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第 175 章
擡头?
司猴儿听见同伴惊呼, 擡头望去。
冰凉雨珠兜头盖脸扑天盖地打了下来。
不知何时,天上阴云密布,晦暗无比。在墨黑乌云里, 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巨物如蛇,却比蛇要宽阔无数倍, 就好像……
“玉带河飞到天上去了?”
烟枪不轻不重砸在他的脑袋上。
“笨啊。”赵三浪道:“是龙。”
玉带河龙王。
江水不断往上涨, 还没有变成妖魔的人, 纷纷往山上跑,寻求龙王的庇护。但此刻, 当龙王就出现在天空,真实出现在眼前时, 他们不由停下脚步, 浑身颤抖, 任由雨水打湿衣服头发,像湿漉漉的小鸟,匍匐在地颤抖。
“龙王出来了!”
“龙神在上——请救救我们吧。”
……
巨爪撕开漫天阴云。
龙角似两根伫立的高峰,巨嘴一张, 白雾霎时弥漫整座山岭。
地上跪拜的人们被雾潮淹没。
雾气挤入他们的孔窍, 于是那一声声对龙神的呼唤呐喊,在激荡风雨里扭曲变形。
“龙……蜃神啊。”
————
“蜃神?”
逢雪愕然念道。
水汽浓郁, 天地氤氲在大雨里, 银色雨丝好似从地里长出的枪与剑, 她们衣袍鼓满雨珠,立在枪林剑雨里。
庙门牌匾,本该是龙神庙的地方, 雾气滚动,笔画像虫子一般蠕动, 眨眼之间,便变作了蜃神庙。
冕珠晃动,龙王塑像里,两团混沌雾气塞满眼眶。它的声音嘶哑,“长孙昭,你弄错了一件事。”
长孙昭站在庙门前,再度挽弓。
箭羽微颤,雨珠打湿白鹤翎羽,在羽箭飞出时,逢雪手里的剑也化作电光霹雳,轰然飞出。
“我早已不是当年的蜃妖。”
庙里波光粼粼,雾气缠绕,箭枝没飞出多久,忽然折成两段。
飞剑重新回到逢雪手里,光芒黯淡不少。
“尔等该唤我。”
“蜃神。”
一只巨大的爪子从沈沈的阴云里伸出,搭在龙王庙顶。偌大龙王庙,在它掌心,只是小小玩物。
更别提立在三层庙宇前的人。
渺小如蚁。
硕大的龙头从乌云里伸出,发出蜃妖的声音,“只不过心情好,才陪你们玩过家家而已。若你们就此罢休……”
话未说完。
长孙昭面无表情拉弓,逢雪捏诀,一跃而起。
流星电光,对准它的左眼右眼,驰电追风,刺开大雨浓云。
逢雪还没碰到巨龙的眼睛,就被空中波动的气流给甩到旁边,她轻巧跳到庙顶,仰起脸望着黑云里的巨龙。
比起监天司望见的巨龙,这条龙大了无数倍,若小蛟在这儿,和眼前的龙比起来,像条灵活的泥鳅……
难怪它之前那样害怕。
逢雪见过江河腾空的场景,对龙王之大有了心里准备,然而再次望见,仍觉震撼。
巨龙把身体盘踞起来,几能遮住天空。
心中最坏的预想果然发生了——她们不得不面对如此恐怖的巨龙。
逢雪本来想着,在蜃妖完全吞下龙神时,把蜃妖杀了,然而眼前之景,显示事情不止如此简单。
龙王莫非早就被蜃妖吞下了?甚至,它取代了龙王,成为云螭的“神”,还能以龙王本体,出现在天空。
可若真是这样,为何它还乖乖待在云螭,等庙会开始呢。
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但眼下。
她打量着天空搅动风云的巨龙,微微拧起眉,抹了把脸上冰凉的雨水。
有点难办。
管它呢。
先试试她的剑利不利再说!
“小师妹,你……小心……”长孙昭神色凝重,话未说完,便见少女腾空而起,脚踏巨龙甩起的大风,如条红色鲤鱼,灵巧地滑入沸腾雨幕里。
长孙昭抿唇,沈默片刻。
这个刚见面的小师妹,比她想象中要莽得多……
得多得多得多啊。
既然师妹在前冲锋,身为师姐,总不能畏葸不前吧。
长孙昭御风而起,跃入风云里,连续弯弓,羽箭疾出,为逢雪射出条道路。
“珵——”
剑刃从龙鳞划过,暗红火星飞溅如萤,在昏暗天光里一闪即逝。
龙鳞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白痕。
逢雪勉强才能蹲在巨龙的鳞片上,一片龙鳞堪比屋舍,坚硬无比,厚若城墙,想要用剑劈开鳞片,属于天荒夜谈。
鳞片与鳞片之间相连紧密,没有间隙,就算是薄薄剑刃,也无法插入其中。
大雨倾盆,雨水滴答落下,龙鳞湿滑丶无处落脚。随着巨龙一摆尾,飓风骤起,逢雪的身子像断线风筝,瞬间甩飞。
一只手扶住她的腰。
长孙昭捏诀,密云成伞,托住二人身体。
“师妹,情况不妙。看起来老龙早就和蜃妖融合在一起。”
逢雪捏诀,在撕开云螭的皮后,那层若有若无的禁锢也减弱很多,御风诀召来大风,她似条红鲤跃入雨里,在浓云迷雾间御风而行。
“我们对付的不止是蜃妖了,还要加上条老龙。”长孙昭拉弓,扬眉一笑,“师妹可有见过龙?”
逢雪摇头,“不曾。”
“紫云师叔年轻的时候,斩过一条恶蛟。恶蛟伏在江底,以来往商船为玩物,爪子一合,就能捏碎条装满货的楼船。不过,我瞧这条龙可比那恶蛟要大多啦。”
逢雪“嗯”了声,“堪比神魔。”
巨龙一摆尾卷起的大风,就能搅得天翻地覆。
被大风连根拔起的巨木丶碎石丶房梁……时不时从浓云里飞出,一股脑朝她们砸来。逢雪擡剑挥出,劈开一片房梁,迎面就有黑点飞来,速度极快,眨眼便到眼前,原来是座垒起的假山。
她翻身一跃,脚踩假山飞过,猎猎大风里,后背又拦腰飞来一艘三层楼船。
这下避无可避了。
长孙昭把她拉到身后,双手捏诀,明亮的电光霎时照亮天空,轰隆雷电里,附近的浓雾阴云丶飞在空中的石头瓦砾,皆化作齑粉。
逢雪被劈得脑袋嗡嗡作响,揉了揉耳朵。
被雾气遮蔽的天空被惊雷劈出一块空,好似身上衣服破了块,露出湛蓝澄澈颜色。
她这才得以望见脚下——
巨龙出现后,狂风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龙神庙为中心,四周的一切皆在逐渐褪去颜色,逐渐瓦解。
云螭城马上将要土崩瓦解。
长孙昭跳到逢雪身侧,继续道:“就连我们祖师爷,也只用一块镇魔碑将它压在河底。”
逢雪说:“镇魔碑还在云螭,被蜃妖用幻象藏起来。”
“如今景象,就算找到镇魔碑,怕也无济于事。”
“师姐以为如何?”
长孙昭弓箭连发,箭似飞星,在龙鳞上爆开一串火花,“屠龙。”
逢雪擡眸,风急雨骤,偶尔在滚滚阴云里瞥见一隅巨龙的身影,神龙见首不见尾。
她却想起了,庙祝说过的,关于小河姑娘的故事。
从小河姑娘到玉带龙王,再到如今……
或许它想要的,只是沈入梦里,追逐花灯,再做一场美梦。
可惜它只想睡一觉,给别人造成的麻烦却太大了。
若有办法唤醒龙王……
“师妹,别走神!”长孙昭高声提醒。
逢雪提剑冲入漫天乌云中。
————
黑云压顶,狂风怒号,云螭城千年的岁月,像在一瞬间迸发,荒草漫上台阶,墙壁长满青苔,所有屋舍陷入水里般,湿漉漉往下滴水。
狂风卷起屋瓦,人们逃跑哀嚎。
在癫狂混乱里,只有一间屋舍岿然不动,隔绝屋外的风雨。
“啊,天亮了吗?”
一片破瓦被飓风卷走,雨点落在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她在铺满地的乌发上转了个身,揉着昏花老眼,慢慢直起身体。
四周墙皮大块大块往下剥落,露出里头漆黑的石壁,石壁上划痕潦草,一幅幅壁画被水汽泡得斑驳晦暗。
老人仰起头,看着壁画,嘴角露出笑容,“啊,这画……”
浑浊的眼里闪动昔日光芒。
烛光闪烁,白发苍苍的老妪皱巴巴的皮似衣袍般脱落,从其中钻出个约莫五六岁的女童。
女童捡起地上一根树枝,指着壁画,童音清脆:“这幅是小蛇姑娘,这幅是龙王出水,这幅是……真人降龙!”
她眼睛清澈,闪烁向往光芒,“好想像真人一样飞到天上去,腾云架雾哦。”
“小云!”
窗外响起妇人呼唤的声音:“天黑了,快些回来!”
“哦。”女童放下树枝,转身往外跑,门边两扇破门早就倒在地上,腐烂成泥,外头大风呜呜,暴雨如注。
她的眼睛里映出倒影却是另外一副模样。
山清水秀,夕阳照晚,零零散散小木屋坐落在河畔,村庄升起袅袅炊烟。
母亲坐在桂花树下编竹篾,几个兄弟姊妹合力摇动门前桂花。
米粒般桂花纷纷扬扬,飞扬如雪。
“今日可以吃桂花糕啦!”女童步履轻盈,像只小鸟,日暮便要飞回巢中,跑到门口时,她扶着腐烂门框,回头望一眼。
长发铺地丶长满鳞片的女人背对她,沈默地席地而坐。
女童看了一会,转身跑到女人前,“小蛇姑娘,小蛇姐姐,等我娘烹好桂花糕,我偷摸给你拿一块来,你保佑保佑我家好不好?”
几块小石头堆成的石台,仿佛神庙里一个小型的神台。
“保佑我爹出去捕鱼平平安安。”
“保佑阿娘身体康健,保佑阿姐……保佑大家都好。”
她擡起眼帘,眼睛望着石壁,有模有样学着壁画上的人一样,跟龙神许下愿望。
“我还想……小蛇姑娘也好。今夜的桂花很香,月亮很圆,但是庙里又黑又冷,小蛇姑娘可以来外面走一走,来我家吃桂花糕!”
女童眼睛弯弯如月牙,笑着要起身,忽然哎哟一声,摔坐在地,揉着自己的膝盖,嘟囔:“怎么脚这么痛?”
“哎!那儿有我的名字!”
她又在石壁青苔后,发现自己稚嫩的字迹。
“是谁写的?”
“是……”
头顶乌黑小髻添上丝丝缕缕灰白,清澈双眸变得浑浊黯淡,她低头看着石壁的藻荇,烛火摇晃,映在壁上人影佝偻,不覆最初挺拔。
缘何身上疼痛?
是昔日降妖时,冷水中泡了十馀日,寒气入骨。
缘何身形佝偻,缘何早生白发?
……
恍惚间,百馀年的经历从眼前闪过。
女童后退一步,目光从石壁挪开,面容沈静而温和,“小蛇姑娘,莫非你也想我像你一样,沈入梦里,永不醒来吗?”
小蛇姑娘转过脸。
黑发遮住大半张脸,发丝间隙,灿金眼眸里一点竖瞳。
“为何不可呢?你已经这般老了,满身伤痛,难道不愿意回到童年,最无忧无虑的时候吗?”
小蛇姑娘没有开口,轻灵空洞的声音在石庙上空响起。
闻言,白发苍苍的人只是一笑,“年少时光,自然是很好的,年纪又小,生活在父母庇佑下,不知人间疾苦。我小时候大约还是盛世吧,吃得上许多好东西。不似如今这光景。”
“小时候跑得很快,爬得很高,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是永远不会老的。没想到,一百年弹指一瞬,”她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小蛇姑娘,你瞧我这满头的风霜啊。”
“既然以前很好,”小蛇姑娘下半身未动,上半身完全扭过来,“为何不愿回到过去?”
“百川东到海,何时覆西归,人人都想着归去,我却觉得,这一路所见风景也很好。我双腿疼痛,是年轻时抓恶蛟时生的痹症,那恶蛟杀了许多人,我除掉它后,两岸百姓排成长龙谢我,还送了我许多咸鱼干,我跟他们学会做鱼饭,带回山上,把鱼干切碎,加上猪油和小葱,放在饭里煮,馋得师父急冲冲加柴火,烧掉了半边头发。”
她弯起眼睛,月牙般的眼不覆幼时清亮,却流露出一种更为温柔丶通了世事的光芒,“幼时父母庇佑,无忧无虑,年轻时有师父同门陪伴,意气风发,后来学成本领,立身扬名,也开始目送亲友离开,到如今暮霭沈沈,看着其他年轻的孩子长大丶下山。人之一生,有如四季,春日时我欢喜,到隆冬,有幸逢雪,亦是叫人欣慰。”
“小蛇姑娘,”她的身影几番变幻,时而是无忧女童,时而是苍苍老妪,最后却化为一个年轻的道人模样。身着青兰布袍,脚踩十方鞋,腰系三清铃,手提桃木尺。
道人走到门口,回眸看去,“我不愿生活在梦中。”
小蛇姑娘不曾说话,金色的瞳孔竖点如烛火轻轻一颤。
道人朝笑着伸出了手,“外面风急雨骤,乌云蔽月,但雨停后,明月皎然,水光接天,正是良辰美景,小蛇姑娘愿意出去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