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下狱
陆宸醒的时候旁边的盈枕已凉透, 颜鸢早已不见身影,陆宸扶额喘息了良久,唤夏平进来为他更衣。
陆宸走到盛了清水的铜匜前, 瞥了眼书架角落的一个盒子,垂眸问道“夫人是夜里几时走的?”
候在旁边的夏平答道:“大人, 夫人是丑末时离开的,属下去留夫人,夫人说她得回去涂伤药, 属下便没敢拦着。”
“哦。”陆宸盥洗结束, 用白巾擦干面手上的水,吩咐夏平道:“去将早膳摆进来罢, 晨间的风有些凉, 进出记得将门带上。”
“是,大人。”夏平捧着铜匜离去,拽着门棂上的环扣阖好门。
听到门框合拢的声响, 立在帘遮前的陆宸再次将目光移到身侧的书架上。
他清楚地记得,绸缪缱绻之后,颜鸢趁他迷蒙昏睡之际在那书架上翻腾了一阵, 大致方位应该是书架二层的那个黄木盒子。
联想到前一夜的对话, 陆宸深吸一口气,缓缓行到书架前, 轻抚黄木盒子的边沿。
颜鸢可是往这里放了什么?他要打开看看吗?
陆宸沈思片刻, 选择了后者。
食指拨开盒子的锁扣, 古旧的木盒发出一串吱嘎声响, 盖子被打开, 里面的东西不乱,但有明显翻过的痕迹。
陆宸从里面翻出张白纸, 上面隽永地写着四排字,没有排头,没有落款,字的风骨像他,却不是他的笔迹。
“帝德明光,煌莹我心,必躬遵行,卒临不惜。”
他怔了怔,又仔细念诵几遍后,恍然笑了。
…
五月初五,端阳节,京西洞江的江面龙舟往覆,两岸人满为患,喧攘声,喝彩声此起彼伏。
“好家夥,那个执绿彩的龙舟队竟然反超了前面的几条龙舟,着实没让人想到。”一个岸上的围观者叉着腰远眺,一脸津津乐道。
他身边的朋友大笑着点头:“哈哈哈,还是今年的赛龙舟有看头,不光有圣上亲临,龙舟赛前三甲的彩头也好。”
“确实,不过刚刚听其他人说,圣上今年还在西大街的几家粮庄搭置米棚,于今日正午时分发糯米和粽叶,先到先得。”另有一个带着墨绿幞头的中年汉子随口填道。
“哎,现在什么时候了?”围观者惊喜地问。
墨绿幞头的汉子本打算仰头望天,不想身后突地一个撞力,将他撞进旁边人的身上,鼻子被坚实的肌肉硌得一歪,登时酸痛不休,嘴角尝出腥甜的味道。
“是谁没长眼睛,都是人,撞什么撞啊!”汉子恼极了,一边捂鼻子,一边转头寻找肇事者。
是一个着紫衣的女子,发髻凌乱,衣衫褴褛,奔跑的背影破碎极了,像是枚暴露在阳光下的霜花。
那名被撞的汉子见是个女子,也不好意思再骂咧些其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打算继续擡头望天。
“哎…她…她…这是要跳河??!!”已经半擡头的汉子覆低下头,忽觉女子的行迹可疑,他看着那抹不顾一切的背影,脑中有道诡谲的想法浮出。
她跑得这样快,若一时没刹住,岂不是会扑进水中。
“大家快拦住她。”他跳着大叫起来,试图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但为时已晚,紫衣女子已奔至河岸,没有半丝停顿,动作敏捷地跃进粼粼碧波…
“堂下者何人?投身洞江,可是有隐情?”一身白衣红带的赵煌坐在屏风后的太师椅上,撇着茶盏中的热气询问:“若有隐情,尽管说,朕今日再此为你主持公道。”
“民女金兰音,系宰执府舞女,状告当朝宰执陆如珩,不满圣意,包藏祸心,为臣不忠,讥讽朝纲。”
陆宸拢袖立在赵煌下首,听着插屏外的声声泣血,羽睫微垂,毫无异样,赵煌若有所思地看了陆宸一眼,颇为为难,但没有出声阻止屏外的控诉。
“其书阁藏有诬咒之言,民女无意发现,陆如珩察觉后,便将民女锁于柴屋鞭刑示警,民女难堪受辱,寻机出逃后,乞求圣恩庇佑,打算到巡城御史处上告,黄天有眼,恰逢陛下亲临洞江,不得已才出投江下策。”
“望圣上开恩,饶民女一命。”
“胡说。”赵煌厉声斥了句:“当朝宰执宵衣旰食,一心向民,功可榜青史,文可着翰墨,岂容你一届黔首诋毁。”
“左右卫,拿下她,杖三十,落刑部,择日严审。”赵煌转了转手中的嵌金香杯,眼中全是啸起的怒意。
“圣…圣上?”插屏外的声音一顿,随后充满不甘与嘲弄:“民女认…”
“陛下。”
“陛下且慢…”
陆宸侧迈一步立于堂前,双手合袖揖礼准备开口为颜鸢开罪,不想身后仍有一人迈步堂中,撩衣便是一跪。
他侧首瞥去,跪在地上的人是兵部尚书周桓,陆宸收回视线,默默撤回庭旁。
周桓顿首道:“依臣之见,外面的女子所言并非空缺来风,陆宰执确有异心,叛逆朝纲。”
赵煌的神色开始凝重起来,他看了在场的陆宸一眼,斜首:“周卿为何如此说。”
“商疆军哗变,为了摸清商疆军的兵将建制,臣近日一直在翻阅商疆各岁的递呈上来的卷宗。”周桓从怀中掏出一张册子,双手举过头顶:“臣发现从坤定二十六年到坤定二十七年的粮草银子一直与城防修葺的款项淆在一起,纠结不清,与载在兵部的所支出入甚巨,前后有百馀万两白银不知所踪。”
有中官将周桓手中的册子取走送到赵煌面前,赵煌皱着眉打开,挥手示意周桓继续说下去。
周桓擡眼看了瞬沈默不语的陆宸,忽而稽首大呼:“陛下,那段时间,陆宰执正是商疆军的都虞候,军中钱粮的动向,他不可能不清楚。”
赵煌啪地一声阖上折子,眼神凌厉地扫向陆宸,道:“陆卿,朕允许你解释。”
“只要你将此件事解释清楚,朕全信你,周恒与外面那名女子一律论处。”
陆宸苍白一笑,缓缓吐话:“臣知错,请陛下责罚…”
颜鸢永远记得端阳那日的薄暮,绚烂的金色磅礴壮丽,宛若与陆宸擦肩时他向她展露的温情笑意,有种即将逝去的雕零之感。
麟甲卫从陆宸的书房中翻出那首反诗,为首的卫士将纸张甩到她的面前让她辨识,颜鸢哆哆嗦嗦地瞧了一眼,点头称是。
陆宸被锁链缚住手脚,一步步向院外而去,沈重的链条随着他的移动拖拉作响,但她的身子依旧挺拔得宛如岩间松。
颜鸢后知后觉地忆起那张写有反诗的纸上扣有印章,是篆体的“陆宸”二字,他的随身印章…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脚踝一软,整个人嗵地一声跪地双手撑地,泪如泉涌。
她后悔了。
…
“许平之,你再给我拿一坛酒过来。”已经打烊的钱氏樊楼内,颜鸢晃了晃手中空空如也的酒坛,苦笑着喊叫许平之。
这十日香酒气厚重,最易醉人,平日里她喝小半坛便会晕得要死,今日一坛见了底,眼睛竟还亮如铜铃,连柜台旁幌子上的字都看得一清二楚。
因着陆宸的事,许平之也情绪不佳,他红着眼眶端来一坛酒,也无心再去核对白日的账目,跟着颜鸢一起坐在四方桌旁。
“东家,有件事,我觉得我需要与你坦白。”许平之给自己也拿了一个碗,斟满酒。
颜鸢一口酒闷得有点急,呛在喉咙处,一边扶桌干咳,一边示意许平之快说。
许平之揉了揉鼻子,眼尾又红了几分:“其实,我跟在东家身边帮忙打理琐事,都是宰执大人的授意。”
“除了我,竈上的那几名壮力婆子,还有护院的那几名高个汉子都是大人亲自挑选守着你的。”
颜鸢的呛咳渐渐好转,她抹干面颊上的泪,笑着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许平之答:“我遇见你之后没多久,刚想送信进京城问问大人,大人便寻来了。”
颜鸢闭着眼摇头,泪水如串珠般流溢,那是她死遁后半年的事,她没想到陆宸那样早便找到了她,一直藏身暗处护佑着她。
“靖远侯府里的事,他可曾对你说过什么?”颜鸢仰面朝上,想让自己的泪少流一些,奈何实在伤心,泪水淌进发鬓中,湿凉得脑子痛。
许平之一碗酒喝尽,又给自己添了一碗:“靖远侯府里的事情我略有耳闻,但是大人并未与我说过,这些事我不清楚。”
颜鸢自嘲地笑着,不再说什么,噤了声。
许平之忽而想起什么,放下酒碗,说道:“不过有一次,我隐约听到一个自称是小杏的女子,对大人回禀一个小孩子的事。”
“那个小孩子好像是大人的儿子。”
“你说什么?陆宸还有一个儿子?”颜鸢突然耳鸣得厉害,她半捂着头,艰难地消化着许平之说给她的内容。
陆宸还有儿子,她怎么不知道,小杏又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已经嫁人了吗,为何还要向陆宸禀报事情。
许平之异讶于颜鸢不晓此事,他瞠目呆了会儿,结巴:“东家…我也是道听途说…不确定的…”
“此事我会留意的…”颜鸢终于喝醉了,手的碗一歪,里面残剩的酒水洒了一桌。
迷蒙中她想了想,打算等笙笙接回来之后再慢慢打探小杏的下落,只要与小杏相认,孩子的事情自会明晰。
但是颜鸢想不到的是,赵煌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