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第 185 章
一口薄棺停在灵堂中。
灵堂白灯笼风中晃动, 一盆炭火前,两个和尚坐在火盆前,炭火照亮他们鋥光瓦亮的脑门。
大和尚叫广信, 是寺里的武僧。小和尚法号悟弘,刚进门两年, 扫了两年的地。
悟弘拨弄火盆, 从炭火堆里翻出个山芋, “师兄,烤焦啦。”
广信拿起旁边火钳夹住烤黑的山芋, 往悟弘身上一丢,悟弘急忙用手接, 被烫得哎哟一声, 快跑到院里拿起捧雪, 使劲搓着掌心。
大和尚戏弄了人,不禁哈哈大笑。
小和尚似鹌鹑般瑟缩一下,跑回火盆前,乖乖剥好山芋, 递给广信, 讨好地说:“师兄,你吃。”
广信啃着山芋, 在棺材前转了圈。棺前供品稀少, 十几粒皱巴巴干瘪的枣可怜兮兮挤在瓷碗里, 旁边是碗白饭,饭上插着一双竖直的筷子。
他拿了粒枣丢嘴里,骂道:“这些人也不知礼, 摆的供品这么寒碜,鬼见了都愁。”
悟弘嘟囔:“这白事办得不情不愿的……”
薄棺里躺着的是前两日溺死在水渠的老乞丐。乞丐无儿无女, 无人操办后事,照例由旁边两条街的人家筹齐法事钱,勉强办了法事。
出钱如割肉,人家出钱指不定心里怎么骂呢,能凑几碟供品,已算不易。
“师兄,我们要不要念几句经文?”悟弘第一次来办法事,对一切颇为好奇。
一粒干瘪的枣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上。
“哎哟!”
“蠢货,先头不是唱过了嘛,又无人在旁边,你念什么念?”
悟弘摸摸脑袋,看着棺材发呆,“不念的话,能把施主超度到乐土吗?”
“才几个铜板,就想着去西天?”广信朝着薄棺啐一口,“活着的时候当乞丐,死了还想当皇帝。呸。”
桌上两截素烛微微一晃。
悟弘搓着手,冷风直往衣领里灌,问:“那死后这些人会去哪儿?”
“管他去哪,不变成鬼回来祸害人就行。”
“师兄,你吃了供品,明日不会被发现吗?”
广信嘿嘿一笑,“这你就不懂了,明日咱们借口闹鬼,从这些人身上榨点油水出来。”他打好算盘,几口吃完山芋,坐回火盆前,脑门忽然一痛,一粒干枣从他脑袋弹开,骨碌碌在地上滚几了几圈,“你好大的胆子,敢拿枣砸我!”
“师兄,不是我砸的啊。”悟弘惊恐地望向棺材,“师兄!真闹鬼了啊!”
干枣劈里啪啦砸似雨点兜头兜脑砸向大和尚。最后连装贡品的瓷碗,凭空飞起,撞在和尚的脑门。
“啪——”
瓷碗四分五裂。
和尚头破血流。
素烛幽幽化作惨绿,纸钱飘飞,两个纸人咧嘴咯咯大笑。棺材砰砰作响,薄木板猛然掀开,里头直直立起一道人影。
“鬼丶鬼啊——”
悟弘双腿颤颤,□□一暖,裤·裆洇开湿痕。大和尚满头是血,抄起旁边的木棍,怒目圆睁,大吼:“小鬼大胆!”
广信口念经文,木棍劈空,砸向棺材。
还没碰到棺材,禅棍断成两截。
寺里的武僧学过拳脚,每日诵念经文,自有佛光护体,禅棍也受过开光加持,一棍下去,打散寻常魂魄不成问题。
广信因此见灵堂闹鬼,并不害怕,本能抄棍便打。但如今,能让禅棍瞬间断成两截,是何等凶煞厉鬼?
“师丶师兄……”小和尚抖若筛糠,“这鬼好凶,该怎么办啊?”
他回头一看,师兄早就跑得没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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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和尚屁滚尿流跑远。
幽绿鬼火变成暖黄烛光,棺材微晃,灵堂响起爽朗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逢雪瞪他一眼,“笑什么笑?”
叶蓬舟靠着棺材,捂住嘴巴,却仍笑得双肩发颤,眉眼弯弯。
逢雪轻哼:“都怨你……”
方才叶蓬舟手贱,非要用枣砸大和尚的脑袋,她只好配合 ,把棺材板掀开,上演这出闹鬼戏码。
吓跑两个和尚她倒不在乎,可这出举动好似有些出格,把土地婆婆也吓个不轻。
土地婆婆:“城隍,你丶你们……”她连声叹气,不停摇头,“这可使不得啊。”
逢雪抿了下嘴角,冷着脸看叶蓬舟,装模作样凶神恶煞地说:“下次再这样轻率,我就罚你去陪小猫抓耗子。”
叶蓬舟笑着拱手,“是,小的遵命。”
逢雪便对土地婆婆说:“你瞧,我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了。”
“狠狠教训?”土地婆婆苦笑,“城隍大人,这下可得罪明月寺了。”
逢雪满不在乎:“得罪就得罪了呗。”
叶蓬舟笑道:“婆婆啊,可别说使不得了,这下使不得也只能使得了。”他晃晃赶尸铃,把尸首驱使回棺里躺下,“我瞧这些光头也没什么本事嘛。”
土地婆婆摇头,“明月寺里的大和尚个个都了不得,庙里方丈更是一位远近闻名丶德高望重的高僧。我只怕……”她轻轻摇头,“寺里的师傅找上门来。”
叶蓬舟:“真找上门又怎么?”
他弯了弯眉眼,盘腿坐在棺材上,“还怕他们不来呢。”
“城隍。”土地婆婆只好望向逢雪。
逢雪点头,正色道:“我觉得他说得对。”
“唉——”土地婆婆却是神色担忧,望着沈沈夜色。
等了又等。
逢雪仰头望着蒙蒙灰的天色,轻咦一声,“怎么还没人来捉鬼?”
明月寺距平阳县三十里开外。两个僧人被吓破了胆,星夜赶路,疾跑回寺里,来城里用了两个时辰,回去一个时辰便跑到了。
赶到寺里时,正是子夜时分。
一勾寒月悬于天际,乌云涌动,明月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砰砰砰——”
庙门拍得砰砰作响,打破寒夜静谧。
“快开门!有鬼,闹鬼了!”小和尚悟弘边哭边喊,敲得手又紫又肿。
但广信已经逐渐冷静下来,想起自己好歹是个武僧,半夜被鬼吓得如此狼狈,说出去恐惹人耻笑。
何况这并非什么凶狠妖怪,只是个回魂的老乞丐。
师傅刚夸过他有胆量,好武功,话中有提携之意,若是此次半夜敲响庙门,闹个满寺皆知,当众出丑,说不定会从武僧降至扫地僧丶火头僧,一辈子干些烧火扫地的活。
广信想到此处,连拉住悟弘的手腕。
“师兄?”
广信压低声音,“别敲了,你不怕人笑话?”
小和尚一把鼻涕一把泪,“师兄,我更怕鬼。”
广信眼珠子一转,“莫急,有个地方鬼决计不敢去。”
明月寺往西,有片茂森竹林,竹林幽幽,其中藏着一间偏僻的小禅院。
院子原供一位老法师清修,参悟禅法,后来法师圆寂,禅院便荒废下来。
广信和悟弘静悄悄走入院中。
院里一颗老长春树,树冠如云如伞,底下放着一口大缸。距当年封缸已过千日,缸上落层厚厚的椿叶。
“师兄,这儿怎么有口大缸?”悟弘好奇走近,“腌咸菜用的吗?”
他靠近大缸,拨开上面的叶子,鼻翼翕动,“怎么里面有股臭味?咸菜坏了……啊!”
小和尚厉声惨叫。
广信喝道:“你叫什么?”
悟弘指着大缸,“师兄,叶子底下有双眼睛,缸里有人在看我。”
“胡说八道,你再瞧瞧。”
悟弘定睛一看,缸上覆满落叶,叶下另有一层陶盖,盖得严丝合缝。
“师兄,这缸里究竟是什么?”
“没见识过吧,缸里是当年住在院里的明念法师。”
悟弘瞪大眼睛,“明念法师不是圆寂了吗?”他恍然大悟,“是肉身佛!”
肉身佛是万法寺闻名天下的原因之一。
高僧圆寂之后,肉身封入缸中,三年后开启缸,若颜面如生,肉身不腐,就是修炼成了肉身佛。他们会被镀上金身,送至万法寺的金身崖上,让香客瞻仰供奉。
明月寺作为万法寺的分支,自然也有高僧坐化修成肉身佛的神通。
悟弘连忙朝缸一拜,口念佛号,看向大缸的眼神尊敬又好奇。难怪师兄带他来此处了,若是明念法师修成肉身佛,此地就是禅门圣地,还怕一只鬼不成?
然而……
小和尚心中忧虑,“师兄,明念法师修成肉身佛了吗?我怎么闻见了一股臭味?”
……
竹林里响起脚步声。
两个心虚的和尚连忙藏进柴房里,推开条小缝,往外看去。
一队僧人执火把鱼贯进入禅院,来的都是寺里高级武僧,监事。
悟弘呼吸一滞——竟连主持也来了。
两个武僧径直走到缸前,打开沈重的陶盖,倏尔之间,一股刺鼻的腐臭味充斥满整间禅院。
那味道如有实质,化作刀兵剑戟,迎面杀来,刺得人眼冒金星,喉冒酸水。
僧人神色难看极了,一个个都捂住鼻子,后退几步。
缸中哪有什么宝相端庄的肉身佛,只有一池腐水,水里泡着截惨白的骨头。
“肉身佛没成?”
“明念师叔佛法精湛,竟没成佛?”
“盛会不日便要开始了,听说其他几座寺里都有人成佛,若独独我们寺不成,岂不是让人笑话?”
众僧交头接耳,神色难看,望向主持。
主持走至缸前,双手伸入其中,从腐水里捞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森冷月光照在惨白的脸上。
悟弘惊骇低叫一声,马上被广信捂住嘴巴。
那是一个老僧的头颅。比起满缸腐臭的尸水,头颅并未腐烂多少,依稀能瞧见稀疏灰白的长须,松动的牙齿。
主持低叹一声,“昔年四处起灾荒,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一小庙收养附近孤儿,想要普度众生,可要养活的人越来越多,吃饭的嘴也愈多,而香火愈少。小庙的老方丈不吃不喝,绝食七日,肉身成佛,由是小庙才名声大作,引来无数香火,养活庙里的孤儿与僧众,还能救济附近百姓,福泽一方。”
“这位老僧,是我们的祖师,照松。小庙也从千年的破庙,变成如今信徒万千,香火鼎盛的万法寺。肉身成佛,从此成为我寺传统。只是……”他捧起明念的脑袋,仰头问:“为何如今却无人可成佛了呢?”
“明念啊明念,你怎地没有成佛呢?”
老僧双目低垂,长须晃动,神情悲悯。
“主持,”监事上前一步,“现在如何是好,”他压低声音,“是不是用那个老办法?我们再去找人……”
“何必找人?”主持转身,望向漆黑的柴门,“机缘已到,恰在此时。”
……
柴门被轰开,广信与悟弘被武僧拖了出来。
悟弘面如土色,汗流如浆,广信跪到在地,砰砰磕头,不停求饶。
素日慈眉善目的主持,只是手捧老僧头颅,站在尸水前,望着他,问:“你可愿成佛?”
“弟子不愿成佛!”
武僧们搬出个莲花宝座,宝座上却有一根半人高的铁釬,钉尖闪烁寒芒。
主持又问:“你可愿成佛?”
广信磕得头破血流,大喊:“弟子不愿成佛!”
“你可愿成佛?”
“我不愿成佛……啊!”
广信满脸是血,神色惊恐,被武僧们搬上莲台。长钉从他的谷道插入,直没头顶,他坐在莲花座上,七窍流血,莲花座上亦是血迹斑斑。
趁着尸身尚软,武僧们让他盘起双腿,双手拢起,放在膝上。
一手捏花,一手搭膝。
宛若捏花微笑的佛陀。
只是莲花座上血迹涔涔,只是宝座上的“佛”眼睛瞪出,表情扭曲凄惨。
僧人们围着莲花座,诵念经文,主持走上前,摘下广信的脑袋,红的血白的脑浆,流泻一地。
他将老僧的头颅插在铁釬上,与底下身体严丝合缝接在一起,又提起老僧僵硬的嘴角。
至此,捏花微笑丶慈悲为怀的肉身佛终于制成。
主持转身,垂眸望着吓得几近晕厥的小僧,问:“你可愿成佛?”
在他身后,新成的肉身佛双目微垂,一行血泪从眼角悄然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