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第 227 章
“啧。”
逢雪霍然擡起头。
鬼仙的身影出现在人头垒成的小山上, 足尖轻点断颅,身形飘渺不定。他的手里握着一张卷轴,人皮纸从上往下垂落。
卷轴上绘着一只又一只妖魔鬼怪, 魑魅魍魉。
有长舌垂落的恶鬼,有赤发青面的罗刹, 有鼠头犬身的妖精。
他轻念符咒。
十方恶鬼妖魔, 尽数从纸上脱困, 咆哮着扑向二人。
叶蓬舟转过身,黑刃透出暗红煞气, 一刀劈断扑来的恶鬼。
逢雪趁机跑入殿内,想将几个少年解开禁锢, 长剑疾刺, 刺在缠绕陆沅身上的恶鬼, 剑从他肚腹插入,后背插出。
刺中的瞬间,陆沅闷哼一声,肚腹衣裳漫开血色。
难道刺中这些鬼, 也会伤到她?
逢雪的剑迟疑了一瞬。
陆沅被操纵着, 手持长刀,立马劈来, 刀风吹起剑客的头发, 快劈上她面门时, 刀往旁偏了偏,截断一小截青丝。
逢雪马上反应过来,执剑回挡。
陆沅面上疤痕抽搐, 竭力挣脱恶鬼的桎梏,手里的刀剧烈摇晃, 她看着逢雪,眸里闪过水光,颤声道:“迟丶迟姑娘,我们不知……不知自己是白花教同党,大师兄也不知情,你别怪他。”
在这之前,他们也只以为自己是云梦不入流的小门派。
虽然拜着个叫太平神的邪神,可太平神和白花教能有什么关系?
逢雪道:“没关系。”
陆沅嘴角微扬,朝她挤出个艰难的笑,“不知道为何,身体就不听使唤了,脑子里,也多了很多画面,都是在杀人……就好像,我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匪徒。每一世,都是强盗贼寇,最后砍掉脑袋,死在十字路口。”
逢雪挡住她的刀锋,一刀愈比一刀沈。
压在陆沅身上的恶鬼面目狰狞,抓住她的手腕,迫使她一次又一次凶狠挥刀,狂刀如疾风骤雨。
陆沅蹙着眉,“这些人……是我吗?是我的前世吗?是不是我前世业债未消,所以这一世,本该被制成花瓶姑娘来偿罪。这是我的命,”她嘴唇轻颤,“我本是个恶人。”
逢雪:“别胡思乱想!”
陆沅凄苦一笑,“可这一世,我并不想做恶徒啊。这一世不一样……”
她记得自己曾骑马在山间纵横,将追杀的官兵斩作两截;也记得自己浪里白条翻滚,从水里一跃而出,打劫来往渔船,一刀劈下渔夫脑袋,将人抛入水里,看着泡得发白的尸体在水里浮浮沈沈。
那是她?
不是她?
心中恶念似野草疯涨,眼前漫上暗红血色。
陆沅却想起了小时候。在她将要被斩断手脚,塞入花瓶时,刀尖挑破她的面皮,殷红滚热的血珠顺着脸颊往下滴,她伸舌舔去嘴角铁锈,眼前漫开血红一片,抓住了面前的刀刃。
若不出意外。
或许她本该如前世一样,从此变成个杀人如麻的修罗。
但偏偏在握紧刀,刀尖划破掌心的那一刻,想把她做成人彘的恶徒脑袋飞了起来,鲜血如柱直冲廊柱。
无头的身躯悄然倒地。
红衣少年从尸身后转出,背上背着昏迷的阿要,朝她伸出手,“不如跟我走吧?反正有口饭吃。”
……
那就跟你走吧。
她松开刀刃,牵住少年的手。
……
陆沅神情茫然,一幕幕血腥之景从她眼前掠过,她的目光游离,飘过满殿的毒虫尸首,在看到叶蓬舟与逢雪时,眼神稍稍亮了亮。
她勉力勾起嘴角,对逢雪露出个微笑,“迟姑娘,我知道自己是谁了。”
手背青筋迸出,她竭力从恶鬼手中抢到身体控制权。
刀尖忽然转向,雪亮的刀刃上,映出自己的脸,和缠绕在她身上的狰狞恶鬼。
前生?业债?
是她?非她?
不重要了。
瞬息间,刀刃对准自己的脖颈。
她攥紧掌心,用力劈落!
————
“我寻了好久,才寻到这几个独一无二的祭品。”
一线殷红从陆沅的脖子淌出,她用尽全身力气,想割下自己的头颅,可丝丝缕缕的红线缠绕在刀柄上,让她难以更近一步。
黑红雾气攀上刀刃。
“砰!”
刀刃裂成数段,碎片崩裂,陆沅偏过脸,刀片划破她旧时的伤疤,殷红血珠从眼角滴落。
暗红的雾气如流岚在殿内流动,化作枷锁,缠住众人的手脚。
逢雪一剑劈开枷锁,雾气又如潮水涌来,缠在她的身上。就像陷入粘稠的泥淖里,每一个动作都极为艰难。
她听见男人的声音,仰头看去。
一个又一个惨白的头颅堆垒,断头神情惊惧,七窍出血,像一座祭坛。
无头的尸体跪在祭坛前,僵硬地擡起身子,又慢慢俯下身,朝祭坛跪拜。
乌云翻涌,黑气冲宵,激荡的雾气里,隐约透出道与天齐高的身影。白花教主立在祭坛上,白袍被风高高鼓起,花白发丝飞扬。
他俯视着几个少年,低声道:“十世的恶徒,心中当也有杀孽翻腾,该堕成杀人如麻的修罗。十世的牲畜,痴愚蠢笨,苟且偷生,为了生不顾一切。十世的奸人,亦是玩弄人心之辈,奸诈恶毒,年幼却有许多诡谲心思。”
他看着用力想割断自己脖子的少女,轻嗤一声,“做了十辈子的恶人,本性就是极恶,还想舍生取义做个好人不成?”
“这样浓的恶念,是献给白花娘娘的开胃菜。”
至于那饕餮大餐……
他的眼珠微转,落到手握鬼哭的青年身上,“我的好徒弟,怎么还不把鬼图打开?”
叶蓬舟握紧刀柄,与他对视,大风狂卷,乌云涌动。青年深陷黑红煞气里,漆黑锁链从苍白脖颈上一圈圈缠绕过,煞气在肌肤烙下烧伤的痕迹,他弯了弯嘴角,“师父,你既是白花教主,怎么放在神台的牌位,供奉的是太平神?”
“太平神?”白花教主笑了,“太平神不过无稽之谈。当年我与你父情同手足,我劝他奉白花娘娘为正神,振臂一呼,信徒云集,江山岂不是囊中之物?可他偏不信,信口胡诌,编出一个太平神。不过一个不存在的神明也好,这十万太平军的香火愿力,恰好为我所用。”
逢雪道:“云梦的血案,也是你一手策划的?死这么多人,就为了这些香火?”
“我?”男人眉头微挑,笑着摇头,“同我有什么关系。我能耐再大,能叫那些草芥一样的百姓,衣不蔽体丶食不果腹?让他们为了个无稽的太平神,就跟在一个泥腿子后面造反?”
逢雪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一道闪电当空劈落。
逢雪回头望去,沈玉京踏在黄鹤上,越过瘴雾,飞到她身边。
“师妹,我来助你。”
惊雷轰隆落下,电光如雨,但白花教主的身影依旧伫立在电光中。
他低声念道:“白花开,白花落。”
说话间,如墨浓云里,飘落片片素白的花。花瓣在风中上下翻滚,仿佛为天地送葬的纸钱。
阴寒的气息海水一样扑来,黑云鼓动,空气中虚幻的影子原淡得像一抹烟雾,如今却瓷实了几分。
能瞧出,这是个头抵着地,脚朝着天的人形。
仿佛倒悬于空中。
“我岂有这样的能耐,叫千年宝刹怨气深重,叫罗汉金身变作行尸走肉,叫阴司城隍了无痕迹。”
白花教主嘴角含笑,徐徐说道。
天地之间,怨煞之气升腾而起,变成点点血红,金身崖的方向,煞气尤为浓重。似血雨倒转,从地面涌起,飘向天空。
空中的鬼影愈来愈凝实。
逢雪望着那影子,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在她第一次进入心庙时,就见过这个倒悬的鬼影,只是,它马上幻化成血萤消散,之后再出来的,就是人身羊头的邪神了。
来不及多想。
白花教主又道:“我岂有这样的能耐,叫地底黄泉被浮尸堵塞,叫渡世佛陀被苦海淹没?”
一瞬间,天旋地转,地面的一切都飞向天空。恢弘金殿被连根拔起,巨木丶石块丶房梁,变得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在空中飞扬。
逢雪的身子也飘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飞向天空。
“小仙姑。”叶蓬舟拉住她的手,将鬼哭钉在地上。
逢雪倒悬在空中,被叶蓬舟牵着,才没有似其他人一样飞到白花娘娘口里。她的身上仍缠着一重又一重的暗红煞气,只能仰头望着虚影,“白花娘娘要降世了?但是,圣女又不在此处……”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望向自己胸口。
“谁说圣女不在此处。”白花教主笑着慢慢道:“你,不就是本教圣女吗?”
只要被种上心庙,作为容器的女子,都能算作白花圣女。
而她的胸口,好巧不巧,也盘踞着一尊邪神。
一双惨白的手自黑暗深处缓缓伸出。
白花教主继续道:“当年十里街头,我让你选择,将妒神种在谁的心间,也多亏你英勇献身,选择了自己吞下魔种。”
沈玉京心头巨震,忘记捏诀,不自觉望向逢雪,“师妹……”大风遽然刮起他的身体,他来不及问出心头想问,就被吹至旋风里,待捏诀再稳住身形,踩在悬空的法寺穹顶时,地上的剑客,早淹没在浓浓雾气中了。
逢雪望着从胸口探出的苍白手掌。
邪神的手惨白如纸,毫无血色,五指骨节分明,虎口掌心有厚厚的剑茧。
白花教的妒神,也是一位剑客吗?
“你放开我!”她忽然心中颤抖,对叶蓬舟喊,“我快变成妖魔了。”
叶蓬舟弯起嘴角,五指握得更紧,一点点把浮羽般的剑客拉入怀中,亲了亲她的眉。
逢雪眼眶发热,又有些想笑,低声呢喃:“我快变成妖魔了。”
上一世,她变成人人喊打的妖魔,在人间奔逃,天地之大,无处容身。
她是青溟山最冷酷无情的道人,自然知道,变成妖魔后,就不算人了。被追杀丶镇压丶被打得魂飞魄散,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自己对着那些妖魔鬼怪,不也是如此吗?
“我快变成妖魔了。”她惶然道,仿佛又回到前世电闪雷鸣的雨夜,回到伤痕累累东奔西逃的百年,“你怎么……不放开我呢?”
对面青年只是笑,眉似弯刀,眼如新月,笑得放浪不羁,天下酒客一升的疏狂,他独占八斗。
只是笑着笑着,那双眼睛却染上些许红意,他伸手摸着少女的脸颊,嘶哑着声音说:“小仙姑为妖魔,我作恶鬼,那我们岂不是……天生一对了?”
逢雪咬着唇,眼眶湿热,忍不住也轻轻扬起嘴角。
心庙的邪神慢慢爬出,惨白的双手抓住她身上的血红锁链。
倏尔,用力一撕!
白花教主愕然道:“你心头不是妒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