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第 149 章
龙王庙在一座小山上, 来往香客,络绎不绝。
在香客中,提剑的少女显得格格不入。
行人纷纷侧目, 纵有人想上来阻拦,却被她冷肃神情所摄, 不敢靠近。
逢雪拾级而上, 脚踏青石台阶, 风声穿林,树叶沙沙。
香客们的声音静了下来, 点点细雨迎风洒落。
不听穿林打叶,只闻自己平稳的脚步声, 冰凉雨点打在面上, 衣物渐湿, 寒意透过布袍,粘稠贴在身上。
她紧握手中剑,一步一步走到龙王庙前。
石阶之上是三层大殿,十二根朱红柱子擎住大殿, 碧瓦朱甍, 雕梁画栋,仿佛贝阙珠宫。
看来香火不曾断过, 常年受到供奉。
逢雪冷哼一声, 擡步迈过庙门, 一道人影背对她,立在萧萧风雨里,旁边是等人高的石雕香炉, 石雕模糊,刻满岁月痕迹, 清淡幽远的道香从炉中漫开。
她不由多看两眼,想起了山上古老的道宫。
“阁下不是来上香的吧?”
“来问个问题。”
“什么?”
“若不能庇佑一方,反而纵容妖邪,何以称神?”
风雨中的人轻笑了声,“若是求到的答案不如你愿呢?”
逢雪默不作声转动手腕,甩了甩剑上雨珠。
“好一个霸道的剑客。”那人回头看向她。
霎时间,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如云雾风雨崩腾而来,风声雨声丶香客们的声音丶竹林沙沙作响之声,一同贯入耳中。
逢雪张大眼睛,怔怔望着她,手里的剑不知何时收了起来,“三师姐?”
不对。
这是个年轻的女冠,头发束起,面庞白皙,与陆紫翘有七分相似。但也只是很相似罢了,女冠比三师姐要高一些,身子瘦长,脸眉眼更深邃锐利。
但这样相似,难道和三师姐沾亲带故?
“这样瞧我作什么?”
逢雪垂下眼睛,“没什么,想起一位故人。”
女冠字号子禾山人,素日居于庙中,代管河神庙香火。
“依你描述,那怪物应是江伥。”
“江伥?”逢雪蹙眉,喃喃:“我只听说过伥鬼。”
人死于虎,鬼魂为虎所役,死后化作伥鬼,常常出现在山岭,引诱他人被老虎吃掉。为虎作伥便来于此。
生前亲近之人,越容易为伥鬼引诱。
“江中也有伥鬼?”
子禾山人颔首,“姑娘细想,水鬼从河中爬出,旁的地方不去,偏去勾亲人的魂,不与伥鬼无异吗?”
“既是江伥,”逢雪擡眸,目光越过她,看向身后大殿里玉带朱袍执笏的龙王,“为谁指使?”
子禾山人:“你以为是龙王不成?”
逢雪抿了下嘴角,心想,既为一地守护神,受百姓香火,总要担起些责任。
子禾忽然甩了甩袖子,往后院走去,“姑娘,此为妖鬼之事,你一个剑客,为何要来?”
逢雪跟在后面,“为了讨个公道。”
“公道?”子禾脚步一顿,“为谁讨公道。”
“一对惨死夫妇。”
“他们是你亲友?”
“不是,只有一面之缘。”
子禾回头看她,“一面之缘?若真是龙神放伥鬼害人,你还要为了两个一面之缘的普通人,把龙王庙掀了吗?”
“有何不可?”
子禾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年少轻狂嘛,不错。”
她来到一间静室,招呼逢雪进屋,为她倒上一杯茶。
窗外雨急风骤,雨珠连成一串,自檐角滑落,滴答不休。
两人相对而坐,一个闲散山人,一个江湖剑客。
“最近,许多人涌来云螭,”子禾轻叹口气,“城里看着安定,实际藏有多少魑魅魍魉犹未可知,依你所言,江伥怕不止一个,只是第一次被发现。”
逢雪“嗯”了声。
“城中原来是三万两千人,新近挤进来六万八千人,这十万人中,你说多少是人,多少是鬼,多少是妖?”她将茶盏推向逢雪。
逢雪被茶具吸引住目光。她见过太守府里的黄金杯,也见过都尉府里的碧玉盏,但两者皆不及面前这盏茶杯。
阴云密布,天光晦暗,盈盈如翡的一盏小杯,晕出柔和的光泽,水中的酒液也似在发光,犹如帝流浆般熠熠生辉。
见她多看几眼,子禾轻弯唇角,“是夜光杯。”
逢雪点头,不着痕迹又扫了眼四周,屋里东西不多,瞧着朴素,无一不是珍品。眼前的女冠穿的道袍也是如此,素绸纱绫,长垂及履,外披一层绣有云鹤松烟的轻纱,华贵而雅正。
都在修炼,怎地人家那么有钱?
香火收的不少吧。
子禾拿起清茶,轻抿一口,动作从容。
逢雪却无品茶兴致,问:“城里江伥作乱,山人有何打算?”
子禾摇头,“城中十万人,不知里面藏有多少伥鬼,如今要提防的是江伥继续害人。既然有江伥为害,不如我们今夜去城中搜寻,再抓一只伥鬼来问问。不过得先做好准备才是,敢问少侠师承何处?”
逢雪:“我从青溟山来。”
子禾眼睛一亮,“原来是同道中人,术法一定很好吧。”
“……不说平平无奇吧,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子禾怔了片刻,忍不住低笑,“道友真是诙谐。”她曲起手指,轻敲木桌,“玄门之首,当属青溟,谁不知晓青溟山的厉害?”
“有道友在此,我便安心许多。”她起身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叠黄纸,“道友会画符吧?”
逢雪:“……”
她废些口舌,才让子禾山人接受她不会画符,只会剑术的事实。子禾山人只能拿起朱笔,独自画符,为晚上抓伥鬼而做准备。
逢雪立在旁边看她画符,确实是玄门正经的抓鬼除妖符咒。
“山人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本领?”
朱笔在符纸上一颤,留下点触目惊心的红痕。
子禾把符纸揉成团丢出窗外,“山人闲云野鹤,拜云作师,以鹤为友,哪有什么师门?道友,你拿叠符篆防身吧。”
逢雪心想,这人倒是慷慨。
“我有剑术防身,不用符篆。”
子禾将符篆塞到她手中,“云螭城挤人稠,夜里只凭我们二人之力不成,不如把符咒多给几个人,让他们来一起帮忙。”
逢雪便接下符篆,告辞离开。
门外雨潺潺,山雾飘满袖,子禾山人放下笔,问:“道友拿把伞走吧。”
逢雪目光穿过檐下雨帘,嘴角翘起,“不用,有人在等我。”
矮身钻入伞下,雨伞马上倾斜过来,遮住她的身体。雨水顺着伞面滚落,银珠一颗颗如珍珠倾泻。
逢雪偏头看珠帘下的人。
雨打湿他的半截肩膀,天地浸在苍茫水汽里,他也像浸在水里。
“两个小孩处置好了吧?”
叶蓬舟“嗯”了声,“送到他们亲戚那了。”
逢雪松口气,“瞧见那样的景象,他们日后可怎么办……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叶蓬舟弯了弯眉眼,“小仙姑在这儿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只奇怪——”他偏头看眼逢雪,欲言又止。
“奇怪什么?”
“奇怪龙王庙没有缺砖少瓦。龙王爷今日运气不错,竟是躲过一劫了吗?”
“哼,在你心里,我是一言不合就拔剑的粗鲁之辈?”
“我可没这个胆子。”
……
夜深。
一场大雨后,云螭地面积水,老街青砖松动,一脚下去,带着鱼腥味的臭水溅在行人的裤脚上。
“哎哟。”钱狗儿捂着鼻子,连连抱怨,“真臭啊,头儿,你真信有什么吃人的鱼啊,就算有,咱们凡夫俗子,也奈何不了妖怪,大半夜不躺被窝,跑出来巡逻做什么?”
虎班头揪住他的耳朵,骂道:“你被窝里又没姑娘,要睡这么久干嘛?我有老婆都爬起来巡逻了!”
钱狗儿嘟囔:“谁不知道嫂子是头母老虎……哎痛痛,别揍我啦,嫂子最温柔最体贴……”
“班头,”逢雪拿出白日里子禾画的辟邪符,“劳烦你们了。”
“不必客气,”班头把辟邪符分给衙役们,“这本就是咱云螭的事,庙会过几天就开始了,可不能出什么差池。我们去巡逻去了,若有什么发现,”他掏出烟筒,“我就给你放信号。”
云螭人多屋密,道路覆杂。
衙役们继续巡逻,转过道弯,便看不见他们手中晃动的火把了。
逢雪则是来到了乌妇人的屋子。
半边屋顶坍塌的屋舍不再有从前的温暖,在雨后苍白月光下,阴冷荒芜,仿佛一具冰冷残尸。
刚下一场雨,屋子潮湿,积水折射粼粼冷光。
这间屋里的水比其他地方更多,靠近时,阴寒冷意沁入骨髓。
乌妇人的家有两间房,外面一间房平素吃饭活动,里面一间则是他们一家四口睡觉的地方。
横梁被鱼虱咬掉一半,房子也只塌了一半,卧房仍然完好。
逢雪从窗口往卧房望去。
“滴答。”
一滴阴冷的水在地砖溅开。
屋里水声淅淅沥沥,好似夜雨未歇,青砖潮湿,白墙发霉,空气中有种古怪的陈腐味。
如此情景,似曾相识。
奇怪,闹鬼以后,房子也变成了哭宅?
初来云螭,只觉这座城池人多屋挤,繁华热闹。然而,日光底下总有阴影,繁闹城池,处处暗藏鬼魅。
云螭古怪之处太多,逢雪站在窗边,立了会,理不出头绪,便继续往前走,来到漆黑的长河边。
玉带河水缓缓流淌。
子禾山人头戴竹笠,身披蓑衣,一身钓叟打扮。她的手中提着个竹篓,另一只手拿着钓竿,“来啦。”
逢雪:“这是要做什么?”
子禾山人足尖轻点,跳到江水上,水面漫开涟漪,一叶扁舟轻晃。
渔舟前挂一盏灯火,火光摇曳。
子禾站在小舟上,拿起舟上棹竿,“道友可敢随我去江上,钓只水鬼上来?”
“有何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