控制台呼叫支援并且乘电梯离开。”极限战士提出了现阶段他认为最佳的策略,然后惨遭钢铁之手的嘲讽:
“鉴于我们不太可能顺着电梯井爬上去,这当然是我们唯一的一条路了。”桑托听起来很不高兴,而且这明显是一种针对着极限战士战团的不高兴,“我打包票,设下这个陷阱埋伏我们的那些人也是这么想的。”
阿库尔多纳的思路不在这一条线上,他没说话,只是显得有点忧心忡忡。接话的人是终于手动把长裙改成了半裙,归还了战斗匕首的藤丸立香:“但鉴于我们——主要是我——真的不可能顺着电梯井爬上去,我们除了这么走之外也没有别的选择。桑托连长,考虑到接下来我们肯定还有至少一场的硬仗要打,我强烈建议你还是等我们回到安全区域之后再发表你在其他方面上的负面意见。”
下一步的行动便如此确定了下来,所有人都不再介意看守间里的这一片狼藉,由马克西乌斯开始接近向内的门口。因为控制台完全失灵,这一路上重重关卡的所有大门都必须得要现场手动开启。不属于这个系统的马克西姆斯并不持有开门的识别码,但原体在这个临时拜访任务中下发的手令也勉强能用。
“我觉得大家也不用太紧张。”在等待机仆识别指令开门的过程中,藤丸立香还相当轻松地安慰,“我很确定,目前要塞上头的情况要比我们紧张得多。”
“……怎么说?”阿库尔多纳忍不住问,“你做了什么预案吗?”
“没。”藤丸立香平静地回答,“但西吉斯蒙德还在楼上呢,不是吗?”
——地面之下厚重的岩层会挡住电磁信号的传递,但挡不住无视距离的契约念话。藤丸立香已经把自己的遭遇原模原样地通告给了没有跟着下来的黑骑士,由他在要塞上层联系支援。但事情倒也不是就像她说的那样一派轻松,毕竟,他们前面的这段路,经过的将会是关押灵能囚犯的黑石监牢。
岩层阻挡不了契约念话,但黑石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