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第 205 章
“人头还在说话, 易二哥不知自己身死,如今要做的,便是不惊动他们。师姐可记得, 刽子手断头人未死的故事?”
夏正晴点头,慢慢走上木梯。
老旧木板颤巍巍吱呀出声。
《云游记册》有一篇叫奇闻篇。记的是师兄师姐们下山遇见的各种奇闻轶事。
其中就有一个小故事。
有位杀人无数的刽子手, 名叫金刀郑六。一日要杀人时, 死囚跪地哀乞, 求他刀下留情。
郑六见他求得可怜,附耳小声嘱咐死囚, 待刀扬起要落时,他就使劲往前跑。届时, 他会将屠刀挥得慢一些。
死囚果然依言, 见正午阳光照在刀刃上, 连忙起身就跑,一溜烟就跑出了城池。
他不敢回家,就改名换姓,在其他地方生活, 十几年过去, 娶妻生子,倒也无人来追缉。
平安过了数年, 一日携妻带子去赶集, 恰好遇见封刀回乡的郑六。
那死囚连忙上前感谢救命之恩。
郑六却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说:“你不是死了吗?当年之话不过安慰你,那时刀一落下,你的人头就落了地。”
话音刚落。面前活生生丶有影子的人, 霎时变成一团青烟,只剩堆空荡荡的衣物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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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察觉到自己已经死了, 人便还活着。”风扶柳抱住左臂,说:“易二哥如今就是这种情况。”
长孙荷月瞪大眼睛,“这如何不知道,难道他拿头撞窗户,撞得脑袋不疼吗?”
风扶柳道:“生死之事,玄而又玄。”
一擡眼帘,夏正晴已经走到她面前,皱着眉说:“但是风师妹,白花教这样邪异,存二引我们过去,显然是陷阱,以你我之力,该如何对付他们?”
长孙荷月在后面喊:“还有我呢!”
风扶柳思索片刻,“我先跟他过去,师姐伺机而动。”
“我想,还是先同逢雪会合,她有飞剑,身旁的公子也很厉害。“夏正晴一把抓住风扶柳清瘦的手腕,“师妹,我不放心你和白花教对上,我们一起行动,去找逢雪。”
一点冰冷刺在她的喉头。
夏正晴往后仰了仰,愕然道:“师妹,你——”
在山上所有人心中,风师妹恰如她的名字一般,弱柳扶风,楚楚可怜。若不是有两个门神护法般的少年守在旁边,指不定会怎么被人欺负。
但夏正晴头一次发现,师妹或许不如她的名字般柔弱可欺。
此刻,风扶柳手里拿着枚峨眉刺,银白刺尖对着夏正晴的咽喉。
同行这么久,夏正晴全然不知道师妹竟随身携带峨眉刺,也不知她从哪里拿出来的。只知道,锋利的尖刺抵着自己肌肤,冰凉触感让她不自觉浑身紧绷,四肢僵硬,不敢再动。
“师姐,你们不必和我一同去救人,但我。”风扶柳收回峨眉刺,刺上冷光倒映在她的眸里,显得总是下垂的眼里,掠过抹粼粼的冷光。
像逢雪——
夏正晴心中无端闪过这个念头。
长孙荷月几步跑上来,把夏正晴拉到旁边,手里捏着个法器,“你丶你怎么突然动手!”
锋利峨眉刺变作素色的银指环,挂在风扶柳的中指。她擡起眼,朝她们微微一笑,眼神显得有些悲伤,“但我非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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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头荡悠悠在前面带路。
长孙荷月习惯这幕,惊悚之馀,觉得几分滑稽。她想起小时候在御花园放风筝,低头小声同夏正晴说:“师姐,你瞧他像不像个人头风筝?线被谁牵在手里呢?”
夏正晴朝她轻轻摇头,使了个眼色。
顺着师姐的目光,长孙荷月对上风扶柳的眼神,以及她手里冰凉的峨眉刺,不由闭上嘴,往夏师姐身上贴。
“快到了。师妹,快一些啊。”
易存二的头荡在空中,转过来催促。
长孙荷月说:“你当然快,你又……”
又没有身体,只用在天上飞就好了。
但想到风扶柳叮嘱过的话,她改了口,小声说:“你跑得这样快。”
易存二傻笑:“我是跑得快一些!我从小就跑得快,以前爹说,给我换尿布的时候,我两条腿蹬得跟风火轮一样了。”
“咦……”他面上笑容逐渐消退,“腿?”
今日怎么觉得,腿脚格外轻盈,他下意识低下头,往身下望去。
“易二哥。”
风师妹轻柔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易存二霎时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哎,师妹,什么事?”
风扶柳仰起脸,朝他微笑着说:“迟师姐不是在平阳吗?怎么带我们往巷子里钻?”
易存二楞神片刻,回道:“那是因为丶因为迟师姐早就过来了!她既是城隍,遁地一日千里,来寻我们了。”
“原是如此。劳烦师兄继续带路。”
“好咧!”
“二哥,大哥也在师姐那儿等我吗?”
“这是自然。”
风扶柳摩挲手上指环,低头不语。待走到巷中,她转过身,拦住夏正晴。
“师妹是何意?”
“不必过来了。”风扶柳低声道:“若我没有出来,师姐带着荷月去城隍庙中等待吧。我料想迟师姐见我们不来,一定会亲自寻过来。”
长孙荷月点头附和:“她就是这样多管闲事的人。”
夏正晴想拉住风扶柳,瞥见她手上指环,止了动作,只道:“我是师姐,该是我去。”
风扶柳抚摸指环,“先前师姐说,我怎么知道白花教秘法。”她弯起嘴角,笑意温柔,“师姐如何笃定,我不是白花教的人呢?”
夏正晴一怔,长孙荷月缩到她的背后。
只一晃神,风扶柳半边已经踏入小巷。小巷深深,她回过头,脸上月光与阴影交织成道明显的分界线。
人头飘进巷里,催促声不停传来。
风扶柳道:“若是看见迟师姐……”
“如何?”
“请她珍惜扶危。”
她毫不犹豫转身,身影没入黑暗里,很快,寂寂小巷里,响起酒客的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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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寺在安和县。
逢雪从城隍庙里爬出来,此处城隍庙同样荒废,神像布满厚厚一层灰尘,檐下挂满蛛网,显然许久无人供奉。
原来阴司让她去平阳当差,竟是对她不错。要把她发配到安和县来,说不定现在都无一柱香火。
她拍拍手身上灰,忍不住嘟囔:“这城隍庙比竈神爷的竈都脏。”
回头看沈玉京。
总是一丝不苟扎起的发髻歪到一旁,玉白的脸上多了几搓灰,灰扑扑的。
逢雪擦了下自己的脸,快步走出城隍庙,“她们住在哪儿?”
沈玉京理正发髻,不急不慢地走过来,“不知。不过,长孙师妹也来了。”
“有这个小公主在,难道是住在县尉府中?”
逢雪觉得自己怀疑有理有据——毕竟,金枝玉叶的小公主,怎会肯屈身住在客栈里,同别人挤在一起?
“不若我们先去找找。”眼前人来人往,街道井然,全然不似有妖魔作祟,她心中松了口气,若是其他时候,易家兄弟迟迟不来,或许是出了什么事,但要是有长孙荷月在……
这位小公主,肯定不愿意屈尊来见她。
她和长孙荷月的梁子是什么时候结下的?
逢雪有些记不起来了。
大抵是某次她没有捧着小公主吧。
在山上,和她结下梁子的人可太多了,这种事她记不太清,可长孙荷月却似乎对每一次过节都记得很清楚。
每次看见她,小公主总不给她好脸色,逢雪自然也懒得惯着她。
这次遇见,大抵也会如此。
刚走出几步,人群里扑来一个人。逢雪手按在剑柄,又慢慢松开,诧异地让她扑上来,环住自己的腰。
少女贴在她身上,瑟瑟抖动。
逢雪犹豫片刻,轻拍她的后背,“师妹,怎么了?”
长孙荷月擡起脸,眼里噙满泪,在山上的时候,小公主注意打扮,连最朴素的道袍里都绣着金丝,骄傲又美丽。可如今,她身上外袍抱在怀里,绸裙上灰尘扑扑,似乎跌了几跤,脸上神色惊惶无助,喃喃:“头断了。头断了。”
逢雪神色一变,将她拉住一旁。
长孙荷月受惊吓太大,沈玉京在她手掌画了道定神咒,她才慢慢回过神来。
“昨夜风师妹进了巷子后,许久没有出来,夏师姐不放心,把神行符遁地符给我,也进去了。没多久,小巷里头响起声惨叫,接着,她们的脑袋骨碌碌掉了出来。我想她的脑袋说不定还能接回去,捡起脑袋就跑,一直跑到城隍庙门口躲着。”
长孙荷月哆嗦着把怀里抱着的包裹递过来。
逢雪拎起包裹,微微皱了下眉,长孙荷月别过脸,捂住眼睛,不敢看同门的头颅。
抖动包袱皮,两个人头轻飘飘掉了下来,落在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是纸人。”
长孙荷月将手指微微张开,透过缝隙往下看,两个纸扎人的脑袋在地上,咧嘴看着她笑。
虽然形容惊悚,但总归不是同门的头。
她呼出口气,又气得咬牙,擡起脚,把两个纸人头踩得稀巴烂,骂道:“吓我一整夜!”
“嘻嘻。”
纸人扭曲变形的脑袋忽然转了个圈,笑了起来。
长孙荷月“啊”地惨叫一声,又钻到逢雪的身后,紧紧抱住她的手臂。
“嘻嘻。”纸人的嘴咧开,“迟仙师,叶公子。暌违已久,甚是想念,阴曹地府,静候光临。”
“是冲我来的。”
长孙荷月一怔,“什么?”
逢雪丢了张符,把两个嬉笑不停的纸人头烧成灰烬,说:“我和白花教结过大梁子,他们是为了报覆我,才对师弟师妹动手。”
在沧州,她与叶蓬舟杀了白花教那么多人,直接将倾巢而出一州的干将送进枌城,那些邪魔外道,自然会他们恨得牙痒痒。
只是他们大抵没想到,叶蓬舟不在此处。
“如今这出戏,是在请君入瓮。”
长孙荷月蹙紧眉,说:“会有埋伏的,我让官兵过来帮忙吧。”
逢雪:“不必了,普通人对上这些邪魔外道,死得会很难看。”
“那监天司呢?父亲说过,监天司里有很多奇人异士。”
逢雪看她一眼,“我和监天司结下的梁子更大。”
长孙荷月“啊”了声,“镇厄司呢?万法寺呢?”
“这里面不知有几个是好人,长孙师妹,”她忽然正色,“我要你做一件事情,只有你能做到。”
长孙荷月马上瞪圆眼睛,点了点头,“好,什么事?”
“能放开我的手吗?你瞧,你抱我的右手,我不太方便拔剑。”
长孙荷月面上神情几番变化,最后气得一跺脚,撒开她的手,“剑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我稀罕抱你吗?迟逢雪,你真讨厌!你和在山上一样讨厌,更讨厌了!”
“近墨者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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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昨夜的胡同。
穿过长长一条小巷,道路尽头,是条三尺左右的沟渠,沟渠里积着厚厚一层淤泥,上面浮着层清水。沟渠另一头,是堵笔直的石墙。
长孙荷月四处张望,“昨夜我真的听见了酒楼的声音。有人喊‘好酒好酒’,还有先生在说书,有歌姬在唱歌。”
“说不定是障眼法。”
沈玉京道:“或许,入夜后,阴曹地府才会现世。”
“师姐,”长孙荷月下意识望向逢雪,“风师妹说,十二个时辰过去,那两小子的头就长不回来了。”
逢雪抱剑,垂下眼睛,却在想,白花教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只是为了对付她,大可以去平阳城。他们特意来此,难道所图谋的,也是肉身佛?
这次燃灯法会,莫非和以前不一样?
“我给了他们一块城隍令牌。”她听见长孙荷月焦急的声音,安慰道:“他们应该随身带在身旁,令牌在,我便能感受到他们的位置。”
指尖出现缕朦胧香烟,烟气凝成白线,钻入沟渠之下。
长孙荷月:“这是什么?”
“香火。阴曹地府在下面。”
长孙荷月瞥了眼臭水沟,忍不住干呕几声,连忙摇头,“当着在下面吗?呕,好臭,那师姐她们岂不是被臭泥浇了个遍。”
“不一定,入夜后,你说的酒楼或许就会浮上来。只是到了白天,就藏进了地底巢穴里。”
逢雪想起黑水娘娘的天宫。在地下纵横水道间,一定有些隐藏的巢穴,供邪魔外道通行。白花教占据一个巢穴,来当作自己的地盘。
只是这阴曹地府的入口,并不好找。
香火凝线,在污泥中钻动,感受令牌的方向。
她张开双目,道:“找到了。我牵着线进去。”
沈玉京:“我同你一起。”
长孙荷月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留下,自然不依,过了昨晚,她万不想落单,生怕沟渠里浮上两颗同门的脑袋,连忙拦住他们。
“不能等天黑后,酒楼浮上来再进去吗?”
逢雪摇头,“我之前在平阳当差,一直只能入夜魂游。今日是第一次白天到此,白花教的人应该想不到我白日会来,还未做好准备。若是等到晚上,就是他们做好万全准备,等我们进去自投罗网了。”
“那我丶我也一起!”
逢雪:“你若要来,就抓住我的手,大家一起下去。”
长孙荷月牵住她的左手,来到沟渠旁,只看了眼地下厚厚一层黑泥,便忍不住干呕,待酸臭味冲入鼻腔,她更是弓起身体,捂住鼻子,面色苍白如纸。
逢雪:“师妹,你若是一定要和我们在一起,就封住自己的鼻腔吧。到时候打起来,血味腥臭百倍。”
长孙荷月捏了个诀,面色好了点,含糊地说:“呕……我当然知道,不用你提醒!呕……”
逢雪叹口气,拉紧她的手。
阴间的阴曹地府,她去过很多次,阳间的阴曹地府,这还是头一次来。
且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