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第 199 章
“其实我长得也不赖。”
江要拿出面铜镜, 借月光照着镜子,捋了捋头发,“真不赖啊, 难怪能被黑水娘娘瞧上。”
陆沅默默捏紧了拳头。
少年面孔白皙,杏眼挺鼻, 嘴角总翘起, 带快活笑意。
陆沅斜眼看了半晌, 冷哼:“可惜脑子不大行。”
“当小厮呢,要什么脑子?我听话本中, 不就给主人捶捶腿,揉揉肩, 天冷送衣服, 天热扇扇子。我都会做!”
“哼, 迟姑娘可瞧不上你。”
江要瞪圆眼睛,“可我不是买一赠一的赠品吗?”
“江要你要不要脸了?”
“啊?阿沅,你生什么气呀,你也想当陪嫁丫头吗?”
陆沅深吸口气, 被气得浑身发抖, 甩开他的手,一手按住腰间佩刀。
江要摸不着头脑, 挠了挠头, 忽觉一阵冷风袭来, 连忙矮身闪过,从怀里掏出一罐毒虫,“谁……哎哟!”
那手还是出现在他脑袋上, 扇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江要抱头,呜咽道:“大师兄, 我怎么又得罪你了?”
叶蓬舟冷笑,“你小子,还想当什么陪嫁的,想得倒挺美。”他越说越气,忍不住提起鬼哭,“你还挺敢想的。”
江要熟练地拔腿就跑,跑到一半,他折转回来,对着纸轿大声喊:“迟姑娘你瞧见没有,这才是师兄的本性,坏得很,你可千万不要被他蒙骗!!!”
喊完,他在腿上贴上张神行符,一蹦三丈高,蹦到树丛里,像个兔子,一溜烟跑得没影。
叶蓬舟揉了揉眉心,来到纸轿前,低头看着地,“小仙姑,你别信他的话。”
“阿要嘴巴没把门,他就这脾性。小仙姑,你累了吗?我们快到了。”他弯起嘴角,凝视纸轿片刻,稍倾身拨开纸帘,“小……”
声音哑在喉中。
陆沅过来一瞟,惊讶道:“迟姑娘人呢?”
纸轿里空空荡荡,座位之上,只有一封信。叶蓬舟面无表情地拿出信,取出信纸,垂眸扫过娟秀字迹。
“大师兄,迟姑娘说了什么?”陆沅不由忐忑,“是我们做得不好,她不喜欢我们吗?”
“不是。”叶蓬舟把信纸小心叠好,放在胸口,“她……”
指尖燃起一簇火星,随风飘向纸轿。
陆沅来不及阻止,就见那队威风气派的纸人车马,转瞬被火卷入,烧得四周亮如白昼。
“和你们没有关系,”他微笑着说:“她是阴司城隍,忙得很,入夜便去阴司当差了。”
陆沅:“真的?”
叶蓬舟点头,“自然。”
叶星月小声道:“但是,大师兄,你笑得怪悚人的。”
————
逢雪瞥见路上的土地庙,便跳下轿子,拿天师法印差来土地神,从云梦城隍处借来一匹骨马,纵马顺着黄泉飞驰。
冥府常见黯淡无光,阴沈沈的天空中,惨绿粼粼鬼火飘荡。
黄泉上小舟比上次所见更多,许多牛头马面的阴差站在舟上,不停打捞水里漆黑水藻般的黑液。
一眼望去,整条长河漆黑,水液下藻荇交横。
但逢雪知晓,这不是藻荇,而是苦海涌流之水。
她勒马河边,朝着小舟拱手,问道:“近日苦海水更多了些吗?”
“你是何人?”舟上牛头人身阴差望过来,在看见她腰间法印,连忙拱手还礼,“原是天师来此。”
牛头划动桨板,小舟慢悠悠地拨开黑水,从黄泉驶向岸边。
在民间,牛头马面几乎是阴曹地府的代表。但其实阴司有很多个牛头马面,眼前牛头阴差,隶属第八殿,负责看管云梦至襄水一带的黄泉事宜。
牛头阴差跳到岸上,朝她恭敬一拜。
若只论阴司的官位,逢雪的平阳城隍算不上什么大官,牛头阴差直属阎王殿下,待她本不必如此毕恭毕敬。
奈何云螭那一战,剑仙的名声鬼鬼相传,响彻冥府。随便一个阴差都知晓,莫看剑仙年轻俏丽,手里飞剑可厉害得很,锋锐无双,妖魔闻风丧胆。
“禀仙师,”牛头道:“俺也不知为啥,水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您小心一些,别离黄泉太近,这些鬼东西,沾到一点就不得了。”
逢雪:“我能瞧瞧吗?”
牛头便小心从船上,把打捞来的一缸“水藻”搬上岸。
装黑液的器皿是青铜大鼎,牛头轻松将鼎放置地上,“仙师请看。”
逢雪往里望去。
大鼎里一簇簇像头发丝般的漆黑水草挤在一起,蠕动不止,牛头阴差用铁钩去碰时,它们还发出呜咽的人声。
“别看它们在哭,就知道卖可怜,其实吊诡得很,不小心被它们碰到就会魂飞魄散。”牛头拿铁钩狠狠往起来一钩,鼎里霎时发生凄厉尖锐的哭啼,哭声直刺耳膜。
它勾起团凄惨叫唤的黑藻,送到逢雪的眼前。
逢雪蹙眉,阴寒之气直冲面门,让人本能觉得不适。她见过无数妖魔鬼怪,这东西却比妖魔更加诡异。
“你们喊它叫什么?”
牛头笑道:“叫孽,判官大人还给取了个文雅的名字,说它像人们头上的三千烦恼丝,就叫三千丝。”
“你们一直在黄泉里捞它?”
“自然,仙师有所不知,冥河与人间的水道相通,若不及时处理,孽丝顺着水流逃到人间,妖魔鬼怪就愈发猖狂了。唉,”它忍不住喋喋吐牢骚,“每日死这么多人,冥府真是运转不过来了,只能调一些如您这样正直能干的生人来地下当差。”
远远传来阵凄惨哭声。
一个白衣阴差手提镣铐,后面跟着百十个蓬头垢面,满脸是血的鬼,从荒芜大地飘过。
牛头道:“以前这阵仗,至少得配八个阴差,才管得住这百多个鬼。现在只能分出一个弟兄了,幸好其中没出什么恶鬼。您不知道,最近这些鬼啊,时不时就一起哭,一个哭带动一群,哭得整个地府都在摇,我都忍不住跟着掉两滴眼泪了。”
逢雪:“乱世总是如此,但总会过去。”她收回目光,垂眸看着挂在锁魂钩上蠕动的孽,说:“怎么处置它,用酒?”
“哈哈哈,”牛头笑起来,“天师玩笑了,酒怎么会对这妖邪之物有用?我们都是把它们集在一起,交给阎王爷,由上面的大人处理,他们总有办法。”
逢雪拱手,“辛苦了。”
牛头连忙回拜,“这是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逢雪拿起马缰,准备离开,想到一事,转身道:“你们受用过香火吗?”
牛头一怔,摇了摇头,“庙子里的牛头和俺不是一个人,俺一直待在地底下,不曾得机缘受用香火。”
逢雪擡起手,淡淡白光从掌心浮现,凝成一柄小剑模样。她将小剑送给牛头,“若不甚被孽缠上,用这个试试,说不定能救你们一命。”
“这丶这是,”牛头低头嗅了嗅,信香味萦绕在鼻尖,它双手发抖,“香火?”
“如此贵重,怎么使得……仙师?”
擡头,只见大地苍茫,鬼火粼粼,仙师身骑雪白骨马,白衣翻卷,背影渐远。
————
逢雪纵马疾驰,插了几处近道后,终于赶在子时,来到平阳县城。
破庙里。
易存二围着荒芜院子转圈,边说:“哥啊,你说迟师姐咋还不来,会不会遇见啥事了?”
“以迟师姐的本领,能遇见什么麻烦?”
易存二挠头,“介可未必,万一那小子施展美人计,呸,美男计,拖住了师姐……”
话未说完,一块小石头飞来,不偏不倚,恰好砸在少年后脑勺。
易存二掏出符篆,大喊:“有妖怪!”
转身对着“妖怪”,话停在嘴边,手却比嘴快了一步,黄符洋洋洒洒飘洒。
剑客俯身,把符篆一张张捡起来。
“我来我来。”少年连忙跑过去,蹲下来捡符,“师姐,你从哪儿来?刚才庙里没人呀。”
逢雪:“云梦赶过来。”
“云……”易存二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重覆:“云梦?距这儿万里之遥啊,师姐,你不会学成缩地成寸了吧?”
缩地成寸可是山上的真人才会使的法术。易存二仔细望着面前的少女,她的容貌与之前比没什么变化,依旧是柳眉杏眼,俏丽中带几分倔强的英气。
只是。
剑客垂着眼,半蹲在地,耐心捡起四散的符篆,整个人都变得沈静下来,仿佛一把敛起寒芒,收入匣中的宝剑。
易存二觉得怪不习惯的。
但他喊一声“师姐”,如今倒是喊得心服口服,纵然逢雪比他大不了多少。
“不是缩地成寸,是借了阴间的道。”逢雪解释道:“幽冥之路与凡间不同,凡间咫尺的地方,在幽冥或许间隔万里,而人间万里之遥的两地,幽冥只在方寸间。我抄了好几次近道,才赶过来。”
易存二眼睛发光,“还能这样!那我们可以去找风师妹呀。”
只是他转念想到,生人哪有资格阴间借道,也只有如迟师姐这般斩妖除魔立下功劳的人,才能把阴司当成自家后花园来去自如。
但迟师姐……与师妹素来不和,肯定不愿意去找师妹。
他不由又沮丧起来,“算了,反正在万法寺能见着。”
逢雪把符咒捡起叠好,问:“师妹也来了?”
易求一点头,“师妹与长孙师妹,夏师姐一起走的,如今大概在菩提寺那头。我们最先预计,是一起跟随礼佛队伍,在万法寺中会合。”
“那边也有肉身佛?”
“是啊。”易存二笑道:“介成佛,跟造泥娃娃一样,介边一个,那边一个,真容易啊。咱成仙咋没介么容易?”
逢雪:“这你得去问掌教师伯。”
“我可不敢。自从紫云师叔下山后,掌教老垮着副脸,好像谁欠他钱一样。”
逢雪抿了下嘴角,“你们白日里发现什么情况没有?”
“介嘛,我们混在香客里,去看了殿里那个金身的千世佛,好家夥,好多金子铸成的佛像,闪得我眼睛都花了,介边香卖得也恁贵了,比咱们那贵多了,难怪有钱能造金像呢……”
“对了,我们还去看了肉身佛咧。”
“看见缸里的佛?”
“师兄和主持论道,吸引走人们注意,我们偷偷溜进了放肉身佛的内殿,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瞧了一圈。”
“瞧出什么端倪没?”
“你别说——”易存二神秘兮兮,停顿片刻,吊足胃口后,一拍手,“那佛,好香啊!”
逢雪只能看向沈玉京。
青年接过话题,讲述在明月寺见闻。
“肉身佛已从缸中取出,放置在内殿中,坐在莲花宝座上,上方悬红帏布,瞧不真切。殿外武僧看守,香客只能远远观瞻上香,不能走入其中。明日,肉身佛会从寺里出发,送往万法寺,我们可以跟在队伍中,静观其变。”
逢雪:“师兄可有什么发现?”
沈玉京摇头,停顿片刻,又说:“只觉得异香浓郁。”
但他们都不是佛门弟子,也不知这气味到底算不算正常。
“我还是想今夜亲自去瞧瞧。”
沈玉京淡淡看她一眼,“我为你掩护。”
“不必。我让土地公公带路,师兄去把其他几位师妹接过来吧,若佛乡生变,她们那儿也未必安全。”逢雪提剑往外走,往后丢一个令牌,“他们看见此物,会听你的话的。”
沈玉京接过令牌,交给旁边的易求一。
少年自是喜不自胜,捧着令牌,感激道:“谢谢迟师姐,师姐,你人真好!沈师兄,我们快去吧。”
沈玉京却没有动,“你们去便好,法会期间,人来人往,香火鼎盛,纵有妖邪,也不敢轻易冒头。”他几步追到庙门口,问:“师妹,明月寺中颇多妖怪化形的僧人,并不安全。”
逢雪回头,神情凝霜,淡淡道:“那些妖怪……就算全围上来,我也不怕它们。”
“主持呢?”
逢雪蹙了下眉,想起在沧州见识过的高僧神通。她的剑法斩妖除魔无往不利,若对方不是妖魔,是受用无数香火,万人尊崇的神佛,那便没这么轻松了。
她想起叶蓬舟的话,不由嘴角微弯,“和尚念经,不听不听,大不了堵上耳朵而已。”
“只怕没这么容易。师妹,”沈玉京垂眸,看着她坠在地上的影子,一地霜白的月华里,少女执剑的背影一如往常笔直倔强,“叶道友没同你一起来吗?”
“没有,他留在了云梦。”
易存二瞪大眼睛,“他居然让师姐一个人过来啦?”
逢雪轻轻叹了口气,“不……我自己跑来的。”
算算时辰,叶蓬舟应该已经知道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消气。
……
云梦泽波光潋滟,朝阳照在水面,远处蒙蒙水雾被染成淡金。
水里鱼肥虾鲜,小猫却没有抓鱼的心思,爪子扒拉青年的衣裳,闷闷说:“小猫去不了平阳啦!”
“小猫昨天晚上睡觉,梦见了小鱼,但没梦见平阳。”
小猫擡起脸。
叶蓬舟盘坐在地,手撑着下巴,拿着信纸出神。面前万里大泽,无边无际,红日从大泽另一头徐徐升起,晨雾逐渐被拨开,露出波光粼粼的水面。
小猫伸出前爪,按在青年苍白的手背上,跳到他的怀里,擡头蹭他的下巴。
小猫觉得,天地都是亮晶晶的,小叶的头发睫毛也是金灿灿的,但它想到自己不能去平阳,心情就变得灰蒙蒙的了。
“小叶,小仙姑呢?”它见呼唤得不到回应,张开嘴,叼住叶蓬舟的手指,不轻不重的咬了下。
叶蓬舟如梦初醒,笑着揉揉小猫的脑袋,把信纸在它面前晃了晃,“小仙姑的字写得真好看,是不是?”
小猫歪头,“好看,像小虫子,很好吃的小虫子。”
“什么小虫子?”叶蓬舟把信纸叠好,弹了弹它的鼻头。
“小猫喜欢小虫子!”小猫跟在青年身后,尾巴翘起,生怕把他也跟丢了,“小仙姑去哪儿了?”
叶蓬舟低声说:“她……去平阳了。”
“小猫也想去平阳!平阳远吗?”
“若是走人间道,那可远得很。走,咱们找城隍老爷,阴间借道去。”
……
城隍庙里。
大清早,庙里还无人来上香,叶蓬舟闯入殿门,“老头?”
台上塑像默默转了个身。
他跳到神台,倾身到雕像耳畔,低笑着说:“别装,我知道你在,若是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的塑像给砸啦。”
“唉——”
一声叹息后,庙里出现个眉毛花白头发稀疏的老人。老人原是水乡富户,生前遇到一场饥荒,不惜散尽家财救人,被人唤作水大善人,死后得人供奉,被封作城隍。
水大善人道:“自从遇见你这小魔头,我的头发都不剩几根了。”
“你可别瞎说,”叶蓬舟扯着他的胡子,笑眯眯地说:“认识我以前,你就掉得没几根头发了,第一次见,我还以为走过来一个和尚了。”
“小子,你丶你别扯我胡子。”
“水大善人,我给你提一壶好酒过来了,没尝过吧,山里大熊酿的月露酒。”
水大善人鼻翼翕动,只闻一下,马上双眼发光,高兴大声道:“好酒,好酒!”
“我这还有一壶帝流浆,可是月宫精华,明月夜只得一滴。”
水大善人双颊酡红,只嗅了下,便晕晕然仿佛醉去,摇头晃脑地夸赞:“好丶好,快给我喝一口。”
“只消你开条小道,让我从阴司赶路……”
话未说完。
大善人双目猛然清明,坚决道:“不成。”
叶蓬舟笑着晃了晃酒葫芦,“不想喝好酒?”
“自然是想的,但丶但反正不成!”
青年眸光转厉,俊美面上霎时布满阴云,“不成?我是城隍所封的护法,也算是阴司一员,如何不行?你这老头——迷津渡里那个恶鬼也姓水,莫不是你们是一家,还是你一直有心包庇?”
水大善人额头冷汗涔涔,擦了擦汗水,苦笑道:“小鬼,咱们认识十几年了,你别在我这虚张声势。不是我不答应你,是天师千叮万嘱,不许你借道阴司。青溟山的天师,我这等小神实在不敢得罪啊。”
叶蓬舟劝道:“那天师心软,不会把你怎么样,到时候有什么,我来承担。”
水大善人依旧摇头,“我可不像你巧舌如簧,潇洒倜傥,可不敢打赌。”
水大善人本是个糊涂心好,又爱喝酒的小神,平素软言几句,就能让他松口。
可这次,软磨硬泡许久,他竟咬紧了嘴巴不肯点头。
外面传来的脚步声,上香的人群慢慢走近,大善人连忙飞到台上,化作眉目慈祥的塑像。
叶蓬舟逆人群而下,摸着怀里的小猫,叹气道:“好可怜的小猫,小仙姑不要你啦。”
声音又低了低。
“也丢下我了。”
神情不免苦闷,声音不免郁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