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丶团聚
◎等过了这个夏天◎
李秀莲没有失眠，反而是江瑶半夜睡不着。
她就这么坐着，迷迷糊糊的，似乎坐到天亮。
好在手术很成功。
李秀莲从手术室回来还是全麻没清醒的状态，护士把术后护理做好，然后跟江瑶交代的注意事项。
她在病房里陪了一阵，之后去找陈遇了解接下来的治疗方案。
陈遇把影像学分析报告递给她，做了个解释：“李秀莲同志采取的是胃全切手术，在一定程度上能阻止癌细胞继续增生。但是先前也跟你说过，有转移的现象，据观察是未分化的癌症细胞，这类型相对来说癌变的速度会很快，目前需要采取化疗。”
江瑶垂眸仔细看报告，其实她能看出来李秀莲各项指标并不好，并且其他器官多少出现受累情况。
这对于江瑶来说，其实是一个挺悲哀的讯息。
她并不是很想问这个问题的，不过总要面对，缓了缓说：“所以最多还能有多长时间？”
“几个月不到，得看治疗效果。”陈遇顿了顿，然后说，“这段时间注意营养，少食多餐。”
江瑶轻轻的嗯了声，然后离开办公室。
她没有哭，只是心里隐隐的有些痛。她想，自己是没有办法接受的，不管怎么想，她好像都没法坦然的面对死亡。
所以在之后的相处时间里，她和李秀莲从来没有聊过这件事。
大概是知道江瑶其实很难过，李秀莲也没再找过她不痛快。
她们心照不宣，好像这场噩耗从来没有发生过。
七月份，李秀莲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因为化疗的副作用过大，她的面容愈发憔悴，头发也大把大把的掉。
江瑶给她买了一顶假发，让她看起来没有那么沧桑。
某一天，蒋从闻和黎采还有贺骏玮过来看李秀莲。
李秀莲枯瘦的脸颊终于露出和蔼的笑，一开心就开始讲玩笑话。
她跟蒋从闻说：“小蒋医生，我看你第一眼就很喜欢你，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当时还想撮合你和江瑶，后来听说你有女朋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难受。今天一瞧，果然还是你眼光好，这姑娘真漂亮啊，江瑶是没福气的。”
蒋从闻不太好意思，憨笑着：“哪有，江瑶也很优秀的。”
黎采附和：“对啊，陈遇也很不错，我以前还很欣赏他的呢。”
李秀莲又把话题扯向贺骏玮：“小骏同学，你呢，有女朋友了吗？”
贺骏玮一脸苦相：“没有呢。”
很快他又问：“奶奶，你要给我介绍一个漂亮姑娘吗？”
“有合适的就介绍给你。”李秀莲一直很喜欢贺骏玮，看他时全程都在笑，又惋惜着，“这么好的孩子，以后也不知道便宜谁，都是江瑶没福气啊，你说要是你俩成了多好。”
“……”
江瑶在一边削苹果，听完这话直接把皮切断了。
她想，李秀莲又来了，每回说的都是这样的话，就不能换点新鲜玩意的。
还没等她说话，贺骏玮哈哈一笑，夸着李秀莲眼光好，开始大放阙词：“还别说，我也有这个想法，要不我把江瑶从陈遇那里抢过来好了，我可想当你孙女婿了。”
蒋从闻啧一声，笑骂着：“你这人是真损呀。”
江瑶对他们的玩笑压根不感兴趣，有点无奈的开口：“你们这样，真的不考虑一下陈遇的感受吗？”
黎采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他不在，听不见。”
江瑶：“……”
这个话题就这么被带过去，大家又聊起别的事，也不知道李秀莲笑点什么时候这么低了，全程就没停过笑，久而久之，江瑶也被带入情绪，一边给她递水果一边笑。
江瑶忽然知道，李秀莲其实很喜欢这样的氛围，这么多人围着她说话，热闹又欢快，好像那些缺失的亲情终于找到弥补的口，正一点一点的填上。
江瑶心里又有点苦涩，她好像懂得太迟了，迟到这种幸福没能持续太久。
陈遇下班之后来看李秀莲，让江瑶回去好好睡一觉。
那天晚上他给李秀莲送晚餐，她跟陈遇说了很多事情，从小时候那点琐碎的事说到长大后。
李秀莲好像有很多感慨的东西，慢慢的又把话题扯回来：“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特别单纯，所以你做的那点事，真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下回别这么傻。”
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楞了一下，又垂着眼帘，轻声说：“我自愿的。”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李秀莲是江瑶最亲的人。
他不想让每一个爱她的人离她而去，对江瑶来说太过残忍。
他能抓住的东西很少，但只要有那么点希望，他想，他也会义无反顾吧。
李秀莲再一次问他：“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会坚定的站在她身边吗。”
陈遇：“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坚定的选她。”
李秀莲嗯了声，大概是有点想哭，其实她也是个开明的人，死亡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可怕的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放心不下的人。
她唯一担心的就是，没有她，江瑶就没有人爱了。
所以，李秀莲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想，这个说要坚定护着江瑶的人，一定不要食言，一定一定不要。
十月份一过，酷暑炎热的夏天似乎达到高潮，安静的夏日午后，李秀莲在病房的床上憩息，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江瑶讲故事，却始终都没有发表过一句话。
江瑶也不知道自己讲到哪里，开始变得语无伦次，她眼神放空，开始幻想：“…后来小鸭子勇敢的下水，跟着妈妈一起漂到了远方，看见更加美丽的村庄，那里没有苦难，没有敌人，它们一家人团圆的在一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江瑶也不知道李秀莲是不是想骂自己乱编乱造，但有一瞬间她还真想听挨骂，目光聚焦回来，她说：“李秀莲同志，等过了这个夏天，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看雪好不好。”
床上的人没有说话，看起来很困，没有心思搭理她，眼皮开始慢慢合上，江瑶又说：“好像一直忘了跟你说，我也很爱你的奶奶。”
长大之后，江瑶发现李秀莲说话板正，像古代的教书先生，后来她一直没怎么叫过李秀莲奶奶。
就学着她们那个年代的人一口一个“同志”的叫她。
都说人死的时候，最后消失的是听觉，所以江瑶在想，李秀莲同志一定会听见的吧。
好像我们渴求的幸福永远都是短暂的。
又好似那些经历的美好到最后都只能被冰封在回忆里。
我们在时间的长河里相互拥抱，又不得已要分开，从孤独到热闹，最后还是要回到孤独。
***
李秀莲的葬礼在几天之后进行，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普照大地，天空很蓝，风很暖，安静祥和，像岁月静好，是李秀莲最喜欢的日子。
那天江瑶站在墓碑前问陈遇：“你说李秀莲同志，她会去哪里。”
陈遇看着江瑶认真的说：“这个时候，她应该和你爷爷还有爸爸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
“李秀莲同志在这里等了你爷爷一年又一年，你爷爷一定也在某一个时空日覆一日的等她，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那个人。”陈遇说，“孩子和妈妈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共用过身体的人，他们曾是最亲密的个体，所以他们一家人一定会有团聚的一天。”
办完葬礼之后，江瑶回家收拾李秀莲的遗物，意外的在她的床底下发现一个铁盒。
她翻出李秀莲生前写的一封信。
给最亲爱的瑶瑶：
不知不觉，你已经长成大姑娘了，我时常会想起想小时候的你，从啼哭落地，到学会走路，然后长大成人，原来你陪了我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见证你的成长过程。
小的时候，你妈妈说要把你带到大城市去读书，我是很舍不得你的，因为觉得你好像就要离开我。
但你妈妈说，大城市的教育很好，等你学成归来，会是个很优秀的孩子。
我一听就很心动，因为作为这个世界上爱你的人，我也希望我的瑶瑶能变得更好，接受世界一切优质的待遇。
你走之后，我时常惶恐，怕你回来会跟我生疏，怕我们之间不再亲密，不得不说这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好在没有。
后来你给我买的那些礼物，我都有好好珍藏，我舍不得用，怕会弄坏。
你谈恋爱这事，我是第一个知道的，那时候我就在感叹，原来你已经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原来时间过得真的很快。
再之后，我们经历了很大的变故，我看见你一直在颓靡，真的很心疼，却又无能为力，这些年我对你不算好，总是说你那么多毛病，其实你真的很好，我都是在没事找事，我很愧疚，在这里奶奶郑重的跟你道歉。
可是瑶瑶，奶奶也是很爱你的，很爱很爱的，恨不得就这样陪着你到终生。
因为你，我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没有感受到孤独；因为你，我才能走出失去孩子的伤痛，所以哪一天奶奶离你而去，你不要觉得自责丶难过和痛苦。
死亡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离别，只要你还记得奶奶，奶奶会一直都在，以记忆，以梦境，以任何一种你看得见的方式存在。
我真诚的祝愿，我最爱的瑶瑶能得到世间一切的美好。
落款：最爱你的李秀莲同志。
泪水洒落在纸张上，江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哭了，好像是积攒已久的委屈，在此刻全都发泄出来。
她把脸埋在膝盖上抽泣着。
有人轻轻的将她揽在怀里，安抚的说着什么，她没听进去。
江瑶：“陈遇，我今年的愿望一直都没实现。”
“那你再许一个，明年一定会实现。”
***
李秀莲的后事办完之后，她一直待在乡下。
差不多快十一月，她等了陈遇几天，然后和他一块离开怀宁镇。
上车时，江瑶一直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发呆。
一幕幕景色，模糊飞快的在眼前掠过，像是破碎的梦境场景。
好似，真的做了一场很长，很悲哀的梦。
这一年的新年过得很平淡，好像没有什么特别深的感触，江瑶许的愿望，和上一年的一模一样，她趴在窗边看远处闪着的霓虹灯，她在想着上一年的问题。
会越来越好的吧。
年初一晚上，贺骏玮发信息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上班，江瑶回年后，贺骏玮还说这么早，再三问她不要延长假期吗。
江瑶开玩笑：“你，怕不是破产了吧，供不起我？一直在推脱。”
“对，真的破产了。”贺骏玮也笑着，然后又转移话题，“我们那个项目准备四月份招标，到时候记得过来。”
江瑶回一个OK的表情包，扔下手机去睡觉。
半夜的时候，她被扯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也不知道陈遇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抱着她就是一阵乱亲，把她脖子弄得很痒。
江瑶有些无奈，搂着他的脖子跟他接吻，亲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反应过来，推开他，茫然的问：“你回来怎么不去洗澡，你脏死了。”
陈遇眼里的情欲还没散去，被她问得有点懵，反应过来后冷笑一声，反驳：“我今晚不是去上班，我是去见人，我出门前还洗过一回了。”
噢，想起来了，他是去见秦姝。
即使是这样，江瑶也不想跟他低头，重覆着：“那你再洗一遍，反正你脏。”
陈遇被气笑了，说她压根不讲理，站起来把衣服脱掉，“行，我洗干净点，搓到没脸出来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