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第 189 章
叶蓬舟松开抓狐狸的手。
逢雪不及去看嗷嗷叫痛的狐狸, 马上看他,青年面上被竈灰糊得漆黑,瞧不见脸色, 只是唇角抿了下,嘴唇发白。
瞧逢雪望来, 他弯了眼睛, 眼里亮晶晶, “怎么了,小仙姑, 你不喜欢和尚念经?”
逢雪冷哼一声,曲指捏诀, 大风骤起。
外边的人被吹得东倒西歪, 大声道:“妖怪, 一定是妖怪作乱!”
“快请出佛像,快……”
还未说完,门板忽地碎开,碎裂的木屑四溅。
一道虹光从门里飞出, 化为残影, 直刺向供桌上的佛像。
盖在佛像上的红布被大风掀翻,千世佛垂眼, 金身威严, 法相慈悲。
剑尖还未触及佛陀眉心, 佛像上忽地漫起金光。
金光煌煌,如同烈日。
飞剑一滞,逢雪擡脚踹翻桌案。金佛落地, 在地上翻滚几圈,旁边白发老者扑身飞来, 把佛像当宝贝一样抱住。
老者喊道:“这妖怪厉害,还不快去寺里请明慈大师。”
“是,老爷!”
逢雪如今是本地城隍,不愿在众人面前露出本相,便无人能瞧见她。在人们眼里,是妖风吹过,连供奉金身的供桌都被掀翻在地,足见妖怪凶猛。
周老爷忽地后领被拽着,悬在空中,他吓得两手挥舞,佛像从怀里坠落。旋风把他放在地面,而那尊佛像,却被风吹得飘了起来。
妖风如龙旋,佛像在空中不停打转。
一声巨响,金身四分五裂。
周老爷苍白着脸扑来,只抱住半截佛头。佛头眼下裂缝蜿蜒,仿佛泪痕。
风渐停。
供桌方正摆稳,上面供着的,换成了早上被砸烂的城隍像。
“不是妖怪作祟,是城隍爷回来报仇了啊!”
……
月影幽深,小庙一地狼藉。
“狸儿神的像没有了。”小猫呆呆站在神台下,仰头望着空荡的石台。它跳到神台上,查找一圈,扭头朝逢雪大声喊:“小猫的像没有啦。”
叶蓬舟道:“咱们不稀罕那破像。”
小猫瞪大圆圆的眼睛。猫的表情很难看出情绪,但逢雪还是从它眼里察觉出几分震惊与伤心。
它低头认真嗅几下残留的土灰,跳下神台,嗅到院子角落。
狸儿神的塑像就倒在那儿,潦草的脑袋与身体分开,被捏出的两个小耳朵碎在地上,身体也是粉身碎骨,难以分辨。
小猫总是昂扬如旗帜的尾巴垂了下来,轻扫地面,跑到逢雪脚边,望着她说:“小猫的像没有了。”
它委屈地重覆,蹭蹭逢雪的小腿,寻求安慰:“没有了,被砸坏了。”
逢雪轻叹口气,“我们帮你粘回来。”
“小猫抓了很多耗子,为什么要砸坏小猫的像?他们不喜欢小猫吗?”
叶蓬舟打了捧清水,湿毛巾轻擦逢雪的脸颊,听见小猫的话,回头笑道:“世上多得是恩将仇报的人,小猫,不如别当什么狸儿神了,同我和小仙姑一起浪迹江湖吧。”
“可是小仙姑是城隍,小猫是城隍封的狸儿神。”
“是啊,如今小仙姑是城隍……”叶蓬舟垂下眼眸,“小仙姑,我瞧阴司让你当城隍,未必安着什么好心思。”
逢雪抿了下嘴,默然半晌,低声道:“这城隍当着,实在没什么意思,不如斩妖除魔来得痛快。不过。”她顿了顿,摊开手,六寸金佛默坐掌心。
叶蓬舟皱起眉。
逢雪握紧掌心,“方才佛像里藏着的东西,也是困住二师姐的‘棺材钉’,是万法寺的法宝,名为六寸金身。这东西厉害,我用石兄留下的石佛舍利,与师姐魂魄齐聚,才冲开了金棺桎梏。”
叶蓬舟问:“那几枚钉子呢?”
逢雪摇头,“师姐拿走了,之前我没想那么深,她好像不想让我同法寺扯上关系。”
叶蓬舟嗤笑,“这就巧了,二师姐想让你避开万法寺,阴司却把你差遣过来作阴官。”
“二师姐是不愿让我涉入危险中。”
“可她不了解小仙姑。”
逢雪毫不客气回:“也不了解你狗拿耗子的德性。”
“小猫也爱拿耗子!”小猫端坐在叶蓬舟的鞋上。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已有决定。
“万法寺太远,先去明月寺看看。”
叶蓬舟笑道:“顺便去瞧瞧那两个小和尚吓傻了没。”
逢雪按剑,便准备去明月寺一探,然而要出庙门时,却被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给喊住。
两个白头老人挡在门前,拦住他们的去路。
土地公公颤巍巍地上前,拱手拜道:“城隍,不可如此轻率啊。”
土地婆婆说:“塑像被砸了,正好让人新起一个,原来的塑像是上一位大人的,如今恰好可以重新为您塑起神像。”
叶蓬舟问:“瞧两位的意思,莫非是觉得上一位城隍神像活该被砸?”
“小神不敢。”土地公公把婆婆拉到自己身后,对二位年轻的神君低下头,恭顺地说:“只是上位城隍消失经年,连塑像也久无回应,我们等待这么久,其实心中早就放弃希望。如今好不容易等到您,自然不想您去冒险……”
逢雪问:“冒险,我们不过是去佛寺瞧瞧,法寺能有什么危险,叫你们这样害怕?”
土地公公犹豫了下,低声说:“有丶有妖怪。”
逢雪眸光转利,冷声道:“妖怪?”
“城隍在平阳见不着妖魔,是因着山里的妖怪,都聚在寺庙里。”见城隍的剑蠢蠢欲动,兴奋嗡鸣,他连忙道:“城隍莫急,是被收编的妖怪哩。”
原来明月寺中主持慈悲为怀,不忍杀害妖怪,降服山上妖怪后,会将其带回寺中。妖怪们日夜听经文佛法,逐渐被感化,最后自愿投入寺里,拜在佛陀脚下。
“但妖怪毕竟是妖怪,”土地公低垂脑袋,白须颤抖,“凶性尚存,原来妖怪拜佛是件美谈,不久后,又传出有妖吃了寺僧的消息,再后来,这些妖怪便没了消息。我看,它们说不定还藏在寺里。”
“这妖怪中有修行几百年的虎狼,也有大蟒黄皮,很是凶悍。我怕城隍贸然前去,会遇到些麻烦。何况,就算没有妖怪,寺里的明慈大师修为高深,降龙伏虎,明念法师又快修成佛……”
逢雪一怔,“明念成佛?”
“明念法师圆寂后封入缸中,以修成肉身佛,算来快到成佛吉日了。”
叶蓬舟扬眉笑道:“这寺里可真热闹,又有妖怪又有僵尸,看来这个热闹我们是非得去瞧不可啦。”
“哎,城隍相公,老身是想劝你别过去,你怎么更兴奋了?那不是僵尸,是肉身佛!”
“死而不腐,我只知道僵尸,不知道什么佛?”他见土地公公气得颤巍巍,连忙拱手笑拜:“老爷子莫生气,我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人,这不是去正好去庙里长长见识嘛。”
逢雪点头,“没错。”
“我们又不是去和寺僧舞刀弄剑,只是去礼佛上香,听听佛法,洗涤心灵。”
土地公公狐疑问:“当真?”
“自然。小仙姑师从青溟,精通玄理,去佛寺也是同和尚们论道辩经。寺里高僧又不是邪祟,我们怎会拔剑呢?”
逢雪颔首,“我曾有过一个和尚朋友,对点石成人的佛法颇为向往。”
“老爷子,”叶蓬舟笑着把土地公公拉到旁边,“劳烦让条道吧,不必操心,你瞧你操心得,头发都白了。”
土地公公嘟囔:“我的头发都白了几百年了。”
“一把年纪,您就好好歇着去,同婆婆去采花看灯,过阵子就是上巳节,给婆婆摘好了花没有?”
土地婆婆臊得擡不起头,“郎君别打趣,我们都是几百岁的老家夥,还讲究这个?”
土地公公:“呸,你小子,也恁不正经了。”
……
山道杳杳,冷风淅淅,碎冰飘在积雪道上。
寂静月夜,山林里偶尔传来几声啾鸣。忽然“啪”地一声脆响,山雀吓得倏地飞到树梢。
逢雪一巴掌拍开鬼鬼祟祟摸过来的爪子。
叶蓬舟摸摸被拍红的手背,嘴角翘起,拿脸蹭了蹭手背,悄悄靠近,挤到逢雪的身边。
山道狭窄,同行有些拥挤。
逢雪快走几步想甩开他,可他却亦步亦趋跟上来,不死心又来牵她的手。
“狗皮膏药。”逢雪低声骂,任由如冰玉般的手指摩挲自己的掌心剑茧。
叶蓬舟喜笑颜开,侧身贴近她,拂去她肩头碎雪,“方才骂我是狗拿耗子,现在又说我是狗皮膏药,左右我是条小仙姑的走狗了。”
“你不乐意?”
“乐意至极,”他拿着逢雪的手亲了亲,“喜不自胜。”
“没出息。”逢雪看向前方,山道尽头,一座富贵金寺露出一角朱红穹顶。
小猫仰起头,“好大的庙哦。”
“你们留在这儿,我进去看看。”逢雪握住剑柄,往前走了步,却被拉住了手腕。她心中叹气,“这儿佛光炽盛,你身上鬼气重,进去不大好,也容易打草惊蛇。”
“戴上桃符便能隐匿气息了。”叶蓬舟话锋一转,可怜兮兮地说:“这儿金刚怒目,迟天师留我在这儿,就不怕我被和尚们抓走?”
逢雪:“我怕你去把和尚脑袋当木鱼敲。”
叶蓬舟不禁莞尔,肩头微颤,“倒是个好主意。”
逢雪瞪他一眼,抓紧他的手,直视前方。
紧闭的庙门不知何时打开。白须白眉的老僧立在石阶上,与她静静对视。
“原有天师到访,有失远迎,还望贵客莫怪。”
逢雪往前走一步,把小猫和青年都护在身后,冷声问:“你是谁?”
“贫僧明慈。”
“明慈法师,”逢雪上下打量他,明字辈的僧人辈分很高,眼前这位不是个主持也是个执事了,“叨扰。”
“雪夜探访,仙师有何贵干?”
逢雪想了想,“我听说明月寺有人成佛,想长长见识,来观摩下传说里的肉身佛。”
明慈法师默然,久久不说话。
风雪扯紧,呼号不止。
老僧沈默半晌,合上双手,低念一声“阿弥陀佛”,他走过来,身上袈裟鼓满冷风,说:“天师此行,怕不是来看佛的吧。”
逢雪:“你说我是来做什么?”
“天师是来兴师问罪。”他微微笑道:“天师初任城隍,却被善信砸了塑像,坏了庙宇,才找上门问罪。”
逢雪冷哼一声,“我倒不至于这样狭隘。不过,倒真有些不解想问一问法师。你们法寺不总说慈悲度世人吗?怎么我来到平阳县,看到却不是如此。”
“百姓生活困苦,死亦艰难,办个白事就把人逼得卖儿鬻女,也能算是慈悲善土?”
明慈合掌,问道:“天师斩妖除魔,想必去过不少地方,平阳县城比之你去过的那些地方,何如?”
逢雪:“倒是没有什么妖魔,人们也算能吃饱穿暖。但……白事昌盛,每死一个人就要向寺庙交一笔法事钱,大师不知民生艰苦,人们早就负担不起?”
“近年各地饥荒四起,流寇丛生,附近流民涌入,寺庙开仓赈粮,救济流民,其中钱财,就是善信们素日所出的功德钱。”
“功德钱?”逢雪微微蹙眉。
“流民衣不蔽体,寒风朔雪冻毙时,为他们送上热粥丶寒衣丶炭火,岂不算功德一件?”
逢雪想了想,说:“就当你们是为了做好事才攒这功德钱,但收揽妖怪,又是做什么打算?”
明慈微笑道:“若按天师所想,这满山妖怪,该怎么处置?”
“有吃过人的,就杀了,其他逐回山中,与人间城池隔开。”
“若是有一只母兽,为了嗷嗷待哺的幼崽,才下山捕猎,意外伤人。若是杀了它,一窝小兽皆会被饿死。天师说,此时该杀这只母兽吗?”
逢雪面无表情,“杀。”
“若是一只妖怪修炼多年,从不伤人,可全族被猎人所杀,剥皮抽骨,贩卖街头,它一怒之下犯了嗔戒,吃人报仇。天师,这等情有可原的吃人妖怪,也当杀吗?”
“杀。”剑客声音没有半分迟疑。
“若是有妖怪吃一人后幡然醒悟,愿意救一千个人,来弥补自己的过错。宁可为这一人报仇,杀了这只妖怪,也要坐视一千个无辜之人丧命吗?”
“我怎么知道妖怪许的誓是真是假?就算它真要弥补过错,”逢雪冷笑一声,“我杀了它,以命偿命,便是替它弥补过错,何须那么麻烦?”
明慈轻叹口气,“素闻青溟山的仙师刚强冷酷,斩妖除魔从不手下留情,妖魔闻之丧胆,今日所见,果然如此。”
又扯到青溟山上……
逢雪蹙紧眉,扯了扯叶蓬舟的衣袖,青年马上会意,笑道:“我也总是听说,万法寺的高僧慈悲为怀,放虎归山,妖魔鬼怪听了恨不得箪食壶浆相迎,今日看见,才知名不虚传,小生佩服佩服。”
明慈法师涵养极好,听见这阴阳怪气的一通说,只是微笑置之。
“天师,斩妖除魔容易,教化却难。若能让妖怪改过,教恶人变善人,岂不比一味惩戒要好。”
叶蓬舟道:“法师这话说得不对,教恶人从善何其艰难,再说,饶他性命,如何慰受害之人的魂灵。不如一剑杀了,他想做好人,投胎再做一个好人,不更加容易得多?”
饶是明慈法师修为深厚,听他胡说八道乱扯,也一时语塞,不再说话,沈默走向竹林。
竹叶沙沙,碎雪上下翻飞。
僧人的布履悄无声息地踩在雪上,“昔年我们的两位祖师相约,青溟山永镇魔窟,万法寺渡化世人。可妖魔鬼怪,如何杀得尽,茫茫苦海,如何渡得完。苦海无边,只愿众生回头是岸。”
“好一个回头是岸!坏人一回头就是岸,被他们所害的好人,可还有机会回头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