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第 155 章
四周光景剧烈摇晃脱落。
逢雪跳入蜃影中, 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叶蓬舟擡头看她,又看看面前的剑客,恍然过来, 忍不住摸着嘴角,笑了一下。
“笑!你还笑得出来!”逢雪哆嗦着手把他伤口缝合。
侥幸是她来得快, 钝刃刚卷开皮肉。
叶蓬舟“嘶”了声, 笑道:“这妖怪真够聪明的。”
逢雪白了他一眼。
方才蜃梦中的剑客并不是她, 而是一个幻象。
蜃妖用她的记忆来困住叶蓬舟,用小蛟的记忆困住她。他们并不会沈湎在自己的美梦里, 但若牵涉到对方,难免会碍手碍脚, 有所顾及。
真是个狡猾的妖怪。
“你遇见什么, 弄成这样子?”
叶蓬舟笑了笑, “当然是瞧见小仙姑,不过,你待我很凶,眼里只有你的好师兄。”
“魔窟?”逢雪垂眸, 为他敷好药, “你应当直接杀了我,这样就能从蜃梦里醒来。”
“不成。”他忽然神色严肃, “若真是你呢。蜃妖让人辨不清真假, 会教我们自相残杀。”
只是想了下剑插入逢雪的胸膛, 他的心便忍不住一颤。
“那你就杀了沈玉京呗。”
叶蓬舟嘴角弯了一下,“我倒是试过,可是……”
他闭上嘴, 心想,若蜃梦是自己操纵的, 那渔刀变成毛领,实在怪不到小仙姑身上。
“下次不要这样了。”逢雪面无表情地望着幻境崩塌。
满身血泪的少年剑客站在阴冷魔窟里,手里提着那把破破烂烂的剑,神情凄惶绝望。
显得有些陌生。
她心想,自己应不会有这样绝望的时候了。但比起曾经的自己,幻境中另外一人吸引她的注意。
“他是谁?”逢雪喃喃,“白花教的?”
她的记忆里找不出这样一个人,可既然白发男人出现在幻境中,说明这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只是用禁术被强行遮掩,让她遗忘。
看来在魔窟中失忆的不止沈玉京,他们两个变成前生模样,也并非巧合。
逢雪问:“你方才看见了什么?”
叶蓬舟抿了下唇角,沈默半晌,才说:“他要给你心间种上一位妒神,应是白花教种心庙造邪神的手段。”
“十里街的祸事怕是早就有白花教掺和在里面,他们挑唆人们心里头的嫉妒,为的就是弄出一位妒神?”
逢雪抚上自己胸口,心想,庙里那位羊头人身的邪神,名字难道就是妒神?
难怪自己前生那么嫉妒不甘,看见师妹和师兄走在一起,心里恨得发疼,仿佛有一只兽潜伏在心间,将胸腔啮咬得鲜血淋漓。
年少时的喜欢,本不该这样扭曲,就算沈玉京不喜欢她,喜欢上别人,她也不至于变得那般丑陋嘴脸。
若前生不是沾染到魔气,而是被白花教种上妒神,一切都说得通了。
前尘已远。
“先去会会蜃妖吧。”
叶蓬舟忽然拉住她的袖子。
逢雪回头,不解看他。
“小仙姑……抱歉。”
逢雪微微笑了起来,回握住他冰凉的手,“我们之间,何必说这个?再说了,要不是我贸然跳入水里,说不定你就不必受伤了。”
说着,她自己心中反而生起歉疚。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叶蓬舟沈默半晌,才说:“没什么,只是让小仙姑担忧了。”
逢雪蹙了下眉,想到在小蛟回忆中望见的事,“你不对我说真话……随便你。但是,别总让自己受伤,我不喜欢这样。”
叶蓬舟弯了弯眉眼,“遵命。”他跟上逢雪脚步,忽而问:“小仙姑,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你说。”
“若我和你师兄同时掉进魔窟里,你会救谁……”
“闭嘴!”
————
幻境崩塌,河水从头顶流过,擡头看,漆黑的长河悬于头顶,似夜空倒悬。
河底下果然藏着另一片天地。
“但是……”
逢雪蹙紧眉,以为自己还身在幻境中,“另一片云螭城?”
眼前同样是一座城池,城中飞甍相连,鳞次栉比。
竟是座泡在水中的城池。
逢雪从皮袋里拿出几张符咒,却发现符咒湿漉漉的,仿佛被水泡了几天,朱砂模糊,显然不能再用。
比起云螭繁荣,这座城死寂无声,漆黑一片,宛若死城。
或者说,本就是死城。
踏上阴冷湿透的长街,每一幢宅子都在淅沥滴水。叶蓬舟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到某户窗前,用手指将纸窗戳出一个小洞。
里头有人。
幽暗滴水的房间里,两道人影背对他们,坐在桌前,许久没有动作。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一眼,又走至另一间房里,往里看去。
一间又一间相连的屋,都相差无几,同样是滴水的屋,屋里装着几个死气沈沈的鬼。
天地死寂,在黑暗的死城里,好像只有他们两个活人。
逢雪站在长街,街道不断往前延伸,一间间房屋相连,她却没有再一一查看的想法。
自己这是来到了幽冥吗?
“小仙姑。”叶蓬舟悄无声息来到她身边,“你看前面,是不是有点光?”
逢雪微眯起眼,被黑暗笼罩的荒芜鬼城,隐约出现一点幽绿的光点。
鬼火摇曳不定,若隐若现。
“也许是陷阱。”在安静到极致的压抑中,逢雪也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话刚说完,她的面色微变。
又一盏鬼火从不远处亮了起来,幽绿的光透过纸窗,洒在湿漉地砖上。
而这户人家,她很熟悉。
乌妇人的家。
不消多言,两个人同时走了过去。逢雪握紧他的手,另一只手拿着鬼哭,但她想了想,又把鬼哭塞在叶蓬舟的手里。
叶蓬舟摇头,“你拿着,我有刀。”
逢雪不管,径直塞他掌心,“没事,我再找一把……哎?”
她摸到了飞剑的剑柄。
有剑在手,逢雪再无顾忌,剑光化作冷电,劈开门板。
“降……”
“剑仙!”被水泡白的面上浮现又惊又喜的表情,男人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剑仙,饶丶饶命!”
飞剑悬在男人的头顶。
逢雪打量着这张憨厚的脸,总觉得有几分眼熟,像是那天她在江上救下的渔夫。不过渔夫活着时,天天风吹日晒,肌肤黑紫,如今他的面孔比敷粉的妇人更惨白,毫无血色,浑身不停往下滴水。
“你死了,哪里来的命教人饶?”
叶蓬舟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拉了起来,甩了甩手上冰冷刺骨的水珠。
飞剑飞回逢雪身边,她望着面色惨白的水鬼,问道:“这是哪儿?你为何会在这里?”
“这儿是龙王的行宫啊。”
叶蓬舟转了转鬼哭,“别扯鬼话了,哪有这样的行宫?比地府还要阴间。”
龙宫就算没有世人心中的琉璃瓦白玉墙,满地的金银珠宝,也不该这样直通地府吧?
但渔夫很确定,喃喃重覆:“这儿就是龙王的行宫。”
逢雪问:“你见过龙王?”
渔夫摇头。
“那如何知道的?”
“我丶我一进来,自然而然就知道了,龙王要带我走。”
说到这里时,他面上迷惘之色更浓,身形飘忽不定,“我要跟龙王走……”
逢雪打断他继续呓语,“你是怎么死的?夜晚捕鱼时,被龙王拖入水中害死的?”
渔夫怔怔看着他们,半晌,他擡起手,把自己脑袋摘了下来,脖颈伤口被水泡发,像死鱼肚子一样泛白。
瞧这死状,显然不是溺亡。
“剑仙大人,我早就死了咧。”
“遇见水匪,还是……”
渔夫脖子忽地汩汩冒出水,像喷涌的泉,水飈至屋顶,冲飞几块黑瓦。
“我早就死了咧。”放在桌上的人头喃喃,双目淌出水液。
瓦片落地,四分五裂。
声音并不大,却好像惊醒了这座荒芜的死城。
“吱呀——”老旧的木门转动声一声接一声。窸窸窣窣脚步声踏破死寂长夜,从屋外传来。
逢雪握紧剑柄,警惕打量四周。
叶蓬舟用鬼哭一挑,渔夫脑袋从桌上飞起,重新接在他的脖子上。
一装上脑袋,渔夫便恢覆正常,摸了摸脖子,“咋回事咧?我脖子怎么有点凉?”
“滴答。”
水滴在他的手背,他往上望去,眼睛外凸,发出一声惨叫,“啊,什么鬼!”
一张雪白湿漉的脸悬在屋顶,死鱼般的眼珠静静凝视着他们。
“降妖!”
剑光撕开长夜,整片屋顶被剑气划破,钻块飞瓦哗啦啦骤雨似的打落。
渔夫撅臀钻到桌子底下,抖若筛糠,抱头大喊:“鬼啊丶有鬼啊……”
“你自己不就是个鬼嘛。”叶蓬舟拔刀跳上屋顶,站在逢雪身边,“谑”了声,挑眉笑道:“真热闹啊。”
逢雪“嗯”了声,“这些鬼已无神智,变作江伥。”
水鬼仰起长满鱼鳞的脸,下颌腮肉翻开,一双双惨白的眼珠子从畸形脸上凸起,无神瞪着他们。
他们的动作也很奇怪,忽地一跃而起,身子笔直地飞起,鱼一般在空气中游动起来。
一只又一只江伥从拥挤的屋舍涌出,密密麻麻,挤满街道,从四面八方飘来,仿佛一尾尾在水里游动的银鱼。
逢雪纵身一跃而起,“先去龙王庙看看。”
身子刚腾空,听见底下渔夫惨叫,她转身跳下去,把水鬼给拎起来,一扭头,十几只江伥双腿游动,堵在她的身前,咧至腮根的嘴里探出锯齿般的尖牙。
一剑削得鳞片乱飞。
江伥不知疼痛,又蜂拥围起,聚若乌云。
逢雪提剑欲又用一招剑法,忽地,一滴水落在她的肩头。阴森寒意沁过衣物,整条手臂顿时酸麻僵滞。
“小仙姑。”
一拥而上的江伥疾风吹得四下散开,她擡头看去,一条威武黑蛟甩动长长尾巴,在夜空游动,从头顶摇曳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