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3章 第 93 章
身后重压忽地一松。
迟露白也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后背的人逐渐有了温度丶气息, 垂在胸口的手臂微微一动。
骨节分明的手指蜷了蜷,关节透出冷玉般的森冷质感。
迟露白长舒口气,“你可算活过来了, 阿雪说得果然不错。”
后面的少年轻笑了笑,声音微微嘶哑, “多谢。”
“说什么谢谢呢, 你还救过我呢。”身子可以动弹, 迟露白就举步往前走,水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说, 小叶啊,”迟露白好奇问:“你刚才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书的说, 有一门叫龟息的本领, 莫不是你也会?”
叶蓬舟只是笑了笑。
这片森冷的水域逐渐变往回流, 两边追兵也谨慎靠近,一步步接近,最先的武士拉起长弓,箭指巷中三人。
师野暗道:完了。
小巷如羊肠, 避无可避, 被箭射成筛子只是片刻的事。她又不是如仙姑那般的高人,不会御风而风, 没有钢筋铁骨。
小姑娘嘴一撇, 几乎能看见自己的尸体在地上蹦跶, 听别人摇铃唤魂,魂兮魂兮归故乡了。
她有些想外祖父了。
“小叶,”迟露白倒没有想太多, 看着火把渐近,一个个壮汉拉动长弓, 试探性地问:“要不你还是变成尸体吧,我看你那时候还蛮硬的,好歹还能拿你挡一下。”
叶蓬舟笑了声,手指曲起,“大舅子,劳烦,给我拿一下酒葫芦。”
“这都生死关头还喝酒,你和阿雪在一起时也这般……”迟露白迟钝地“嗯”了声,“啥?大舅子?”
“好吧,大舅子就大舅子,等会你别当着阿雪喊,她面皮薄。”
酒水入喉,少年扬起脸,雪白面孔浮现一丝红,浓密如扇的睫毛轻扬,露出双漆黑的眼睛。他弯起眉眼,笑道:“畅快!”
“别畅快啦!”师野道:“我们快变被射成刺猬啦。”
叶蓬舟笑嘻嘻地说:“莫急莫急,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师野:“路呢?”
左右都是坚壁,路在何方?
叶蓬舟:“你可听说过穿墙术?”
师野频频回头,神情焦灼,飘渺的水雾逐渐淡去,她听见机括转动的声音,那些人竟搬来一座连弩车。六十支弩箭插在车上,麻绳绷紧,蓄势待发。
“什么穿墙术?我只会赶尸啊!”
叶蓬舟笑笑,不急不慢地摇动酒葫芦,“这种术法简单得很,只要心诚便灵。你坚信自己可以穿墙,就能过去了。”
师野怀疑望他,“当真?”
“待会小心别卡在里头。”
师野摸上旁边坚硬光滑的墙壁,“那,咒语是什么呢?”
“咒语,”叶蓬舟摸了摸嘴角,笑道:“就叫我能穿墙吧。”
“小叶,你这听着就很不靠谱。”迟露白压低声音,“真的假的哦?”
但师野已经信了,闭上眼睛,默念“我能穿墙我能穿墙”,扭头就往墙壁走去。脑袋快撞到墙时,她忽然听见了“呲”地一声。
是弩箭发射的声音。
不再犹豫,一头钻进墙壁。
“砰。”
她捂住额头,痛骂:“你骗我!”
叶蓬舟摇头叹气,“看来穿墙术是行不通,只能换个法子了。”
师野额头肿起个包,“你要试穿墙术干嘛诓我,怎么不让他去穿墙?!”她擡起手,指向迟露白。
迟露白眨了下眼睛,“哈?”他忍俊不禁,“小叶才不会让我撞墙呢,我们两谁和谁,再说,他这样讲我也不会信呐!”
“无耻!”
“两位可通水性?”
“略通一二。”
“那就好,烦请,咳咳,”他曲起手指,掩唇轻咳两声,沙哑道:“可要拉紧了。”
指腹往按一按,葫芦塞子掉在地上。
……
站在巷口的兵士叫高栓,在都尉府里任个教头。他擡手,弩机转动,弓弦绷紧。
“你们若不自己出来,待会弩箭可要射出来了,到时候被射成筛子,到地底下要怨就怨自己吧。”
话早已说了一套,但水中的三人依旧不为所动。
高栓神色凝重,不怪他觉得邪性,明明是在平地巷子里,忽地涌出这么多水,升起朦胧的水汽。鬼知道这些人会什么邪法呢?
他只想着再拖一拖,拖到都尉府上的高人赶来。
手逐渐往下放,弩机转动,蓄势待发,巷子里忽地涌来一股湍急的水流。
仿佛沧州雪融时,山上裹挟冰块崩腾而来的洪水,因为巷子狭窄,水流显得格外湍急,有两人高,气势汹汹。
骤然出现的洪水把一切冲得人仰马翻,东歪西倒,连沈重的弩机也被冲翻,射出的箭枝半空被水冲散,一枝一枝在激流中倒飞而出,把挤在巷边的不少兵士擦伤。
而被包围的少年,趁此机会,脚踩湍急洪水,灵活得像游鱼,乘水而出。
叶蓬舟一边拉一个人,跳到街上,冲向另一条羊肠小巷。
头顶数只长相奇怪的黑色怪鸟穷追不舍。
“这鸟一直在跟着我们吗?”师野问。
叶蓬舟甩出飞刀,鬼哭划破长空,片刻,乌黑鸟羽坠地,砸开几团血雾。
暂时甩开追兵,他靠墙缓缓坐下,“镇厄司的招子也出来了。小仙姑呢?”
话语刚落,长巷忽地走入一人。
斜阳在她身后,影子拉得瘦长,落在叶蓬舟的脚边。
师野以为是追兵,吓得身子一弹,跳到迟露白的身后。
迟露白先是一惊,看见人走近后,嘴角露出笑容。
……
叶蓬舟靠墙着墙,微卷曲的长发从肩头散落,仰起头看着逢雪,嘴角勾起懒散笑意,神情毫不意外,“小仙姑,你来啦。”
“镇厄司的招子,我已经弄掉了。我们先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小雪,到处都在抓捕我们,”迟露白探头往外望了眼,见一队又一队的兵士跑过,吓得赶忙把脑袋缩回来,“他们搜得很仔细,安全之所恐怕不好找啊。”
师野试探性问:“要不?我们先跑出榆阳镇再说?”
逢雪垂眸,看着叶蓬舟,少年面孔苍白,睫毛沾着水珠,桃花眼里藏着迷蒙水汽,唇瓣粉红湿润。
他仰起脸,眉眼如画,昳丽而脆弱。
逢雪心头软了软,“还好吗?”
叶蓬舟笑嘻嘻地说:“好,有酒喝,有小仙姑在,还有大舅子……”
“大舅子?”
迟露白:“咳咳咳!”
叶蓬舟笑道:“我岂会不好呢?”
逢雪伸出手,“来,我们出去,我找到一个地方。”
“哪儿?城隍庙?榆阳镇有城隍庙吗?”
“故人收留。”
叶蓬舟把手搭了上来。逢雪微蹙起眉,只觉被一块冰握住,她五指攥紧,一用力,把他给拉了上来。
少年像条没有骨头的蛇,倚靠在她身上,紧紧贴着她,吐出的冰凉气息让逢雪脖颈肌肤不自觉战栗。
她瞪圆眼睛,“你自己不能走?”
叶蓬舟垂着眉眼,嘴角微翘,虚弱地轻咳几声,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逢雪脸一热,偏头看向阿兄和师野。
师野飞快转开脸,迟露白指了指前方,“外面追兵走了吧,我去看看。”
见他们往前走开,逢雪低声骂:“当着人,你就不能要点脸?”
“要脸作什么?”厚颜无耻的某人从不反省自己,低笑着,振振有词回。他伸出手,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颗圆滚滚的荔枝。
逢雪一怔,呆呆“啊”了声。
叶蓬舟剥好荔枝,塞到她的嘴边,笑着说:“刚才顺手拿的,稀罕玩意,挺好吃的。”
逢雪咬着荔枝,嘴中甘甜滋味漫开,她忍不住问:“你到底,刚才,怎么回事?”
叶蓬舟沈默片刻,轻笑了声,声音稍稍沙哑,不似以前清亮,倒有点缱绻的味道。
逢雪微擡起头看他。
隔得很近,对方的如羽般的长睫轻扫,眼尾弯起个小钩子,面色苍白到病弱,却没有丝毫荏弱之态,依旧带着轻松的笑意。
他垂眸看逢雪。
湿发落下一颗冰凉水珠,滑过冷白的脸颊,落在逢雪眉心。
“小仙姑,”顿了下,叶蓬舟在她耳畔低声道:“我是棺生子。”
眉心冰冰凉凉,逢雪恍惚片刻,听见他的声音,忽地惊醒,“棺生子……”
棺生子,顾名思义,是在棺材中生出的小孩。在民间,还有种称呼,叫做鬼生子。
传说这样的孩子,天生通阴阳,半人半鬼,是修邪道的好料子。
命格极差,生来不祥。
逢雪不自觉攥紧掌心。
“我还未出生时,父母遭遇流寇,被人抹掉脖子,身上财物被寇贼搜刮走,无法辨清身份,好心人便把他们草草掩盖在乱葬岗。几日后幸好有人路过,听见哭声,挖开坟土,才发现娘亲已经在棺中诞下了我。”
……
他的声音低而缓,徐徐诉说自己身世。
棺生子晦气,生下来又无父无母,侥幸遇见个好心人把他给挖出来,世道艰辛,谁肯多养个累赘呢?
但他运气毕竟不错。有只失子的山魈,听见婴孩啼哭,找了过来。。
山魈人面长臂,黑身有毛,面孔似笑非笑,喜好以人为食。这只山魈却没有吃掉他,而是喂了他一些奶水吃。
于是便在荒野长大,以坟茔作床,拜鬼魅山精为母,寂寞时,捡起被雨水冲出的骷髅当球玩,无人说话,便跑到水边扯水鬼的头发。
倒也这样全须全尾长大了。
……
逢雪心道:难怪他这样,喜欢同些妖魔鬼怪打交道。
“难怪那次……”
“什么?”
逢雪抿了下嘴角,“没什么。”
只是想起了那次,他对黄皮子一念心慈,那时她还义正严词叱责过他,现在想想,不由赧然。
“抱歉。”
叶蓬舟微微一怔,见她小脸板着,忍不住嘴贱,调笑道:“小仙姑说什么呢,就是你杀了我,也不必道歉啊,咱们谁跟谁……”
逢雪默默拿起剑,剑柄往他腹部一撞。
叶蓬舟小声道:“好嘛,这么别扭干嘛,我跟你就是了。”
走至路旁,迟露白停下脚步,正往外看情况,忽地面色一变。
一位身材高大丶身披甲胄的大汉正往他的方向望来。